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吕小苇被任命为Q市艺术馆副馆长的第二天,诗人葛德从祖国的大西北参加笔 会归来。 吕小苇正和祝馆长领着五六个人铲草。这片荒地约有三亩大小,晚秋的风最是 凄幽,一年一度蓬勃而芜杂的百草,柔韧的或者是匍匐待毙,或者是弯腰揖别;不 屈的只有结满刺果的苍耳子,挑着空壳的蒲公英,更加顽强的便是屈指可数的荆榛 了;当然,还有这片荒地的旗帜——或许更像灵幡——那棵栖满乌鸦的佝偻的枯槐。 荒地位处艺术馆的东南角,东邻是开发区文昌路派出所,南边就是临街的院墙。才 两年多的时间,四邻都盖起了漂亮的办公楼宽敞的宿舍楼,庭院里也有了假山奇石、 小桥流水,临街的店铺也绚丽红火。艺术馆海棠依旧,唯一的建筑就是那座兼了办 公室与宿舍的六层独单元的楼房,像一尊放大了的孔乙己,龟缩一隅,寒碜相酸了 一条街。艺术馆其实也是可以改善一下的,比如把临街的地块租出去。但是,空闲 在那里没人在意,一旦要出租了,祝馆长没有想到民主商讨时,他的部下全都是狮 子大开口,要价一个比一个生猛凌厉。如果开馆长办公会决定,副馆长只有画家唐 亿一个,唐亿从来都是一句话:听馆长的。租地的事最后落到无人再敢问津。后来, 市文化局把祝、唐二位馆长叫到局里,给他们引荐一家资本雄厚的企业,在院内联 合开发,建筑Q市最大的酒店。唐亿表态很鲜明,说是千载难逢。回到馆里再一次 召开民主会,唐亿因病请假了,祝馆长也没有想到他的部下又是高度统一,极力反 对,他们说都市里的荒野最有意蕴,体现的是自然美、古典美,它的文化价值胜过 十座大厦……市文化局长气愤地说,这是一帮什么人?给他们办好事,他们还抵制, 成于美,败于美!这事由不得他们!祝幸福馆长无奈地说,千军好领,一士难管, 在士窝里当头,是前世造孽,除了苦熬还是苦熬! 祝幸福把过去这些情况介绍给吕小苇,意外的是,吕小苇同样反对联合开发。 她几乎是乞求地说,留下这块土地吧,把它整理成一个花园,看看花姿草色,品品 花香草鲜,人就有精神,就有生气;我是农村长大的,我知道花草也是有灵性的, 有情感的;我怕水泥建筑物,在我眼里,那都是奇形怪状的坚硬的僵尸,再也长不 出一个绿芽……祝幸福竟被她说得动了恻隐之心,她分工又是后勤,又是26岁的 姑娘,没理由不尊重她的意见。祝幸福还提醒说,和这帮人打交道不易啊,特别是 那几个业务骨干,你请他们开个会就很难,你像讨债的一样孬种,他们参加会就是 给你的恩典!他们永远到不齐,狗到猫不到,瓜来枣不来,什么时候这几个业务骨 干能坐到一块开个会呢?这简直成了我工作中的一大理想!祝馆长讲着讲着来了怨 忿,副馆长唐亿人不错,就是有点滑,麻烦事一律不表态,还时不时地要辞职,黑 脸全叫我唱了……想想我祝幸福真他妈有病,让我侍候他们,我是谁?我他妈当年 身中5弹生俘5人!祝幸福从吕小苇头发上捏下一点什么,向地上弹去,拍拍她的 肩膀说,我快熬到头了,快放学了,你呢,还是刚入学啊…… 铲草的人们正忙碌着,诗人葛德走到了他们的身后,他大叫道,谁发了神经! 这里是苍凉之美和凄怆之美的经典之作,它是史前的回放,更是人类无枝可依的必 然命运的生动昭示!祝馆长说,又是叫,又是叫,当年我在战场上大叫的时候,你 在哪里叫!祝馆长说明了铲草的意图,又把新来的吕小苇馆长介绍给他。吕小苇和 葛德对视的一刹那,两个人都惊呆了。葛德一米八几的大个子,瘦骨嶙峋,长发飘 飘,满脸胡须,噙着兰色眼珠的三角形小眼里,兰色的火焰正静寂地燃烧着。吕小 苇主动伸出了手。葛德依然是凝视着,他忘情地说,你的睫毛上闪烁着安徒生的童 话,你的嘴唇上上映着人间芳菲四月天,你的眼睛里——我看到了涤尽尘埃的莹澈, 还有缓缓驶来的盛满我的诗魂与爱欲的兰舟,——我爱你,吕小苇!我一向崇拜我 的第一感觉,我往往被自己感动不已!忽略自己第一感觉的人要么是弱智,要么是 投机分子,我的第一感觉也是我的第一反应就是:我爱你!葛德说完,深鞠一躬, 转身而去。吕小苇脸上微微发烫,就外观而言,她是讨厌葛德的,就他的话语而言, 她相信他是真诚的。葛德虽则细瘦,走路却还稳健,这叫吕小苇心里有了些微的踏 实。 吕小苇住的是顶层,隔壁是去年新分来的女大学生孙逊雪,毕业于省师范学院 声乐系。孙逊雪也是位美女,是那种叫人怦然心动的美,怦然之后,她眼里的忧郁 与惶恐就使人很快静下心来。孙逊雪话语极少,不想与人交往,艺术馆的人又常见 她行色匆匆,她身上自然就多了一层神秘,人们也有了种种的猜忌和传说。 午饭后,孙逊雪敲开了吕小苇的门。孙逊雪站着向吕小苇解释,上午有急事, 没能参加拔草,表示歉意。吕小苇再三叫她坐下聊天,她才留下来。谈到艺术馆的 人,她都说分来时间短,不了解。唯有谈到葛德时,她才说这是个才子,也是个酒 鬼,他平时是一种人,喝了酒成了另一种人,晚上又成另外一种人,三位一体。孙 逊雪还说,就外表而言,人分四类:人面兽心,人面人心,兽面人心,兽面兽心。 她说葛德大概属于兽面人心。吕小苇问她,你长成这样一个绝代美人,葛德没有追 过你?孙逊雪戚然一笑说,他对我只说过两句话,是两句古诗,一句是他听了我的 名字后说的,“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另一句是“别有幽愁暗恨生, 此时无声胜有声”。孙逊雪临出门,又转过身来指一指吕小苇的地面说,这下面住 的就是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