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艺术馆的早晨是安祥的、文静的,也像一个慵懒的贵夫人,只是吝啬地向着晨 光打出几个哈欠。第一个哈欠当属祝幸福了,在部队养成的早起的习惯,几十年来 从不曾有过违背。传达室的牛师傅快70岁了,得了嗜睡症,终日大梦沉沉。祝幸 福另配了一套大门钥匙,每天早晨开门,洒扫院落,大都由他承揽了。牛师傅大致 在9点半醒来。醒后的牛师傅非常敏感,隔三差五地去找祝幸福,馆长,活都叫您 干了,要我还有啥用?我是当过民兵的,懂得什么叫信号弹,辞退我吧!牛老了, 拉不动了,该杀的时候手不能软!祝幸福说他早起是习惯,干活是锻炼,还要买份 报纸。牛师傅说,我要是尿频就好了,想多睡也睡不成,现在是一夜不尿,没办法, 前列腺好得很!膀胱好得很!除了肯睡,方方面面都好得很!牛师傅说完赳赳地走 了。祝幸福也不与他计较,如果他十天八天不来发一通牢骚,祝幸福还担心他得了 病,担心他睡死在传达室里。 祝幸福自己订了一份《Q市日报》,每天早晨,他能都从挂在艺术馆大门上的 简易邮箱里取回报纸。别的版只看个标题,“Q市名流”专版他必定一字不漏地阅 读。这个专版开辟了一年多了,从古到今,各个行当的名流介绍了100多个,他 的艺术馆就有6人作为艺术名流上了专版。他多次接待来艺术馆的报社记者、史志 办编辑,他充满了希望,充满了热情,荣誉感、自豪感油然而生;然而,每一次都 是他搞错了,他的作用仅仅是向导,他们与艺术家一见面,他立即变成了一次性的 筷子,被人随手丢弃。他百思不解,身中5弹,生俘5人,当年的越战英雄算不上 名流?他对人们的惊人的遗忘深表忧虑。成为英雄的那些年,天天披彩戴红,在人 们崇敬的目光和暴风雨般的掌声中走上讲台,他为上万个青年签过名,他的那件血 衣印满了无数纯情少女的吻……才短短20年的光阴,落花流水,雁过无痕。他还 比不上院内那棵佝偻的枯槐,它虽然死了,但还记录着历史的沉思;他虽然活着, 只是一个会移动的空壳,真正意义上的他早已了无踪迹。当初,他被授于英雄称号 的那一刻,大地抖动,天昏地暗,周身痉孪,是谁在他背后猛击一掌,他才睁开了 双眼,迎接他的是风和日丽,万象一新。那个深夜,他悟出了白天的怪诞的感觉其 实是再生的体验,他幸福得热泪滂沱,他知道自此而始,过去的他已不复在,一个 作为英雄的他站立起来了…… 两年前,他收到一封来自省城某编辑部的信:您的事迹已被收入《华夏英雄谱 》丛书……请速汇款邮购。他寄去了1800元,却是泥牛入海。他一方面憎恶这 些骗子,一方面又获得了孤寂、落泊时的抚慰,——他们毕竟还记得他这位英雄! 他把那封信压在办公桌的玻璃板下,每每望着它出神。有一天,他从信中获得了勇 气,拔通了报社的电话,他问道,“Q市名流”登不登越战英雄?对方回答说目前 尚未考虑。他震怒了,摔了电话,眼前出现了密密麻麻的火星,它们汇聚为流,涌 向他对面的墙,霎那之间,万籁俱寂,当时的场景再现了:他像一只猿猱,轻捷地 爬上一棵大树,一队越南兵走在树下了,他两手同时向敌人投下了4个手雷,并用 越南话大叫:缴枪不杀——敌人放下武器后,他从天而降,6个敌人还没有反应过 来,就成了俘虏。其中一个顽固份子突然拾起枪,对着他狂射,他跪在地上将他击 毙。他的血洇红了地,他的战友们飞奔而来……场景徐徐淡出,白墙重新为白墙。 整个过程,就像现场录制的一样,毛发毕肖,一个细节也没忽略。他渐渐缓过神来, 泪水潸然。这样的真实的幻像,半年之内重复了6次,都是他面对白墙的时候。他 把这个秘密锁在了心里,连自己的妻子也不知道。 这一天的清晨,祝幸福再一次观赏战争场景,副馆长画家唐亿盯上了他。 唐亿是艺术馆清晨的第二个哈欠。某一天的5点多钟,唐亿被腰疼弄醒了,想 到了幸运的狗时,这个绝顶聪明的画家灵感突现,——何不模仿狗的运动形式呢? 久违了,亲爱的亚里士多德!他想听取妻子的意见,妻子说,你腿短胳膊长,自然 条件多么有利啊!他就戴上一副旧皮手套,在家里练习爬行。一开始有些别扭,控 制不好手与脚的距离,距离小了腰部效果差,距离太大了又坚持不了多久。练了一 星期后,就自如多了。他的妻子也盛赞他的进步,说他已经是一条颇具绅士风度的 狗了。他从这句话里听出了差距,提出向院子里锻炼的想法,得到了妻子的首肯。 到了院子里,他就被自己的英明决策感动了,他获得了如虎归山的舒畅,想想那个 小小蜗居,实在是委屈了他。最为实际的是,他的腰疼明显地轻了,他感觉腰椎间 盘突出的部分,正向原位进二退一地回收着,是一种脉冲的精妙。如果不是怕打扰 别人,如果是在一个风高月黑的旷野,他会学着狗的声音汪汪大叫,他的叫声必是 惊世骇俗的、驱灾降魔的。现在,他只能在心里呐喊了。 这一天的清晨,唐亿在院子里爬行,嗅出了一股臭味。在他踟蹰之际,前方传 来了笑声。唐亿循声看见了蹲在荒草解大便的少年,唐亿是认识他的,是文昌路上 一个著名弱智。唐亿骂道,真是个弱智!那少年口里咬着大拇指,轻蔑地说,你才 弱智,你又不是狗。唐亿觉得霉气,起身走到一边做俯卧撑。他给自己制定的标准 是25分钟爬行,5分钟俯卧撑。才了十几个,又听到少年在笑。唐亿说,真是个 弱智!少年说,你才弱智,那地上又没人。唐亿扑哧一笑,全没了力量,胳膊一软 趴在地上,心里想这个时代真是个解放的时代了,连一个少年弱智都开化了。少年 弱智又说,弱智,地上又没有人。唐亿恼火了,在少年弱智的耳朵上拧了一把,说 道,滚吧!少年弱智就走了。唐亿拍拍手上的土说,不信收拾不了一个小弱智。唐 亿的话音刚落,就见少年用一根树枝抹了屎,喊着白粉白粉,朝他杀了回来。唐亿 吓得如鼠一般,慌忙窜进了办公室,把门销死。少年进不了屋,把屎往门上抹了一 阵子,斜歪着身子,脑袋一耸一耸地走了。 唐亿在楼道里遇上了妻子和儿子,妻子嘲弄说,狗也有进家的时候?就转身回 家了。唐亿和妻子是有分工的,送孩子上学属于唐亿。下了楼,儿子说,罚你继续 学狗爬!唐亿就跟在儿子身后爬行。出了院子不远,儿子碰到了同学。同学问,你 爸怎么爬着走?儿子说,你眼瘸?这不是我爸,是我家的狗。同学说,你眼瘸?明 明是个人。 这是一个叫唐亿唏嘘不已的清晨。在这样的清晨里,他真正明白了什么叫脆弱, 什么叫不堪不击,他甚至对战争也有了新的理解。他先把不快归咎于弱智少年,继 之归咎于牛师傅,再继之又移怨于祝幸福馆长,他决计要与祝馆长好好谈一谈了。 他敲响了祝馆长办公室的门玻璃,祝馆长没有理会。纳闷的唐亿终于看清了直面墙 壁的祝馆长,以及他那变化万千、神鬼莫测的表情,唐亿禁不住瑟缩了。他正想蹑 手蹑脚退回去,祝馆长打开了门。唐亿三言两语讲了弱智的事,祝馆长说,三个馆 长,咱们俩都同意了,吕小苇也不会有意见,就这样定了,是该叫老牛回家了! 祝馆长是个雷厉风行的人,牛师傅刚起床他就进了传达。牛师傅见他脸色不好, 递过一杯茶说,祝馆长,好像没休息好?也不是小年纪了,不是当年身中5弹、生 俘5人的身体了,多多保重吧!牛师傅的话春风投怀,叫他心头一热。牛师傅又说, 现在不提阶级斗争啦,不提无产阶级专政啦,人就容易忘本,你这样的英雄我再老 也还记得,谁又记得我?Q市解放那年,我可是给省长牵过三天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