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十几天之后,在五月的那个长假里,在艺术馆玫瑰园的第一朵玫瑰悄然开放的 日子里,吕小苇与羞涩诗人举行了隆重的婚礼。 善于制造奇迹的吕小苇又一次制造了闪电婚姻的奇迹。数日之后,有人问羞涩 诗人是如何出奇制胜的,羞涩诗人说,是我的真情道白引起了她的共鸣。我说,我 不是一个真正的诗人,也不是一个真正的企业家,我做房地产完全是无心插柳,上 帝却把无数个好的机缘送给了我,我一步一步,想说失败都很难。我成功了,是一 连串偶然之上的成功,是缺少根基缺少必然的暴发户,是沐猴而冠。你喜欢我的羞 涩,而我的羞涩主要源自我的虚怯,我在梦里多次梦到我的船搁浅了、倾覆了。我 有自知之明,我会见好就收。我会在近年内改行,憧憬着到乡下承包一个农场,做 一个自由的庄园主人,再不必担惊受怕,恂恂度日了……羞涩诗人说,他的妻子吕 小苇听了他这番表白,就张开了手臂,闭上了眼睛…… 我在4月29号那天同时接到两个请柬,一个是吕小苇寄的,一个是Q市师范 学院的文学社团寄的,他们请我在这个假日里作一个讲座。我没有犹豫就赶到了Q 市。婚礼那天,吕小苇格外妖娆动人,又较平时多了一份娴雅,真是钟灵毓秀之杰 作,我感到大地潺潺如舟,感到心头淅沥着酸涩的梅雨;同时,我也感到她亦真亦 幻,担心她随时会化作一道虹影一闪而逝,为此我庆幸自己逃过了遗弃之劫。 吕小苇和羞涩诗人的婚宴别有情调,他们每到一个酒桌敬酒,都有人献诗,宾 客也要求羞涩诗人即席酬和,超了时间就要罚酒。羞涩诗人寡不敌众,输了不少酒, 有一半是吕小苇替他喝了。两轮敬酒之后,他有些醉了。在婚宴即将结束的时候, 羞涩诗人突然高高地举起了一个精美的镜框,一朵鲜红的玫瑰印在洁白的绸缎中央, 镶在玻璃下面。他激动得期期艾艾,朋友们……这是什么?这是……这是我妻子的 ……处女红!处女红——他失声哭开了……所有的来宾都挺直了鹅颈,都痴滞了牛 眼。 晚上我住在了Q市师范学院外宾楼,讲座定在明天上午。晚饭是葛德安排的。 他选择了一个古朴小店,我们在二层小楼上临街而坐,卷起竹帘,霏霏的细雨给这 条小街以缥缈的恬适,卖花女孩的声音嫩如朝露。我们自斟自饮,细品慢嚼,斯文 之至。静默了半个多小时后我们才说话,葛德问我现在想的是什么,我说我想的是 明天的讲座,希望你能给我启发。葛德说你比我圣洁,我能猜中你想的是讲座,我 想的是什么你就猜不到了。我说,吕小苇和她的婚礼?葛德说你错了,怎么可能呢? 我在想,在这样一个曼妙动人的暮春的夜晚,最美丽的事是什么呢?是野合,是和 一见钟情的女人野合,春风一度,即别东西,这是性爱的最高境界;再就是死亡, 在这样的夜晚无疾而终,才是把生命带进了美的极致……我笑着说,我没有那种胆 量,没有一见钟情的女人,在省城连一块难遮掩身体的草地也没有,野合只是痴人 说梦;至于死亡,我从没考虑过。葛德说,我很同情你,你活得很累,很不真实。 我们换个话题吧,我相信明天的讲座是成功的,对你自己的写作,我从不以为然, 你的作品只能引发我对你本人的悲悯………我不无尴尬地说,葛德,请你说得具体 一点。葛德说,你在文坛被称作“东方圣手”,是小说、评论、随笔三栖名星,你 是浪得虚名,而文坛则是弱智与荒谬的组合。这个文坛更像冥界的舞台,达官贵人, 香车宝马,吆三喝四,何等辉煌!一旦阳光射透,人们才看清舞台上七零八落的, 无非是纸糊、草扎、泥捏而已。你有些小说写民俗、写生活细节,一个捉鱼的方法、 一个产犊的镜头,你都是洋洋万言,竭诚描摩,极尽细腻;说实话,看到你这样的 小说,犹如千年鸟粪扑面撒来,我唯一的反应就是想吐,不仅故事陈旧,形式更陈 旧,没有文化透析,没有自然关怀,听不到除人之外任何物种的倾诉;你陶醉于所 谓的原汁原味了,殊不知这样的原汁原味极具讽刺,你个人的独到的创造力哪里去 了?那只是尽人皆能的死气沉沉的手工劳动,而不是精神的结晶与抵达。你的另一 些小说,显然受了现代派大师们的影响,可惜你没有自己的哲学,你仅得皮毛;你 只看到了卡夫卡的孤独,看不到他的反抗的人格核心,因而你笔下的孤独者都是无 骨的困兽、失血的腊梅、兀立高枝的无羽之鸟;你看到了昆德拉的主旨的多元与自 如的结构,却不能看出他的每一部作品都是一部变幻多姿、精妙和谐的交响乐,因 而你的作品材料芜杂,组合无机,一个凉拌热炒生熟交配的拼盘,自然无韵无魂; 而你总爱取一个或者青面獠牙、或者莺燕靡靡的书名。至于你的评论,毋庸多说, 你只会投在别人麾下,无力创立自己的批评学;评论界真正的伯乐有几人?你知道 伯乐最敬佩的相马人九方堙吗?九方堙相中了千里马,却还不知道马的毛色与牝牡, 他高于伯乐就在于他的纯粹,他直达本质,忽略表象,一切诱惑和干扰对他都无济 于事;你的评论与九方堙相反,你首先关注的是表象:性别、年龄、容貌、籍贯、 题材、流派、职务、知名度……你自觉不自觉地迷失了,你指鹿为马,杀鹤饲犬, 黄钟毁弃,瓦釜雷鸣,这边是抱玉卞和哭叫苍天无目,那边是你披着皇帝的新衣向 众生布道。还记得李商隐惋叹王昭君的诗吗?“毛延寿画欲通神,忍为黄金不顾人。 马上琵琶行万里,汉宫长有隔生春”,你是否已入毛延寿者流呢?天知地知。对于 你的随笔,我只说一件事,省城一位老教授提出在商业街为某国际影星塑像,名星 家是省城,她作为一个艺术品牌、商业品牌都是合适的人选;而你,却义无反顾地 加入到口诛笔伐的行列,这是我最感痛心的。请问,你喋喋不休的“失语症”到底 是什么?你见过德国钞票吗?你知道那上面的头像大都是科学家、艺术家以及美女 吗?你知道日本有一列火车就叫“伊豆的舞女号”吗?我相信会有那么一天,我们 的人民币上不仅有领袖及工农兵,还会有各界精英;我相信我们的列车不仅有“共 青团号”,也会有“鲁迅号”。到了那一天,我们的“东方圣手”,你除了忏悔, 夫复何言? 葛德的话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我听得虚汗淋淋,心惊肉跳,裤裆也被尿 滴湿了。与葛德分手后,我没有回Q市师范学院,而是直奔火车站,踏上了返回省 城的列车。我在车上给Q市师院文学社团负责人打了电话,家有急事,被迫返回, 抱歉之至,万望原谅。在以后的日子里,一想到葛德的这番话,我就虚汗淋淋,心 惊肉跳,小便滴沥,Q市也成了一个叫我望而生畏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