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吕小苇的手机响了两遍信息提示,摁了取读键显示出“天气预报”:预计上午 多云有点想你,下午阴有小雨转为较强想你,受延长低情绪影响,今夜到明晨大雾 伴有大到暴想你,心情由此骤降8-12度,预计此类天气将持续到躺在你身边为 止。吕小苇笑得非常甜糯,把枯燥的天气预改得妙趣横生,也真是够聪明的。信息 的最后有一个发信人的手机号,吕小苇断定是诗人葛德所为。夜里她曾读了他的一 本诗集,尽管读得朦胧迷离,但诗中对自然的赤子的歌吟,开在作者骨子里的凄美 之花,以及以身为烛照亮歧途的精诚,都叫她感慨不已,她几次为之流泪,而她是 个绝少流泪的人。再想想他的热烈大胆,毫无顾忌、毫无防范,她觉得孙逊雪的评 价是正确的:一个兽面人心的男人。 晚上10点多,葛德给吕小苇打来电话,想和她披肝沥胆地谈一谈,是一个严 肃的重大话题。吕小苇说天太晚了,明天白天再谈。葛德说,希望你能尊重我的请 求,我是以分秒计算生命的,我做事历来讲究曹刿论战,胜负另算,绝不拖延。吕 小苇答应了,心里很不安,就给隔壁的孙逊雪打电话,希望她能做个伴,或者严密 关注这边的动静,可惜她打烂了电话也没人接。葛德上楼的声音踩在了她的心上, 她本能地把一把水果刀放在枕头下面。 葛德一身酒气,并没有醉态。吕小苇说,诗人,我只能给你10分钟。葛德霸 道地说,也可能是10分钟,也可能是整整一个夜晚,一个优美的夜晚。从你的眼 睛里我看出了你的心神紊乱,警惕和怯懦,我先让你松驰下来,讲一讲我的童年。 我说我有60多个父亲你相信吗?你不会信的。30多年前,一位40岁的瞎子领 着他5岁的儿子来到了Q市。瞎子本是个艺人,他有一把祖传的三弦,他视它为生 命。儿子3岁那年得了肺病,他把三弦卖了。他有一个师兄送的渔鼓,儿子4岁那 年,又患了菌痢,他又把渔鼓卖了。他们父子是怀里揣着一副竹板来Q市谋生的。 当时Q市的贫民窟是“三街一管子”。三条小街拼成一个“丫”字形,60多户人 家,只有一个自来水管安在中间。从白天到夜晚,从夜晚到天明,都有人排队接水。 瞎子早早地衰老了,唱不了快板了,就由5岁的儿子唱。守着水管子,面前放个大 塑料袋子,接水的人带来的剩菜、剩馍,旧衣服、小钱,都放在袋子里。儿子唱《 二郎担山赶太阳》、《赵云大战长坂坡》,最爱唱的是他自己编的那段快板《想娘 》,说是唱,其实是哭:“……狗进窝,猫上墙,两岁俺就没了娘。俺娘河里洗衣 裳,把自己换了一袋粮。端起碗,想俺娘,放下碗,饿得慌。睡到夜里怨俺娘,撇 下孩子啥心肠。张大爷,李大娘,捎个信儿给俺娘。俺娘是个花大姐,俺爹就是说 书郎……”听唱的人都抽抽搭搭。有一天,“三街一管子”来了红卫兵,把他父子 俩带走了,晚上回来,瞎子气息奄奄了。他叫儿子排门挨户地给人家磕头,见了年 龄大点的喊爹叫娘,见了年青的喊叔叫姑,见了小孩喊哥叫姐。儿子的头磕得血肉 模糊。瞎子临死前告诉儿子,他一辈子没睡过女人,他是他在一个破磨房里捡来的。 瞎子死后,儿子被送到孤儿院,住了三天就跑回来,他离不开“三街一管子”。一 天换一家,家家户户轮流养他。他死了一个爹,多了60多个爹。后来,他进了工 厂,又自学成才,当了诗人……吕小苇说,你现在还和他们有联系吗?葛德说,1 0年前旧城改造,“三街一管子”早不存在了,人们住得分散了,但是只要一提 “三街一管子”,马上就亲热了。吕小苇,你觉得我的童年好吗?吕小苇说,苦得 很。葛德说,不,应该说很美。这种美是一粒种子,外壳最厚,深埋地下,经年累 月才可能被人们认识。幸运的是,少年的我就感触到了这种美。所以,我的心很硬, 悲而不哀,瞎子爹死后我再也没哭过。我说自己是“恶之花”,看到垃圾堆上长出 的一棵小草,我知道这就是我,但我不会流泪。我每一次到“真人酒楼”,都在心 里对着那个石磨跪拜,把它当成我的亲生父母,我幻想总有一天,我要把中国的老 磨房跪拜一遍,正如我见到所有的盲人都想五体投体…… 吕小苇看了看表说,葛德,对不起,你该走了,真的对不起。葛德说,你眼里 不再有警惕和怯懦,却还没有平素里你那让人倾倒的眼神。我再给你讲一个男青年 的故事。9年前,一位青年骑车到某个县城办事,行至中午,又渴又饿,他好不容 易发现了一个孤零零的路边店。进去之后才看到脏乱至极,台布和“雅间”的门帘 像刚刚从垃圾堆里捡出来,苍蝇成阵,桌椅发粘。叫他瞠目结舌的是,七八个所谓 的“雅间”,名字分别叫“满江红”、“蝶恋花”、“一剪梅”、“醉花荫”、 “念奴娇”……青年胸臆酸凉了,中国古代那些高雅博学的文人,从民间文化中提 炼、淘浣出的经典品牌,居然花坠泥淖,任人蹂躏。他要了两瓶白酒,先往地上洒 上一圈,算是祭奠,不等上菜,自己对着瓶嘴喝开了。一位十二三岁的小女孩从楼 上走下来,打着吹欠,揉着忪惺的睡眼,问他,大叔,你要南韩走私来的汽车吗? 他瞟了她一眼,把一瓶酒倒进肚里。小女孩见他不理,一手继续揉眼,另一手搭在 他的脖子上,问道,大叔,你打炮吗?青年怒不可遏,一巴掌把小女孩打个趔趄, 他怒吼着,你才几岁?你还是个孩子!他举起了椅子,砸了门窗,砸了收银台,砸 了厨具……结局呢,青年的左腿股骨被对方打得粉碎性骨折,不得不做了截肢手术 ……葛德问,吕小苇,你如何评价这位青年?吕小苇说,鲁莽的英雄。葛德说,鲁 莽的英雄可爱吗?吕小苇说,当然。葛德说,假如我是这个英雄,你会怎样对待他 呢?吕小苇笑着说,这怎么可能呢? 葛德来回踱了几步,故意把地弄响。他说,现在我终于看到你的灿若云霞的眼 神了!现在流行说女孩子满眼“菠菜”,少有人再说秋波了,这样的区分我是赞同 的。“菠菜”是随风而散、顺水而去的,波光却是风雨无阻、颠扑不破……葛德表 情变得庄严了,吕小苇,我有许多女友,许多女性崇拜者,只要我需要,她们随时 可以向我投怀送抱、上床做爱,那只是作为朋友之间,用肉与肉的结合以使两情相 悦、互利互惠,彼此牵挂就难能可贵了,在一些人眼里已经是陈腐的奢侈了。我曾 经给朋友开玩笑说,做爱是个含混的概念,应该一分为二,一类叫做爱,一类叫交 媾。我没有向我的女友说过一个爱字,绝对没有。我的瞎子父亲临死说他一辈子没 睡过女人,他十世的艰难都抵不上这一条的残酷,我与女友做爱时常常想到他,有 时我荒唐地把自己当作他,是上苍在忏悔,给他一个填补缺憾的机会……还有,我 是一个拒绝婚姻的男人,我不可能给妻子孩子带来幸福,只会给她们痛苦与不幸。 尤其关键的是我有一个预感,——我的生命将同我的瞎子父亲一样短暂,我深信不 疑,每天都等待着那一刻的到来。 葛德走近怔愣错愕着的吕小苇说,我的演说结束了,现在要说的只一句话:爱 你并想立即做爱,让你给我一个新生!葛德两手抱住了吕小苇的肩,缓缓往怀里用 力。葛德的唇贴近吕小苇额头的那一瞬间,怔愣的吕小苇被激活了,她竭尽全力朝 他胸上推去。葛德倒退几步,摔在地上,随之就有了十几声清脆的响,一条假腿滚 到了吕小苇的脚下。吕小苇惊骇地退到一角,簌簌地说,对不起,对不起。 葛德平静地说,没关系。他把假腿扛在肩上,问道,你知道文化人和流氓的区 别吗?文化人能在一分钟之内把少妇变成少女,流氓能在一分钟之内把少女把成少 妇。葛德扶着墙单脚跳着下楼去了。吕小苇感到整个楼都在抖动。吕小苇是在嘤嘤 的啜泣中入睡的,她梦到葛德的假腿在她面前跳舞,还梦到葛德的胡须全都长到了 她的脸上,她用水一洗,又变成了绿草,任凭她使多大气力,一棵也未能拔下来。 葛德像往常那样冲了澡,从衣橱里取出黑上衣黑裤子,仔细地穿在身上,一个 钮扣也不会马虎。这套黑衣服是他请一个老大娘手工缝制的,用了7天的工。他记 得,“三街一管子”的人都记得,他5岁来Q市的时候,就是穿一身手缝的黑衣。 然后,他就姿式规范地平平地躺在了床上。他刚关了电灯,他的瞎子父亲就说话了 :孩子,明天跟我走,你的老家找到了!艺术馆从市中心迁到开发区以后,每天夜 晚,电灯一灭,瞎子父亲的声音就如期而至:孩子,明天跟我走,你的老家找到了! ——缠绵如丝,训诫如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