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某日的凌晨4点,祝幸福家的电话急促地响起来,是市委秘书长亲自打来的。 这让祝幸福多少有些受宠,转业以来,他从没有接到过市委的电话。秘书长严肃又 不失温和地说,据可靠消息,今天上午大概有12位越战中丢了腿的残废军人,从 各县区到市里来上访,反映他们的待遇问题。他们先到你家集合,再到市委门前静 坐。市领导是欢迎他们的,他们都是功臣,但是今天正巧有重要会议,不能接待他 们。你是战斗英雄,又是他们的老上级,有影响力,有权威性,市领导的意思请你 帮助做做工作,稳定情绪,相信组织会认真听取他们的意见,尽力帮助他们解决困 难。秘书长留下了电话,以便与他及时联系。祝幸福不假思索答应下来。他老伴说, 你成了尿盆啦?憋急了就拿来接尿,尿完了就扔到一边。祝幸福说,尿盆是可以缺 少的吗? 市委的消息确凿无误。9点半,12位残废军人陆续到了祝幸福的家,背小米 的,背南瓜的,提香油的,算是对首长的心意。12副拐杖济济一堂,叩击着地面, 热烈而又悲壮。战友相见,抱在一起,泪水滴在对方肩上,留下一个沁入骨肉的纪 念……祝幸福更是热泪纵横,这12位都是他的部下,有的20多年没见过,有的 已经叫不出姓名。当初入伍的时候,他们一个比一个健壮、健美,战争使他们成为 残废,祖国的边防线正是他们的血肉凝成啊!他们现在不过40多岁,却是未老先 衰,有的白发苍苍,有的脸上皱褶密挤,有的痰声辘辘,远看近观,都是些日薄西 山的垂垂老人了!看着他们,祝幸福心头掠过一阵莫名的歉疚,似乎他就是灾难与 不幸的制造者。 祝幸福开诚布公讲了市委领导的意见,12个残废军人还是坚持去静坐,他们 说方式不同效果不同。祝幸福说,当初我们当兵打仗,为的是祖国和人民的平安; 现在我们转业了,也不要给地方上添乱;我们不是军人了,但还是个男人,男人就 应该自立自强!我们应该相信组织,如果连这一条也没有了,静坐不是掩耳盗铃吗? 12个人议论纷纷,结果仍是不改初衷。祝幸福说,你们的心情我理解,你们会说 我站着说话不腰疼,我祝幸福对天起誓,假如当年我的两条腿都炸飞了,处境和你 们今天一样,我也不会丢人现眼去静坐!不会戴着勋章向别人伸手!我的腿在边境 上成长参天大树了,而我本人却成了软弱无能的懦夫,还有比这再叫人心疼心哀的 吗?我对不起那棵树,对不起那棵树上的每一片叶子!祝幸福问,你们哪一个是党 员?12个人无人应答。祝幸福问,你们哪一个不是党员?12个人还是无人应答。 祝幸福又问,你们到我这里来,说明你们还想着我这个首长,那好,我今天可不可 以对你们下命令?12个人左右顾盼,沉默无语。祝幸福突然往地上一跪,声嘶力 竭地喊道,你们还相信谁?! 祝幸福的老伴抽泣开了,12个残废军人撇了拐杖,搀扶起祝幸福,呜咽声绵 绵不绝。 中午,祝幸福在“真人酒楼”招待了他的残废战友。当祝幸福带领着这支12 副拐杖组成的队伍,迈着统一的步伐横过马路的时候,引起多少行人驻足观望!祝 幸福的威武与自豪,更是让熟悉他的人眼睛乍然一亮。他们合唱了一首《血染的风 采》,一会儿就酒酣耳热、生龙活虎了,先前的颓败之相一扫而光,祝幸福暗中擦 了几次眼泪。酒喝到一半,叫他们大喜过望、倍觉荣幸的是,市委秘书长百忙之中 赶来了,他一一与他们握手,一一向他们敬酒,转达了市委主要领导的问候与敬意, 他们反映的问题一定会得到妥善解决。秘书长又向祝馆长说了几句感谢的话,就急 着告辞了。他们说,领导亲自来了,我们还有什么可说的呢?饭后,他们在酒店门 前遇到了一队少先队员,他们是为希望工程募捐的,挑着的横幅上写着:“你省下 一道菜,或许能改变一个少年的命运”。祝幸福把一张50元的纸币投进去,12 位残废军人也纷纷解囊,居然是倾其所有,纸币硬币全倒了进去。祝幸福试图阻拦, 他问道,你们身无分文怎么回家?他们说,请你放心,我们爬也能爬回家!他们向 祝幸福行了军礼,相互之间紧紧地拥抱,然后拄起双拐,各奔东西了。 葛德和羞涩的诗人目睹了这一切。在酒店里他俩与他们一篱之隔。羞涩诗人是 Q市银河房地产开发公司总经理,银河公司在Q市是一家有着较高知名度的私营企 业。他与葛德商定,拿出5万元来,以艺术馆的名义办一个内部诗刊。他看好的刊 名叫《银河系》,葛德坚持叫《神经》。他说葛德的刊名太敏感,内部刊物也是需 要新闻出版部门审批的。葛德说,你怎么知道新闻出版部门不会顺利批准呢?《神 经》,真是一个美妙绝伦的名字!它蕴含了瞻望与回首,传达与抵达,轮回与和谐 ;它既有光源一般的根的内质,又有最边缘最前卫的浪漫与犀锐;中国所有的文学 期刊,其名字和《神经》相比,无不是黯淡无光……羞涩诗人接受了葛德的意见, 并准备明天把款划到艺术馆的账号上。 12位残废军人的行为深深打动了葛德。他擦拭着眼睛说,这些人是良心、也 是脊梁。我30年没流泪了,我以为泪腺早已枯竭……你比我慈善,你为什么没有 流泪?羞涩诗人说,我也同样受感动,我被最依赖的人欺骗过,此生再也不会流泪 了。葛德说,现在,——现在的我有两件事求你,一件是我现在改变了主意,办刊 的事暂停,用那5万给这些残废军人买假肢,我自己是残废,最能理解他们的苦难。 第二件事是请你向吕小苇求婚,这是个值得珍爱一生、相伴一生的女人,为我接风 那天,我看得出她看你时的赏心悦目。你是个优秀的男人,纯粹而又纯洁,你们俩 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我不能得到她只是可惜,你不能到她,就是叹息了!我不忍心 你们擦肩而过。羞涩诗人说,你说的第一件我答应,这和办刊物不矛盾,我再出5 万就是了。第二件事我不敢造次,一是怕伤害了自己,一是她给人高山仰止的凛然。 葛德说,你为什么总是畏首畏尾呢?你应该向我学习,我既爱诗人歌德,也爱塞万 提斯笔下的堂。吉诃德……我告诉你她的手机,你马上给她发个信息。羞涩诗人说 了句唐突至极,葛德说,你能说你不爱她吗?你真不是一个男子汉! 葛德拂袖而去。羞涩诗人迟疑着,逡巡着,给吕小苇发了元人徐再思的小令: “平生不知相思,才知相思,便害相思。身如浮云,心似飞絮,气若游丝。空一缕 余香在此,盼千金游子何之。问症时何时,灯半昏时,月半明时。”发过之后,蓦 然想起这首小令写的是闺思,于是千般懊悔,万般羞愧,心里想只凭这一个差错, 就彻底把前景断送了! 这天的下午,吕小苇找祝馆长汇报向上级要钱的事,祝馆长感慨地扯到了那1 2个残废军人,自己困难重重,还为希望工程捐款。吕小苇说应当与报社联系一下, 祝馆长说你的意思是报一报,吕小苇说报报,好好地报一报。这时,祝馆长的老伴 推门而入,阴沉着脸叫祝馆长回家,说是家里有人找。次日上午,吕小苇续接昨天 的话题,找祝馆长谈想法。祝馆长沮丧地说,吕小苇同志,你应该考虑一下自己的 终身大事了!吕小苇感到他的话突兀蹊跷,就问他是不是想给她介绍男朋友。祝馆 长说,给你说实话吧,我老伴更年期还没过去,满心的疑心醋心,更年期的女人是 男人的灾星、克星。她把20年前那些女青年给我的信都找出来,一封一封地看, 看一封就批判我一回,太可怕了!你从省城调到这里来,她认定你是为我而来,认 定你独身是为了等我和她分手。偏偏又是冤家路窄,祸从天降,昨天下午咱们说对 残废军人的事报一报,她正巧走到门口,听得一清二楚,她想像成是那个抱了。进 家她就审问我抱得怎么样,我百口难辩,我说她是搞逼供信,她就要跑到院子里来 吆喝,我还有什么办法?只有打!往脸上打!我左一巴掌右一巴掌右一巴掌左一巴 掌,她却是一动也不动……吕小苇说,馆长,你打人是不对的,她不更恼火?她怎 么不躲?祝馆长说,她躲什么?她恼什么?我还能打谁?我打的是我自己…… 吕小苇忍俊不住笑出声来,想不到快要退休的男人也有这样的烦恼。看着他那 副委屈的样子,真像一个孩子,吕小苇半真半假地说,看来我不能再连累无辜了, 尽量当个政治作业来完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