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6月初的某一天,正是农历的芒种节,也是祝幸福馆长住进甲庄医院的第五天, Q市最高的建筑,27层的“阿波罗大厦”破土动工了。市文化局领导呕心沥血, 才促成了与外商的联合开发。所谓联合,文化一方仅仅是以艺术馆的土地为投资。 “阿波罗大厦”是集酒店、商贸、写字楼、娱乐、住宅、会务会展于一体的复合型 四星级建筑,它将从根本上改变艺术馆的办公及住宿环境。徐山命案及祝馆长住进 甲庄医院后,艺术馆的人都变得麻木了、迟钝了,“阿波罗”既没有给他们带来笑 容,以往的抵制和不安也不再重现。施工是顺利的,两台挖掘机只挖了两天,外墙 没了,百草园没了,玫瑰园没了,一个阔大的幽深的地槽已经完成。那棵佝偻的枯 槐撂在了传达室的山墙外,牛师傅惊异地发现,在它顶部的树杈间,一个小拇指长 的嫩芽俏然而生!牛师傅讲给大家听了,没有谁不是木然无觉,牛师傅又神秘兮兮 地说,这是那个弱智少年的转世!人们的表情就由木然变为讨嫌了。牛师傅觉得可 怜,白天给嫩芽浇点水,夜里给它撒点尿。 施工的第四天,吕小苇和他的羞涩诗人丈夫从内蒙古大草原归来。牛师傅在大 门口远远地看到了她,他迎了上去,声音有些嘶哑,吕馆长,艺术馆完了,葛德杀 人进去了,祝馆长也进了甲庄医院了,您的百草园、玫瑰园也没有了!吕小苇将信 将疑,跑到院内那个幽深的地槽前,口里念叨着什么,身子也摇摇欲坠。他的丈夫 从身后抱住了她。她用力薅着丈夫的头发,狂叫着“草草草”昏了过去。这个夜晚, 她一次次地昏过去,牙战不已,两个眼角各挂一滴稠粘的泪;她又一次次地醒来, 薅着丈夫的头发,怒视着,狂叫着。丈夫心疼地抱着她,亲着她,一任自己的头发 大把大把地飘落。第二天,她昏睡了一上午,醒来后目光游移,神情恍惚,沉默寡 言,偶有嗤嗤的傻笑。他丈夫把她送到了医院,在精神内科做了认真检查,主治医 师详细问询了她的家族病史、日常嗜好,包括梦幻。在主治医师的建议下,他的丈 夫把她送进了甲庄医院。在那里,她与祝幸福馆长见面了。 吕小苇进住甲庄医院,加重了艺术馆的恐怖的氛围。唐亿的妻子已经禁止了他 清晨的锻炼,禁止他晚间出门,连早晨送孩子上学,她也从唐亿手里揽接过来。这 些日子,唐亿向文化局递过一次辞职报告,被局长骂了回来,说他是趁火打劫、火 上浇油、雪上加霜。局长还严正要求他,日常工作要挑起来,对施工中的一些具体 要求,也要积极配合,局里也准备拿出措施,艺术馆再也不能出乱子了!唐亿每天 只好硬着头皮坐在办公室里值班,往往是空守一天电话,弄得无心读书无心画画。 他请人给传达室安了电话分机,以免他不在时误了正事,他对牛师傅说,艺术馆的 家咱俩当吧!这使牛师傅容光焕发。 唐亿从未停止对葛德的解救,他给妻子说,嘴也快磨烂了,腿也快跑断了,上 帝也快求遍了。司法队伍中文艺青年、文艺中年、文艺老年都是有的,他们都成了 唐亿的上帝。其中有职务的,唐亿都是三番五次拜访。孙逊雪留下的3万元,唐亿 分成了6份,裹在他的美术速写里,再用信箱装好,送给几个重要的人物。他想不 到人家都是当面拆开看了,对他严厉批评,质问他文化人怎么还能做这种事,连他 的速写一并退了。有位跟他学画的朋友说,人人心里是想要这个钱的,想着越多越 好,但是他们敢要吗?你的速写他们不感兴趣,你为什么不送你的那些代表作呢? 唐亿心灰意冷了,曾想着把那3万元还给孙逊雪,又觉得不妥,孙逊雪一定会认为 他不下气力救葛德。唐亿觉得朋友的话有道理,应该送他的代表作,他的作品多次 在全国美展中入选,也多次在全国性的大赛中得奖,他也被评为省内画坛的“青年 五杰”。可是,那些作品唐亿自己无比珍惜,从不送人,也不出售,就连儿子所在 学校的校长要,他也婉拒了。经过反复的激烈的思想斗争之后,唐亿下了狠心,为 了葛德,把它们派上用场。孙逊雪那3万元不再还给她了,葛德为保护她成了案犯, 她怎么做都是应该的。他自己拿出价值5万元的画去打点,天地神明,他问心无愧, 他为葛德必须付出这样重大的代价…… 随之发生的事实让他喜出望外,他的做法行之有效,葛德的扑朔迷离的命运变 得柳暗花明了。 那是在一个大雨的天气里,法医会同有关医学专家,对葛德作了严谨的精神病 学检测与分析,从早上葛德起床到晚上他入睡,从问话到监听。最后,司法精神医 学鉴定结论为:“患有精神分裂症,实施违法行为时丧失辨认、控制能力,无责任 能力”。雨过天晴的第二天,葛德被送往甲庄医院。 甲庄医院是省内第二大精神病院,座落在Q市东南方15公里的甲庄村,建院 40多年的历史,荟萃了一批精神病学专家,科研成果累累,在全国也有着重大影 响。唐亿以艺术馆领导的身份与院方约好,下午4点钟,他和孙逊雪准时到了医院。 一位温文尔雅的副院长说,对贵馆近期发生的一系列不幸,我们深表同情,贵馆三 人住进了我们医院后,引起了我们的高度重视,我们会尽职尽责为他们治疗,争取 早日康复。唐亿说,他们的病真的属于精神病吗?副院长说,他们病情本身并不算 太重,但却是典型的精神病人。精神病学总是和荒诞离奇联系密切,我的一个同行 就说精神病学是神秘学、玄学……副院长说,祝幸福馆长和诗人葛德,在临床表现 上都是知觉障碍。祝馆长是视幻觉障碍,受环境影响,他亲历的战争场景经常在他 面前出现;正如与他同室的另一位病人,每天都看到一个身着清代官服的人在他右 边。诗人葛德是听幻觉障碍,熄灯后就有他父亲的声音;与他同室的一位病人也是 这种障碍,他在每天的正午就听到有人对他说,你的母亲是印度尼西亚人,她正从 火里往外冲。精神病很难有精确的分类,按一般划分,祝馆长和诗人又不属一类, 祝馆长是情感性精神障碍,抑郁是主要病因;诗人是精神分裂症,是其中的单纯型 与偏执型的结合。至于你们的吕小苇馆长,与他俩又不同,她属于恐怖性神经症, 我们对她作过试验,她看到我们医院建筑工地上的绞拌机,就心慌气短出虚汗;与 她同室的一位女病人更奇怪,她看到鱼就吓得小便失禁……副院长说,我刚才之所 以说贵馆的三位病号引起了我们的高度重视,是因为我们经过观察和分析,发现这 三个不同类型的精神病人,却有着相同的精神要素:恐怖。吕小苇是明显的,祝馆 长唯恐被忘却,诗人葛德每晚都要穿上黑色寿衣,好像是视死如归,骨子里是对生 命的畏惧。这一精神要素的发现使我们意外,也使我们困惑不安,甚至,我们的几 位主治医师,分析来研究去,竟然感觉他们自己与病人距离很近,是病人的候补队 员,也许是五十步与百步的差别,——他们都有着这样那样形形色色的恐怖……副 院长说,你们一个不大的单位连续三人得了精神病,基本算是个“小集体行为”了, 史料上也不乏这样的记载,我们有个想法,在适当的时候,对贵馆所有的人——包 括你们二位,都作一次精神病学检查。你们搞艺术的可能认为这种想法以及这种疾 病,滑稽、幽默、荒谬,而对我们医生,则是科学、严肃、人道……唐亿说,我们 尊重院长的好意,以后我们可以再商讨,我们现在可以看看他们三位吗? 副院长叫唐亿和孙逊雪穿上白色隔离衣,跟在他的后面。他们没有想到这是一 个园林式医院,花木相映,鸟鸣啁啾,亭榭俊逸,回廊通幽。如果不是高大的院墙 和偶尔见到的防护网,谁都会他它当作一座小巧玲珑的公园。医院分6个治疗区, 唐亿和孙逊雪在“妙手区”看到了吕小苇,她正和20多位女病友学习刺绣,她美 丽如故,神采奕奕。在“天籁区”,唐亿和孙逊雪看到了祝馆长,他神情自若,看 不出一点儿病相;他们几十个病人坐在一间大屋里,人人都戴着耳机。副院长说, 来自世界各国的报道,都充分肯定了乐疗的作用,不同的病人听不同的音乐;比如, 压抑的,听流畅、激越一些的曲子,狂躁的,听舒缓、委婉的曲子,有的适合钢琴, 有的适合古筝、琵琶,古今中外的名曲都有。在“倾诉区”,唐亿和孙逊雪看到了 诗人葛德,他正在和坐在对面的医生争吵着什么,忽儿像是义愤,忽儿像是无奈; 这个区的其他病号,都是从容平和地与医生交谈。副院长说,诗人葛德是我们最棘 手的病人,他说他是一个精神正常、意识清晰、思维敏捷的人,把他送到这里来是 迫害;这类的话我们屡听不鲜了,麻烦在于他拒不配合,不吃药、不打针,当他意 识到我们想做电休克的时候,他便卸下金属假肢当武器,谁来侵犯他就决一死战; 他还说他一定要离开这个地方,防护网和高墙阻挡不了他。副院长说,我们有耐心, 和他交谈的是本院最好的心理医生…… 到了4点半,集体治疗结束,病人在医护人员的陪同下自由活动。在一个整洁 的小会议室里,唐亿和孙逊雪跟他们三个见面了。祝馆长一边吃着水果一边说,你 们放心,我们在这里很好,调节调节情绪,难得这么一个好环境。祝馆长还笑着说, 现在咱们艺术馆的骨干基本到齐了,吕小苇一来我就给她说过,我的一大理想就是 骨干们到齐开个会,这不,理想实现了!吕小苇就给大家讲内蒙的大草原,她还叫 唐亿转告他丈夫,在乡下租地的事要抓紧落实。葛德在室内不停地踱步,唐亿对葛 德说,既来之,则安之,一切听医生的。唐亿还说,那批残废军人的假肢几天前就 到了,都已经用上了。不论唐亿说什么,葛德都是一言不发。5点正,副院长提示 唐亿他们可以回去了。分手之际,葛德猛地揪住唐亿的领子,大叫道,与其这样对 待我,还不如叫我死!我同室的那位已经在这里住了26年了,你想叫我变成他吗? 我会出去的,回到看守所是我的美好愿望。没有什么可以阻拦我,我扛着我的断腿, 去丈量我的人生、丈量光的长度、丈量彼岸有多远!这就是我葛德!你们洗耳恭听, 拭目以待,胜利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