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唐亿清晨锻炼的时候,几乎每天都要碰到从外面归来的孙逊雪。起初孙逊雪有 点躲闪,后来见面莞尔一笑,再后来,孙逊雪常常带一些小玩具、巧克力糖,给唐 亿的儿子。唐亿想现在的女孩子开放得很,孙逊雪要么与人同居了,要么是在夜总 会里挣钱。这样的猜想唐亿只藏在心里,从不曾给其他人讲。对自己的妻子,他也 是守口如瓶。孙逊雪带给儿子的小礼品,唐亿绝不敢带回家,以免引起妻子的怀疑, 滥杀无辜。他都是先放进他的办公室,以后再带回去,就说是自己给儿子买的,颇 能讨得妻子与儿子的欢心。有时躺在床上,想想孙逊雪,算得上一位大好女子;再 想想当今媒体上那些使用率高、又最具刺激的词——二奶、三奶、卖淫、嫖娼、情 杀、奸杀、金丝鸟、金丝猴、摇头丸、爱滋病、硫酸毁容、浴室肢解……唐亿就为 孙逊雪隐隐担忧了。 这一天的清晨,唐亿在大门口又看到了困境中的孙逊雪。还是那两个青年人挡 住了孙逊雪的路,孔武的那个赤了上身,胸毛森然,左臂纹了个骷髅。唐亿遇到了 孙逊雪求援的目光,他狠不得钻进蚁穴,他想如果他现在变成一条狗就好了,他可 以去咬;变成那个弱智少年就好了,他可以抹屎。孙逊雪的目光再一次与他相遇了, 他忽儿计上心来,他跑过去对孙逊雪说,快回家,葛德到处找你!孔武的人一愣, 问道,一条腿的诗人葛德?唐亿说正是。孔武的人又问,“三街一管子”的葛德? 唐亿说正是。孔武的人看了看他的伙伴,对孙逊雪说,就看在葛德的面子上放你一 马!两个人都在孙逊雪脸上扭了一下,又把嘴里的口香糖重重地吐在孙逊雪的白裙 子上。 艺术馆上午政治学习,孙逊雪像往常那样按时参加。唐亿的眼光是洞幽察微的, 孙逊雪除了平素的疲惫之外,神情里隐隐透出了恐惧,——一个上午,她都在剔揭 粘在白裙子上的口香糖,不论她多么细致、多么有耐力,口香糖如胶如焊,又仿佛 能在眨眼之间完成一百次的繁衍,叫她徒劳无功。 唐亿经过深思熟虑,在晚饭后把他所了解的孙逊雪的情况告诉了葛德。葛德说, 孙逊雪的忧郁是与生俱来的,掩饰不了的。不论什么样的环境,都不可能把她改变 成一个轻浮、放荡的女人。我们无权干涉她的行为,但是有责任保护她的安全。 晚上8点,孙逊雪悄悄出门了,葛德和唐亿搭了的士跟在她的车后。大约过了 40多分钟,孙逊雪走进了“花非花”大酒店。这个酒店是个座落在郊区的外资企 业,群岭叠翠,古木参天,暗香绕地,夜莺唱月,俨然一个与世隔绝的桃花园。酒 店戒备森严,在必经的一个峪口设了岗,几个保安对进山的车辆都要查看一番;逶 逦上行三四里,就到了酒店大院,门口的保安再作查问。下了车才看见这样一个幽 静寂寥的院子里,泊满了各种各样的轿车。 到了大堂,就有侍应生问是洗浴还是夜总会,葛德说是夜总会,侍应生领着他 俩左转右拐,像进了迷宫,出口入口的门不知推了多少,才见到电梯口。两个人都 说转了向,葛德说走了半天一个人也没碰上,真是“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迹灭”。 上了5楼,另外一个侍应生把他俩带进一间练歌房。还没有坐下,就有两个身着超 短裙的妖冶小姐走过来,一个鱼跃搂住了他俩的脖子,齐声叫道,老公好——!唐 亿慌忙推开说,谁是你老公?小姐说,你就是我老公,我就是你老婆。唐亿说,我 老婆在家里哪!小姐说,那是个“四大闲”之一:大款的老婆领导的钱,下岗职工 调研员。小姐用半露半掩的乳房蹭着唐亿的肩说,老公,做吧做吧!唐亿被蹭得先 是有些悸动,接着感觉双目失明,并伴随着一阵豕突狼奔般的快感。唐亿到了卫生 间,才发现自己真的出事了,就在自己脸上重重打了一巴掌,骂了句卑鄙无耻,额 上的汗涔涔而下。他想尽快离开这个污秽可怕之地,无奈转得就要呕吐了,连电梯 门也没找到,又被一个侍应生带回那个房间。葛德说,我看你是吓破了胆想溜号? 小姐说,这个楼是迷魂阵,你是只老鼠也溜不出去。葛德问那个小姐,你一开口就 是做,这里的小姐都和客人做吗?小姐说,不是说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吗? 要想富,先脱裤,这就是我们做小姐的真理。葛德说,这是练歌房,怎么可以做? 小姐说,哪能在这里做?这层楼专门设有几间“琢玉斋”。葛德说,“琢玉斋”, 名字蛮文雅的,我问你几个问题,答对了就留下,错了就走人……请问,岳飞是哪 个朝代的人?两个小姐叽咕一下说,元朝。葛德问,他有一首词《满江红》,开头 一句是什么?一个小姐脱口说道,“小小环球,有几苍蝇碰壁”。葛德又问,杭州 的雷锋塔有个感人的故事,是什么故事?另一个小姐抢答说,雷锋叔叔的故事。葛 德说,你们俩个都下岗了!小姐们哼哼地走了。侍应生进来送小吃,唐亿说,你们 这里有没有一个叫孙逊雪的小姐?侍应生说,没听说过,先生,这个你还不懂?只 有傻瓜才说真实姓名。葛德说,能不能找个长得又漂亮,又文静又带些忧郁的小姐? 一会儿功夫,两位新的小姐来了,规规矩矩地坐在他俩身边。唐亿说,你们家是哪 里?一个小姐说,北京,上海,你信吗?老板的肾,领导的稿,小姐的眼泪,统计 局的表,都是虚的。唐亿说,你们都是豆蔻年华,应该读书考学,怎么做起小姐来 了?一个小姐说,你是公安局来卧底的,还是共青团的干部?另一个小姐说,真压 抑啊,我们为你们俩献支歌吧!小姐打开音响和电视,点了《让我们荡起双桨》。 葛德说,想不到你们还爱唱这么清纯的歌。伴音响了,小姐们踏着旋律唱道:让我 们荡起双桨/叫60的男人晕头转向/让我们荡起双桨/叫50的男人财产掏光/ 让我们荡起双桨/叫40的男人子散妻亡/让我们荡起双桨/叫30的男人身板成 糠/让我们荡起双桨/叫20的男人磕头烧香……葛德关了音响,你们俩个也滚吧! 小姐要小费,葛德说客人看不上就不给小费,这是规矩。一个小姐临出门说,那就 再免费送你一个段子:一头猪死了,想下辈子托生个人,阎王说先拔毛吧!刚拔了 一根猪就喊疼,阎王说,你一毛不拔,下辈子就是猪了…… 葛德叫来侍应生,把一张百元大钞塞到他手里。葛德说,我们是来找一个叫孙 逊雪的小姐的,请你帮我们找一找。葛德把孙逊雪的特征描绘了一番。侍应生低声 说,5楼没有这样的小姐,我到18楼看看,这可是太冒险了,我们规定不准串楼 的。葛德说,你如果找到这个人,再奖你一张大钞。侍应生说,就是找到了,你们 怕是消费不起,18楼的小姐,可是轻易不能碰的。唐亿说,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咱俩别在这里招惹是非了,我可是上有老下有小啊!我现在已经后悔跟你来了。葛 德说,我把今鸡和古妓比一比,也觉得可怕。比如唐代,妓女大都多才多艺,都是 文学女青年,学问深的身价也高,每个青楼都是一个文化沙龙,都是盛唐文化传播 有限公司,都是倾诉与倾听的音乐厅,这就难怪那时的文学大师李杜白等等等等, 无不沉醉其中,“十年一觉扬州梦,留得青楼薄幸名”。现在呢?文盲。盛唐的妓 女都是有灵魂的,她们知耻、知悲、知爱、知恨,她们血管里流动的是哀怨与愤懑, 也还有抗争与理想。现在呢,行尸走肉,装钱的皮囊……侍应生回来了,他说,1 8的小姐有一位跟你们要找的差不多,身价是每小时200元,还是卖艺不卖身。 葛德问,她叫什么?侍应生说,都叫输梅姐。葛德说“雪却输梅一段香”,肯定是 孙逊雪。葛德付了开间费和侍应生的奖金,拉着唐亿上楼。 18楼的侍应生对葛德和唐亿说,你们可要记住这是18楼啊!到这里来的没 有寻常人物。姐姐们都是一人一个大套间,是常年包下的,你们要做特服,我给你 介绍别的小姐,输梅姐是从来不做特服的,她只是陪聊、陪舞,向客人献唱献艺。 葛德说,我们不做特服。侍应生说,你们来得正巧,来晚了就排不上队了。到了 “输梅轩”门前,葛德才知道这里的房名都是女主人的艺名。唐亿小声对葛德说, 我们还是别进去了,这不明明是去揭别人的伤疤吗?这是近乎残酷的。葛德说,我 们不摸清内情,怎么能帮助她?要知道边缘就是危险地带。 葛德和唐亿叩门而入了,孙逊雪少许惊愕,不知所措。葛德说,我们很冒昧, 请你相信我们。孙逊雪这才冷静下来,打电话叫侍应生送来6碟小吃,自己动手泡 上一壶茶。葛德看到室内古色古香,所有的用品都是仿古的,电灯也罩在古灯之内, 墙上挂了几幅高仿的古代名画,条几上放着青瓷花瓶、线装古书、一把琵琶,地上 铺一张猩红的地毯;孙逊雪身着一袭兰底白花的半长袖旗袍,右侧一排琵琶状的盘 花钮扣颇为醒目……葛德说,这里真还有点似曾相识。孙逊雪说,这一切都是假的, 不值得似曾相识。葛德说,这里的婉约和淡淡的感伤,把我带进了唐诗宋词。孙逊 雪给他俩个倒了茶,拿过琵琶说,我就给你们弹一曲《琵琶行》吧,曲子是我的一 位老师根据白居易的诗编写的,分4个乐章,我给你们弹第一乐章《浔阳江头》: 随着孙逊雪手指的轻拢慢捻细抹疾挑,一幅幅幽美而凄婉的画面出现在葛德和唐亿 眼前:秋风瑟瑟,枫红荻黄,主客怅惘,玉兔彷徨,歌女羞愧,琵琶意寒…… 孙逊雪泪光惨淡地说,我只想简洁地说说我的家庭,我从来没向任何人讲过。 我上学晚,是和弟弟同一年考上大学的。我们家在一个穷山沟里,我说一个事实或 许你不相信,在我们那个村,村长5块钱就可以睡一个女人。有一年过春节,村里 的八九个少妇争着和村长睡,最后用的是抓阄的方法,抓到的喜不自禁,没抓到的 只怨自己命运不济,其中一位上吊死了……我的父母把全部家产都卖了,又借了亲 戚一些钱,还是不够学费。我背着父母走到了村长家,在路上我抱定主意,光明正 大借钱,绝不屈服。村长说他会给我一百元的,就把我摁在了床上,在那一刻,我 背叛了自己,没有作一点儿反抗。我的下衣被扒光了,我绝望地闭上了眼睛,等待 着凌辱。出乎意料的是村长愣了片刻,叹了口气,再也没有碰我,他把钱塞到我手 里,叫我穿好衣服,他说,你才19岁呀,这辈子千万别回咱这个村了!我知道这 个村长是罪恶的,我还是要终生感谢他。入学那天,我们全家是一块进城的,父母 靠拣垃圾供我们读书。大二那天的冬天,我父亲为了拣上一块钱,淹死在一条排污 沟里。我参加工作后,家庭条件天翻地覆了,我母亲还在拣垃圾,她几乎每天都做 梦,身上的钱被偷了被偷了,其实,她身上从来没超过50块钱……我也是被一个 恶梦缠绕得神魂不宁:在梦里我又被命运扔进了那个穷山沟。我们怕了,全家都穷 怕了……我必须拼命挣钱、挣钱,我要在省城给我母亲买房子,我弟弟还在读研… … 葛德说,你说的这一切我都能想得出,我和唐亿对你没有丝毫的指责和歧视, 听唐亿说有两个男人老是纠缠着你,侮辱你,那两个到底是什么人?我们为你担心, 愿意给你帮助。孙逊雪说,那个穿着考究的是“花非花”的总经理,是个有大背景 的人,另一个长相凶恶的是总经理的哥们,酒店治安部部长,是Q市的一个恶霸… …你们知道这些就足够了,谢谢你们,我没事的,我会保护好自己的,你们什么也 不要管,千万别惹他们!葛德说,你如果遇到麻烦,可以及时给我们打电话,危难 的时候就要果断报警,该诉诸法律就诉诸法律。孙逊雪说,你毕竟是诗人……你们 回去吧,我没事的…… 上了的士,唐亿对葛德说,这一生我永远也不会再进这种地方了,我感觉比地 狱还可怕。葛德说,我不怕,我每一天都作好了死的充分准备,自然没有什么可怕 的了,如果能找到叫我害怕的事物,我会活得更旺盛。唐亿说,我也从来都相信自 己的预感,我预感孙逊雪将面临一场灾难。葛德说,我们怎么样才能使她避免呢? 没办法,你晨练的时候尽量耳聪目明吧! 灾难是在一周后发生的,简捷之至。事后的唐亿一提起这场灾难,眼里就充满 了恐怖的血丝,他就叨嗒不止地说,灾难就像十月怀胎,一朝分娩,一分娩一个奇 迹。那一天凌晨,唐亿的小腹疼痛阵阵,到卫生间蹲了好久也没有实际内容。他妻 子问他什么情况,他说是屁将军攻打肛门关。他妻子就是护士,问清了病情说,这 就是分娩的阵痛,你到院子里分娩屁去吧!妻子是精细人,把手机挂在他的脖子上。 25分钟的爬行,唐亿在院子里分娩了许多,阵痛不减。他预感到这是不祥之兆。 他在做俯卧撑时听到了孙逊雪的声音,他爬到门口,看见了与前两次相同的一幕: 那两个男人拦住了孙逊雪。他马上给葛德打了电话,又跑到祝馆长办公室。他再一 次看到了直面墙壁的祝馆长,以及他那变化万千、神鬼莫测的表情。他愈加感到不 安,徘徊着,倒退着。细长的葛德速度惊人,晨风中的长发婆娑潇洒。 葛德把孙逊雪挡在自己身后,孙逊雪想推开他,葛德像钉在了地上。他对那两 个男人说,放了她吧,这是我的同事。穿着考究的总经理说,我们抬举她,她不识 抬举。葛德说,那就没必要抬举她了,放了她。总经理说,那我们就抬举你,我们 之间的事与你没关系,请你靠边稍息。葛德指了指“真人酒楼”说,今天中午我做 东,咱们把话说开好不好?你们来个彻底了结。总经理睥睨着说,你也配和我坐一 起?左臂纹了骷髅的男人对葛德说,葛哥,你当了诗人就不认得我啦?葛德说, “三街一管子”的,别说20年没见,一百年不见我也能认出你徐山。纹骷髅的男 人说,我爹你也是叫过爹的。葛德说,是的,我们的爹临死都在骂你,当时“三街 一管子”90多个少年,只有你进过劳教所。叫徐山的男人冷笑着说,没错,我徐 山的底细葛哥摸得清。徐山弯身摸了摸葛德的左腿说,葛哥的底细我也摸得清,你 就少管闲事吧,照顾好那条腿。总经理不耐烦地向徐山使个眼色说,跟他啰嗦什么! 徐山胳膊一甩,葛德向一侧退出去五六步,险些仰面摔倒。唐亿和孙逊雪没有拦住, 葛德像一头怒狮冲了过去,他一手抓住徐山脖子上的金项链,一拳打在徐山的脸上。 徐山抱住葛德,一个绊子把葛德压在身下,右手从腰间抽出弹簧刀,往葛德右腿扎 去。葛德惨叫一声,信手从路沿抓起一块石头,狠狠地砸向徐山的后脑。徐山软绵 绵地从葛德身上滚下来,葛德坐起来又猛砸了两下,徐山困惑的目光锁定了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