第四章 月夜之伤 风透残檐,拂动流云,西海云台的月,今夜显得格外凄亮。 舞天飞琉背手独立月色下,眉宇敛凝,倚著精雕细刻的石栏杆,居高临下俯 瞰星辰荡漾的大海,夜凉风清,万籁俱静中唯有潮音轻送。 亚亚抱著一个大圆的碧绿青瓮,来到舞天飞琉身旁。 “飞琉主子。”亚亚捧上大青瓮,道:“全在这了。” 飞琉默然的从碧绿青瓮中抓起一把灰似的尘沙,西海云台逝去者的骨灰,随 风撒下,飘落大海。 “你还气我白天没直接杀了凶手?” “我不知道。”她摇头,坦言道:“我知道你做什么事都有考量,也知道你 这么做一定有目的,可是……我真的无法放过那个凶手。” “我又何尝能放过他。”闭上眸,飞琉唇办浮出一抹复杂的笑,淡淡的无奈 与轻喟。“如果能,我多想不顾一切放手去做,如果只是个人之怒、个人之仇, 很多事会简单多了,但是……我不能这么做,因为我是大海之主。” 她睁开眼,看著月光下飘撒而出的灰沙。“就因为我是大海之主,我得顾全 非常多的事,不能任意而行,否则明知利害关系,还不能克制私怨仗势而行,那 我与罗烨又有何不同。” “可是……这么多条枉死的人命,难道都……算了吗!” “亚亚,妳知道吗,从我接了西海皇的权相与拥有浪·涛令以来,每个人都 说我是幸运儿,年纪轻轻便得到一切,权势、名利、地位,甚至人人称羡的外在 与智慧,大家都说我是天之骄子,大海蕴育的至宝,才会令浪,涛令二百年後为 我而现世。” “飞琉主子是大海送给我们海上子民的至宝,连海上大贤者也这么说。” “我是吗?”看著一把又一把的骨灰散飞开,她始终以极轻极淡的表情看著, 道:“极度的虚荣能造就二种人,一种是沉沦下去,贪心的要更多,一旦曾经的 良善为世俗所淹没,又拥有号令一切的力量,贤者也堕凡俗:另一种,将自己放 得更高,认为这些全是过眼云烟的虚幻,笑看喜怒哀乐,冷看生离死别,像个真 正不沾世俗的高人。” “这种高人,太不食人间烟火了,也很自私。”这种人真能体谅人民的苦难 吗? “是自私,但也唯有永远像个局外人,才能有不是当局者迷的清楚智慧。” 她的声幽幽,看向夜空的瞳眸也显得幽渺。 “当初我为承诺而回到西海皇朝,会接掌权相也是为了自己的目的,但我一 直固守在自己的范围内,不愿主动插手太多事,因为我始终认为完成诺言,我便 要离开,哪怕最後得到浪·涛令也没能改变我的决定,对这个职位,这个权势, 我不想放太多感情,更不能有太多想法,因为我认定我终究要走的,我……不会 长留地此……” “飞琉主子……”见晶莹的珠泪由那绝美的面庞落下,亚亚怔住了,第一次 见到主人落泪。 “我一直以为自己能放得开、一直以为自己做得到局外人,不带真感情的… …面对每一件发生的事……现在……每一把撒下的……都叫我心如刀割……”泪 一溃堤,飞琉沉痛敛首,悲难自抑。 “我错了,错估一步,虽不让我满盘输,但却叫我尝到锥心的滋味,我无法 原谅自己犯下的大意,让这么多人惨死!” “难道你离开西海云台是故意的?” 舞天飞琉摇著头。“我确实想调查凶手,因为屠村案都发生在浪,涛令的力 量施放时,可是浪·涛令的施放并没有固定周期,可见凶手对浪,涛令的了解颇 深,深到让人怀疑是不是身边的人出问题,或者就是浪·涛令之主本身,但是连 一些细微末节的时间都能掌握的,就不是身边的人能办到了,因此不得不让我怀 疑一件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的事,世上除了大海之主外,还有一个人能透过浪涛知 道浪·涛令的施放时间!” “难不成你与繁澔星的十天约定是将计就计?” “多少我打这个主意,我邀繁澔星到西海云台,就是因为西海云台本身就是 掌握浪涛脉动最有利的位置,透过浪涛将讯息传出去,再加强浪·涛令将施放的 意念,最大的目的是想引出凶和,只是没想到,凶手竟会将目标对准西海云台。” “这是谁都想不到的,一直以来屠杀事件都发生在沿海村落,谁知道凶手这 次竟会趁你上了陆地而锁定西海云台,只是这件事让人觉得……凶手奸像早就知 道你将远行似的,”这点亚亚想不通,毕竟这件事是临时成行的,连西海云台内 的一些侍女都是主子当天出门了才知道。 “对方确实知道,因为深海妖闇的势力早就渗入,西海皇朝里有内奸!” “内奸!”亚亚错愕,非同小可的喊:“这事若属实,情况可严重了!” “从屠村案一开始,我就感到怪异,最後从风的口中得知一个秘密,确定了 我的怀疑,而且这个人在西海皇朝权势不小,只是深海妖闇还只是间接掌控此人, 在无法掌握到明确的证据前,我只能先按兵不动,因为对方屠杀村落是何用意还 不敢确定,倒是繁潞星已理出一些头绪了。” “那夏之圣使人呢?都忘了问你,十天之期还久,怎么突然回来了?”记得 主子一接近岸上,对大海细密的感应力就减弱了,这边的事该感应不到才是。 “有人将西海云台出事的讯息传递给我知道,至於繁澔星嘛,除了被一件震 撼的事情绊住外,我与他私下另有协议,目前就分开调查了。” “有人将西海云台出事的讯息传递给妳?!”谁有这能力呀?“记得唯一有 可能出了西海云台求援的守卫,好像最后也没成功。”出入口都被人给封了。 “若讯息没错,应该是救你的人。” “救我的人……难道是那个紫发男子!” “紫发!风吗?”这家伙能出现了! “不、不是!”说起这个神秘之人,亚亚整个神采都亮了起来。“他比风有 气度也有男子气概多了,额上还浮现一个麟纹图形,真的是很厉害又奇待的男人, 只是俱珈一冲进来他就不见了!”害她一度以为自己在作梦, “麟纹图形!”飞琉眯起双眸。“他出现前,蓝白环光茧可有异状?” 亚亚回想片刻。“好像被凶手所发出的余劲给打到,蓝白环光转的很强烈, 危急的时候一只翠绿苍蓝色的龙出现,还张出蝴蝶一样的双翅呢,然後那个紫发 男子就出现了。” “翠绿苍蓝色的龙,双翅似蝶翼!”幻龙族。“看来是他了。” “飞琉主子认得这个人?” “你想谢谢他的救命之恩吗?” “我只是好奇他为何会在西海云台?” “当他是风的另一个……分身吧。”亲情也算分身吧。 “风能有这种分身?!”真难把那个散散漫漫、懒懒惰惰,成天睡觉的家伙, 跟这种英风飒爽的男子划上等号。 “过没多久,风就要回复自己真正的身份了,届时要面对的……嗯,我希望 这家伙心脏练的够强。” “是什么了不起的身份,无聊的人,搞那么多分身。” “或许风真实的身份会让你觉得拣到宝呢。” 亚亚一嗤。“等真有那个身价,我再看是不是宝。”希望真是个宝,而不是 专门会闹的活宝一个。 “亚亚,天色一亮我就要到西岸边的五尖石峰,为了你的安全,我会派人护 送你先回家族去。” “飞琉主子要一个人去?”太危险了,“为何不让文相派大队人马去包围凶 手。” “你别担心,对方的目的就是要我身上的东西,我自有办法救出俱珈。” “飞琉主子是不希望太多人去,最後逼得你要处决罗烨这个人吗?你还想著 对浪·涛令的承诺?”说起此事,亚亚气恼再组,将碧绿青瓮放到一旁,决定好 好同主子说清楚。 “难道你的泪、为大家的悲伤都是假的,你就这么不想杀罗烽!” “亚亚,我说过,你不能放过凶手,我又何尝能放过他!”飞琉不无激动的 朝她道:“大海之主这个地位,给了我无上的尊荣权势,也给了我同等的束缚, 多大的力量就要背起多大的责任,权衡轻重,罗烨不能杀,除了是浪·涛令的期 望也是我自己的决定。” “为什么?” “二百年前的浪·涛令之主罗烨,能力之高,连不轻易开口赞扬人的荒魁之 原主人贺格公爵都公开称许过,他接浪·涛令时的年龄只大我没几岁,都是少见 的年轻,只是我们的成长环境并不一样,他出身贫困,环境挫折历练深,看尽海 上子民的阴暗面,产生了不凡的抱负与热诚,几度为救人而涉险,直到有一次生 命濒危被路过的明光世子所救,明光世子感於他纯真直率的付出,便教导了他一 段时日的法力与武术。” “原来上一任浪·涛令之主还是明光世子的徒弟?” “不,只能说是启蒙恩师,之後的一切都有赖於当事者的自立自强,但是由 这么一位上古神人来点化罗烽,可说是他的造化。”飞琉对这位上古神人显然有 份特殊之情。“明光世子存在於人界要比光城圣院的任何一人都久,听说在这个 世界还是一片冰封时,他便存在,不但是”四季司圣“与”枷锁卷咒“制度的催 生者,也是最早、最早大海之初,浪·涛令的原创者。” “明光世子是创造浪·涛令的人!”亚亚不掩其惊讶,她一直知道这位上古 神人对人界贡献非同小可,文献处处可见他的事迹,但,太过古早的典故就非她 所能了解的。 “曾受明光世子点化,再为浪·涛令认其为主,罗烨後来的境遇,完全一脱 他早先的困顿,可说一帆风顺便走到最高位,所要面对的引诱也才开始,突然面 对这么多的奉承与各大海域皇族中的权势之争,个个表面认同他想拉拢他,私底 下却是另一副嘴脸看不起他,总觉得他权势得之太易,没有事迹、不经考验无法 服人。” 历来许多接掌浪·涛令之主的人,大多已有一定的名声与地位,或者有些属 於流浪贤者,便继续流浪各个海上国家,以实际的行动深入民间助人,远离是非 圈也让许多人心服气服。 “罗烨若能效法前人,乾脆离开那些皇族拱出来的权势中心,继续他当初的 心愿,帮助生活在阴暗边缘的海上人民,以他之能,绝对会是个相当出色的大海 之主。”说到这飞琉也感叹。 “但他没有,起先只是为赌一口气而周旋在那些权贵中,最後荣华富贵让他 沉沦了,甚至帮著向来拱他的权贵,助纣为虐,本性渐渐迷失,更可怕的是他的 意志早已受深海妖合所惑而不自觉,邪气一点一滴的侵蚀入他的体内,整个灵力 体也因而转变。” “这些都间接影响到浪·涛令,因为浪·涛令与大海之主的气是相通的,当 主人的心转趋邪恶,圣气为魔气所阻,无法再将浩然之气传给主人,浪·涛令的 浩瀚便逐渐消失,深海妖阁也因而盛起,当时的大海经常布满血腥与杀戮!” “我好像曾听长辈说过,在他们父执辈那一代,深海下窜起一股诡异的势力, 想占夺大海的主权与生机,当时的海面成天盖满奋战而死的卫兵尸体与鲜血,还 有一些看起来奇形怪状像人又像巨虫般的尸体。” “那是深海妖闇的士兵,当时的大海成天吸收的几乎就是这些生命与鲜血, 再加上浪·涛令之主的彻底堕落与不知悔悟,终让浪·涛令发出不惜玉石俱焚的 悲鸣,当时天象异变,波涛巨浪翻涌,浪·涛令本身更呈现灰褐色,罗烨还不知 大难临头,继续刁难前来求救的海上子民,最後这份撼动天地的恸泣越过时空, 传到明光世子耳内。生灵涂炭的哀嚎传来的是浪·涛令即将自毁的讯息,终让明 光世子再下尘世,若非如此浪·涛令很有可能在那一次便消失於大海。” 过往的历史诉说起,总带几分幽怅,飞琉深深长叹一口气。 “这与杀罗烨有何关系?”从头到尾听来都是他自作自受,更该死吧! “我说过,浪·涛令与大海之主的气是相通的,罗烨遭邪气侵蚀时,整个灵 力体改变,那时就已有邪气转嫁到浪·涛令上,再加上生前被夺权、夺势的恨纠 葛於心,那股怨恨之气也附在浪·涛令上,因此他还能借大海来采知浪·涛令的 波动。” “所以才要他真正的入土为安吗?”毕竟解钤还需系铃人,要化此恨唯有原 当事者安息。“如果浪·涛令上的邪怨之气未除,会如何呢?” “那点怨气虽不会对浪·涛令构成影响威胁,但也不是浪·涛令本身能除掉 的,只要怨恨之气不消,罗烨就会再为深海妖合所利用,因此杀了他只会让怨恨 之气加重,再被以妖魔之法唤起魂识,塑造出另一个杀怨更重的杀手。” “不能……炼化他的魂识,让他……彻底的消失,这样什么都不用担心了, 我知道这个要求很可怕,但是……我就是不希望他活着。”亚亚垂首低声道,纵 然知道凶手的可怜,对她而言却更无法忘怀他的可恨。 “亚亚,你抬起头来,这个要求不可怕,只证明了你受到的伤害是如何的重。” 飞琉看著她,绿瞳深邃,宛如阳光下舒展绿意的海藻,充满宁谧。 “但是你明白吗,罗烨他从来不曾活著过,他的一切活动都只是表相,事实 上的他,真正的生不如死,真要炼化他的魂识,得是浪·涛令愿意,但你可知, 每一位大海之主对浪·涛令而言是什么吗?” “我不想知道!”她别开目光,有些赌气。“我只知道恐怖的人不应该留著。” “恐怖的是操控他的幕後力量,那才是真正可怕的人,来,你拿著浪·涛令。” 飞琉执起她的手,将浪·涛令的一端放上她掌心。“感应看看,你会知道每一位 大海之主对浪·涛令而言是什么。” 掌心上的浪·涛双带开始绽放出光泽,渐渐的散扬开,一道白色清芒渡上亚 亚的手臂,一路往上,而至她的心中。 温暖、明亮与哀伤,却又充满浩瀚的包容和安抚,亚亚心头一热,眼眶不禁 一红。 “对浪·涛令而言,每一位大海之主都像是它的孩子,孩子犯错它知道自己 有责任也有罪,罗烨可算是它的孩子中让它最痛的一个,它愿意付出一切来补救, 但是妳要一个母亲炼炼化自己的孩子,半点生机也不给,我想它宁愿自己消失大 海也不愿意这么做,再说连明光世子都给罗烨生机,哪怕我是现任大海之主也不 能剥夺他再世为人的机会。” “我明白,我不再逼你杀罗烨,一切照你的想法去做。”亚亚知道,面对这 一切,进退都两难的其实是自家主子。 “飞琉。”男子的声由她们身後传来。 “文相大人。”回头看到殊北里在月色下的身形,亚亚内心高兴,她还是希 望文相能阻止主子打算单独冒险的行径。“你们聊聊,我下去准备些吃的送上来。” “三更半夜,文相怎么有兴趣逛到西海云台来。”亚亚一离开,飞琉恢复那 漫不经心的脸色,继续从青瓮中拿起骨灰扬洒大海。“打算陪我一起送送西海云 台这些出了事的弟兄吗?” “出了这么大的事,你该知道,陛下不会置之问。”他来到她身旁。 “等我处理完琐事才有闲情去回应他的问题。” “你…………没受伤吧?” “怎么,你希望我受伤吗?只怕让你失望了。”她回头,支著侧颊,打量北 里那张关怀她的斯文面庞,啧啧摇头。“打战的没受伤,没打战的脸倒破相了, 你跟谁打架了?” 北里右上额至脸颊划著一道长长伤痕,虽不严重,在他那张俊秀的脸上也显 得怵目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