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晚饭前,吕小苇接到葛德的邀请,Q市几位诗人为他接风,地点就在艺术馆斜 对面的“真人酒楼”,艺术馆被邀的还有祝馆长、副馆长画家唐亿。吕小苇犹豫一 番,还是跟着另两位一同去了。 “真人酒楼”论规模及消费标准,在Q市只能算个中低档,在情调上划归一流 并不为虚妄。整个装饰自然古朴,水车、石磨都真实地吱吱呀呀地转动着,客人还 可以绾起裤腿赤脚走进这个偌大的池塘里,重新捡起儿时摸鱼的乐趣;迂回的分了 诸多岔岔的竹篱笆墙上,挂着红辣椒、绿豆荚、金苞谷、黑木耳,而醒目的斗笠和 蓑衣,最能唤起人们草草披挂、河边独钓的逸兴;这里的音乐也是清纯如露,除了 《春江花月夜》几首名曲,氤氲于酒楼的是更具感染力的奶声奶气的儿歌;这里的 另一大特色是没有等级分明、自我封闭的雅间,篱笆墙象征性地一围,就是一个雅 座了,——这一点深为诗人葛德激赏,他说,心理阴暗的小人必定喜爱那样的黑匣 子似的雅间。 一切都是精心准备的。篱笆墙上贴了一张葛德的漫画头像,长发集成一束向斜 上方飘去,中间几个曲折极富力度,显然,这是一把火炬的构图。十个人的面前, 各点燃了一支纤巧的蜡烛。餐桌的中心,红色的绸缎上摆着葛德的十几部诗集。一 位女诗人朗诵葛德的《我是》,揭开了酒宴的序幕:我是诗中的诗/我是光中的光 /我是酒神中的酒神/我是涅槃后的凤凰/……女诗人的泪水流进酒杯。当主陪的 诗人说,艺术馆三位领导可以随便喝,所有的诗人,干了这杯!一阵清脆的碰杯声 之后,紧接着是汩汩的吞咽声。这一杯就是三两三白酒,吕小苇没有见过这样凶悍 的喝法,惊得花容失色。诗人们又全体起立,向祝馆长他们三人敬酒。祝馆长行伍 出身,豪气尚存,居然一口咽下去半杯,博得一片叫好声。祝馆长兴奋地说,这算 不了什么,想当年我他妈身中5弹生俘5人……诗人们打断了祝馆长的话,催促吕 小苇和唐亿,他俩端起三钱三的小杯,各喝了一杯,也赢得了掌声。吕小苇其实是 有些酒量的,善于打持久战。唐亿连脖颈都红了。吕小苇看得出,自从诗人们打断 了祝馆长的话,他情绪低落,表情漠然。吕小苇在心里告诫自己,中老年也是很脆 弱的,绝不能打断他们的话。 接下来的内容是葛德谈西北诗会的盛况,以及新诗群与新新诗群的白炽化的论 争。唐亿中途告退,一是腰椎间盘突出,一是辅导孩子。唐亿说,我真佩服你们, 有理想有激情,我呢?我过的不是人过的日子,我快绝望了!腰病治了4年,跑了 5个城市,吃过33种药,贴过15种膏药,越治越重。我平时最羡慕谁?羡慕狗! 牛!羊!羡慕一切爬行动物!它们永远不会腰间盘突出。我老婆说,我夜里说梦话 都喊我是狗我是狗……还有我孩子,才上小学二年级,我们就要开始给他请家教了, 他的作业都要做到夜11点了,太可怕了!我每周都被老师叫去两次,每次都被人 家指脏审贼一样训得抬不起头。这才二年级,小学、初中、高中,何时到我姓唐的 出头之日?诗人们哪,千万别要孩子!唐亿快要声泪俱下了,葛德挥挥手说,唐副 馆长,你是不是想叫我们陪你大哭一场?唐亿这才悻悻而去。祝馆长低声对吕小苇 说,你看这个唐亿,我们说不来,他说拒别人的面子不好,我们来了,他又提前溜 号了! 吕小苇和葛德坐得面对面,葛德感到吕小苇正牢牢地盯着他。吕小苇馆长是不 是在欣赏我的丑陋?葛德问。吕小苇说,我在琢磨你的兰眼珠,你难道有外国血统? 葛德说,我是纯种的中国人,没有乌克兰血统,也没有法兰西血统。小时候我的眼 珠乌黑乌黑,是酒改变了它。酒不是一种液体,而是一种火,一种兰色的火。酒使 我觉悟了,我相信白色的火、黑色的火也是存在的;人有此岸、彼岸,第三条岸同 样存在。真正的诗人,当是新火的探求者、新岸的抵达者…… 诗人们轮番向葛德敬酒,吕小苇也敬了一杯。祝馆长找了个理由,起身离席, 两个女诗人留住了吕小苇。诗人们推杯换盏,10斤白酒喝完,又要了两瓶,醉态 毕现,烛光尽熄,桌子上已是杯盘狼藉。吕小苇把葛德的诗集收拾好,把篱笆墙上 葛德的头像折叠好,剩下的酒也藏起来。诗人们动作夸张变形,话题杂乱,正野混 合,荤素勾兑。从申奥申博谈到反腐倡廉,从中东的肉体炸弹谈到了中国的饮食文 化。有位男诗人站起身来,指着桌上的那盘炒鞭花,给他身边的女诗人讲段子:有 个女诗人喝多了酒,筷子发抖,她夹的一块鞭花正巧掉在她的两腿之间,女诗人手 指那盘鞭花惊呼道,它真不是个好东西,把它切碎了,煮熟了,它还认路!众诗人 一阵大笑。女诗人说,你们男人嘴里,吐不出象牙。她对那位男诗人说,给你出个 文明的题吧,你不是《三国演义》倒背如流吗?请问,诸葛亮、周瑜、张飞的母亲 各姓什么?男诗人们面面相觑,无一能对。女诗人说,也真难为你们了,这个题类 归脑筋急转弯:既生瑜何生亮无事生非么!众人都说有趣。那位男诗人又对那位女 诗人说,那就按你的路子来,你不是李白专家吗?请问,李白的妻子和女儿各叫什 么?女诗人说不知道,大家都说不知道。男诗人说,真笨哟,小学课本里都有李白 的七绝《望庐山瀑布》,第一句就把他妻子和女儿的名字说出来了——“日照香炉 生紫烟”么!众人醒悟,大笑不止,女诗人双手卡住男诗人的脖子骂流氓。 吕小苇注意到,在这帮诗人中,有一位男诗人长得仪表堂堂,他不像别人那样 笑得毫无顾忌,而是微低了头,半是拘谨半是羞涩地笑着。吕小苇心里想,原来诗 人也还有仪表堂堂的,原来现在还有羞涩的男子……这时有人笑得吐了酒,吕小苇 见机行事,要去买单。仪表堂堂的羞涩诗人对吕小苇说,哪能叫你买?我们相聚都 是我请客,能者多劳。吕小苇说,你是个大款诗人?羞涩的男人说,我不是一个真 正的诗人,真正的诗人越写越穷,越穷越写,不出书对不起自己,出了书又对不起 家人。吕小苇问,像葛德这样的诗人也要自费出书吗?男诗人说,他的部分是,我 们全是。 诗人们勾肩搭背出了酒店,吕小苇留恋地看了看水车、石磨。喝酒的人都知道, 人借酒胆,酒借人力,一人活动,酒力才完全发作。有位男诗人来了邪劲,扛起一 位女诗人踉踉跄跄地走了,女诗人还唱着:我是女生,漂亮的女生,你不要写古怪 的诗给我,我现在还不想交朋友……剩下的人簇拥着跌跌撞撞的葛德。经过派出所 门前,葛德指着派出所的楼房骂开了,他妈的,谁都知道,派出所的楼是吊日的楼! 计生委的楼是逼养的楼!羞涩的男诗人给吕小苇作解释,前者是罚嫖娼,后者是罚 偷生。 这个夜晚,吕小苇做了一个荒诞的梦:她领着大家铲了一小时的草,才发现自 己一丝不挂,葛德和那位仪表堂堂的羞涩的诗人鄙夷地看着她,她羞得用手遮上捂 下,东奔西突,总找不见宿舍。参加工作以来,她的梦总是在重复一个画面,—— 碧草连天。没草的梦让她惴惴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