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徐山命案如风暴一般,在Q市掀起了巨大的波澜。徐山已是名贯Q市的人物了, 他的死既出人意料,又在情理之中,连他的两个哥哥都说早知道他不会老死在灵床 上。舆论的另一热点是杀死徐山的人竟然是诗人葛德,又高又瘦长发飘飘的葛德。 在人们的想像中,文化人都是胆小如鼠、手无缚鸡之力的。叫Q市那些爱思考、爱 深刻的人,感到兴味盎然、颇费思量的是,这个命案是一个既合理又不合理的悖谬 :葛德和徐山,是好人与坏人的关系,好人杀坏人,合理;葛德和徐山,又是秀才 和兵的关系,秀才杀了兵,不合理。也有人说杀得好,杀出了政治,先进文化杀了 邪恶势力,是与时俱进。更大的波澜是一部分人不尚空谈,不作壁上观,而是挺身 而出,做徐山命案的后期参预者。行动最快的是原来的“三街一管子”的人,尽管 他们10年前因拆迁而分散到Q市的各个角落。徐山的两个哥哥重义知理,是串联 的骨干,150人签字画押的“联名保释信”最早交给了司法机关,他们列举了徐 山称横耍霸、敲诈勒索、寻衅滋事的大量事实,赞扬葛德为民除害,是功德之举。 第二封“联名保释信”是Q市文艺界写的,有专业的,有业余的,也有在校大学生, 他们举例证明葛德的嫉恶如仇、扶危救困,并大加称颂了他的杰出的文学成就,为 人民为时代提供了丰美的精神食粮。如果说前两封信最有说服力,第三封“联名保 释信”就是最有震撼力的:那12个残废军人从各县区赶来了,他们拄着双拐,挑 着的横幅是“越战功臣强烈要求无罪释放好人葛德”,从公安局到了检察院,再到 法院。葛德和羞涩诗人为他们订做的假肢很快就要到货了,他们懂得如何投桃报李。 命案的最终判罚才是人们的关注的焦点。依照“花非花”总经理的证词,葛德 是故意杀人,葛德第一下砸了徐山之后,徐山已经失去了犯罪能力,对葛德不存在 任何威胁;葛德丧心病狂,又残忍地连砸两下,致使徐山死亡。总经理特别强调了 一个细节:徐山第一次被击之后,一只手连连向着葛德晃动着,徐山的眼睛是乞求 的。依照孙逊雪和唐亿的证词,葛德是正当防卫,在徐山已经捅了他一刀,并准备 继续再捅的时候,出于本能,葛德用石块砸了徐山。孙逊雪和唐亿特别强调,葛德 第一下就把徐山砸死了,徐山从葛德身上滚下后,没有丝毫的动作。根据过路的一 位目击者的证词,葛德是防卫过当,徐山从葛德身上滚下后,不像死的样子,但也 没有任何动作。有位律师说,这是一个界限模糊的复杂的案例,要靠大量的缜密的 调查取证,包括尸检,包括葛德自己的供词。 叫人们疑惑与惊诧的是,葛德自己的供词对他极为不利。从公安内部传出的消 息是,葛德反复强调一句话,“我想砸死他,于是我就很冷静很理智地把他砸死了”。 关于葛德的其它情况,也陆续在Q市传开:他的右腿并没伤着动脉,伤势较轻,只 作了简单的包扎处理;砸死徐山后,葛德叫唐亿替他取回那身黑衣服,再由唐亿扶 着他,一瘸一拐地走进了派出所;葛德每天睡觉之前,都换上那身黑衣服,并请求 看守人员拉灭电灯,看守人员常常听到他在夜里喃喃自语:爹,明天我就跟你走, 到我的老家去;还有,打通了种种关节,到看守所探视的人络绎不绝,许许多多年 青貌美的女子掩面而哭…… 艺术馆的人都被“半控”了,没有有关部门的批准,不准离开Q市。吕小苇和 她的羞涩诗人丈夫度蜜月去了,据说是去了内蒙古大草原,要到下个月才能回来。 祝馆长每天都无数次地打她的手机,总是不能接通。祝馆长铁青着脸带领大家学习, 从上午到下午,一会儿念文件,一会儿读报纸,毫无章法,日复一日。还规定任何 人不准请假,艺术馆的人也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老实过,连传达室的牛师傅也黎明 即起,深夜而熄了。孙逊雪终日泪光莹莹,政治学习的时候,低头蹙眉,只顾从裙 子上剔揭口香糖。祝馆长有一天发了火,孙逊雪,你在干什么?对不起祝馆长,我 揭口香糖。怎么会会揭天天揭?对不起祝馆长,口香糖粘上后太难太难揭干净了。 你昨天在白裙子上揭,今天又在黑裙子上揭,难道你所有的裙子上都有?都有。祝 馆长对另一位女职工说,你帮她揭!女职工看了看,摸了摸,说道,没摸到粘啊! 孙逊雪说,我的裙子,别人摸不出来。祝馆长忿忿地说,你回家揭去吧,神经病! 唐亿陷入深深悔恨的之中,觉得这个灾难的的确确是他分娩出来的:如果他没 有腰椎间盘症,就不会晨练,就不会发现孙逊雪的事;如果他不是胆小怕事,就不 会去叫葛德;如果那天凌晨肚子不疼,妻子也不会把手机戴在他脖子里,片刻之差, 或许灾难可以避免。他一夜夜的失眠,越想越对不住葛德。一个周六的下午,他带 上两幅自己满意的画到了看守所,争取到一个单独与葛德交谈5分钟的机会。他说, 葛德,你真的是每天夜里都能听到你瞎子父亲的声音吗?葛德说,是的,绝对是真 的,我听得清清楚楚。唐亿说,一个死去几十年的人怎么可能再说话呢?你肯定神 经有问题。葛德说,有什么问题?科学不能解释的事太多太多了!唐亿说,军事家 孙膑、文学家阮籍、书法家张瑞图、画家唐伯虎、造反家宋江等等,都曾用过同一 个方法摆脱了灾难,你呢,都知道你是天才啊!葛德哈哈笑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那是一帮什么人?政治流氓!我葛德永远不会装疯卖傻,像那帮人那样卑鄙地苟全。 唐亿,你想想,如果我在这样美丽的季节里死去,是多么幸运?我会换得一个美丽 的再生;如果我被流放了,那是赐给我一桌精神的圣宴!我们不是大讲法制吗?徐 山就是我杀的,我以身敬法,别无选择啊! 晚饭前,唐亿把孙逊雪叫到办公室里,他问,对方的情况你了解吗?孙逊雪说, 还用问?当然要把葛德置于死地,我再三不叫你们多管,你们不听,那个总经理是 个有大背景的人物。唐亿说,你能不能做做他的工作?他们一松口,事情就好办了。 孙逊雪说,你以为我没去吗?他们可以松口,但是要有条件,这个条件是我不能接 受的。唐亿似乎明白了什么,长叹一声说,那就苦了诗人葛德了!孙逊雪拿出三捆 百元的钞票,说道,我有钱,你先活动活动司法方面吧!唐亿哪能接受?孙逊雪扔 下钱匆匆而去。 周日的上午,祝馆长抱着侥幸心理拨通了市委秘书长家的电话,说有要事要向 领导汇报,秘书长平易近人,说好了就在家里恭候,并说马上给门卫作交待。祝馆 长高兴地对老伴说,你不说人家把我当尿盆啦?老伴说,人家往你身上插根鸡毛你 就想上天?你现在不是尿盆了,你是负责擦屁股的人了!祝馆长说,什么擦屁股? 老伴说,给你的兵擦呗,平时难管,惹了乱子你收拾……好了,不说费话了,我问 你,你求人家秘书长,又是人命关天的大事,给人家带什么礼物?祝馆长说,太俗 气了吧!老伴说,你以为他们不是肉体凡胎?是竹子上结的、月亮里长的?祝馆长 说,带烟酒是不行的,带土特产?我的部下们拿来的黑豆、香油?也不行……带点 高雅的吧,名人字画,就把唐亿过去送给我的带去,一幅要价也是几千元哪!老伴 说,Q市的书画家他能看上眼吗?如果能看上,家里也早成灾了;就买保健品吧, 蜂王浆冻干粉最流行。祝馆长出了门,又被老伴叫回来,要他换了件新衬衣;再出 门又被叫回来,要他刮刮胡子。看着外面有风,老伴还往他稀疏的头发上喷了喷者 哩水。老伴说,看着你这个精神劲儿,真舍不得放你走。祝馆长说,这是送郎参军? 真叫你把我粘缠死了!走出好远,老伴还在叮咛着,要到大超市去买啊! 祝馆长平时极少逛过超市,一进去还真的眼花缭乱,正值周日,比肩接踵,找 到蜂王浆冻干粉的摊位,已经被嘈杂弄得头重脚轻了。问了价格,才知不菲,要了 两个中等礼盒包装的,排了一会儿队才交上钱。走出超市大门的时候,防盗报警器 响了,超市保安看了他的购物票据,叫他从门里进出了几次,每次报警器都响。保 安说,请你跟我们到办公室里来一下。祝馆长说,我凭什么要跟你去?我有急事, 和市里领导约好的。保安说,说那些都没用,报警器提示你有盗窃嫌疑,我们要检 查。祝馆长说,真是荒唐!好人来这里变成贼了!谁还怕你检查?到了保安办公室, 4个保安从四方把祝馆长围住了,上衣口袋、下衣口袋都搜查了,又叫他脱了鞋, 都没发现破绽。保安叫他脱衣检查,先脱了上衣,又叫他脱下衣。祝馆长气得忍无 可忍,一巴掌打在对面的保安脸上,他咆哮着,混蛋透顶!你看我是贼吗?我是艺 术馆馆长!我是中共党员!我是当年的战斗英雄!保安说,你就是布什我们也要搜! 4个保安都拿起了电警棍,其中一人动手把祝馆长的长裤和裤衩一并脱下来,祝馆 长已是一丝不挂了。他忽然看到了桌上的毛笔和墨汁,他哧哧一笑,抓起毛笔在腿 上画起来圈来,画一个圈口里就喊一声“一颗子弹”。画完5个黑圈,他扔了毛笔, 身子剧烈抖动。少许,他霍然纵身一跃,迸射出一声浸满血腥味的巨吼:杀——保 安呆若木鸡了,他迅疾地冲出超市,沿着大街狂奔了,一路喊着我身中5弹生俘5 人——他跨过了一条又一条大街,像当年在战场那样勇猛顽强、所向披靡…… 周日的人们逸兴湍飞,欢快地追逐着他、瞻望着他,无私地为他鼓掌、为他喝 彩,Q市终于也有了裸奔!一些颇有识见的青年人叹为观止:行为艺术!行为艺术 啊行为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