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缺一角 李贯通 于明诚颇不情愿地躺在地排车上,儿子于大川拉着,文化馆李书记在一侧扶着, 慢慢悠悠地出了医院。县医院距文化馆一里地,于明诚不时听到有人给李书记和儿 子打招呼,也不时听到有人说,于老头又活过来啦!其中有一位说得很玄,不是早 就火化了吗?语气里惊喜与遗憾兼而有之。于明诚就想,如今的年月,大家都乐于 糊涂了,人云亦云了,事不关己,没有谁去“考究”,小县城一个弹丸之地,难免 “十步之内,必有谣传”……车轮子就是咯吱咯吱辗着谣传走进文化馆的。 四十天前,一向不愿串门的于明诚对馆里的同事们—一登门造访。他说他近日 将有一场大劫,如果能把命夺回来,就一日三省,一定和大家好好相处,——天下 熙熙攘攘,能在一块共事,本是缘分,十年修得同船渡;如果缘分尽了,就请大家 原谅他所有的过失,他到了岸那边再为大家祈祷,“是皆秦之罪也”——他特别喜 好苏秦的这句自责的话。 看他那一脸的凄楚无奈,一脸的认真,同事们无不酸了胸臆。在文化馆,于明 诚有个绰号,叫做“准半仙”。他除了对金石学很有研究外,就是占卜术了。大家 都求于明诚算过卦,也有应验的,也有不灵的,此时,大家都想起了那些应验的。 比如,盛馆长家的新自行车被盗,于明诚说“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果真是 重阳节失而复得;李书记的儿子高考,他算出“男儿西行学女红”,果然被西安纺 织学院录取,——这个志愿本来并没有报;搞舞蹈的童舞产孩子之前向于明诚问卜, 他说“一手撑开乾坤圈”,也还真是先露出了一只小手……越想这些事,大家心里 越不安,就惴惴地聚在李书记和盛馆长身边,议定了几条防护措施:不让他出门, 以防车祸;文化馆设了几个流动岗哨,以防歹徒;不让他喝酒,不让他工作;院里 那口古井用水泥板盖了口,请电工作了一次安全用电检查。这一番工作都做细了, 大家心里也踏实了,于明诚身体好好的,还能有什么灾呢?于是又想起占卜不灵的 那些事。 谨慎的日子到了第四天,于明诚的话到底应验了。 文化馆坐北朝南,一座三层灰楼把它分为前后两院。设计人员说这座楼一石三 鸟,办公、图书、宿舍,都囊括进去,最为实用,文化馆这样的老贫农,来个“拼 盘”就对路了。楼前本是两亩杨树林,林中有石桌、石凳,可为琴棋书画,可供品 茗阅读,曾几何时,文化味镣绕,为县城一大雅景。这些年开展以文养文、以副养 文,推倒临街的墙盖起了各种各样的店铺。杨树两天之内伐个净光,那些石桌石凳, 虽是笨重,却也能不翼而飞。院子一半是几十张台球案子,另一半搭起了两个帐篷, 一个常年放录像,一个用来演杂技、耍猴弄熊、展览古尸……纷乱与嘈杂,不难想 像。 文化馆的后院始终是后院。一亩多地,被十几家平分了,一块块的小菜园都经 营得有声有色。置身其中,满目滴翠,遍体溢香,人与蜂蝶同醉。乌鸦和喜鹊也视 这里为乐园,时而空中盘旋,时而地上觅食,时而栖息于院墙,直到有了夜色才各 自归案。这里人不畏鸟虫,鸟虫不畏人,人和鸟虫共同弄着、也共同享用着这个不 可多得的清幽之境。还有西北角那个古井,黑黝黝张圆了大口,早晚呵吁着如烟的 雾气,朝如虹霓,夜如素练,狂风吹不尽,无风亦自摇,更为后院平添了一份神秘。 可以与古井比资格、比深奥、比价值的,便是平躺在墙脚下的那块石碑了。只是石 碑不像古井那么富有生气,它身上裹了几层塑料布、稻草苫子,远看一口棺材似的 僵挺在那里。 晚饭后,于明诚悠然来到后院,像往常一样浇菜、散步。菜地里通了几个自来 水龙头,接上水管,用手一拧,水就汩汩而出。于明诚的目光正随着水流委蛇而行 的时候,他听到了一种令人悚然的声音,仿佛一下一下凿在他的心上。他循声望去, 石碑身上的塑料布和稻草苦子被揭去了大半,童舞的6 岁的儿子童童正坐在上面, 举着锤子砸核桃。他一路窜跳而去,石碑的一角已被砸去了拳头大的一块。他凄厉 地一叫,仆倒于地。他为自己算的这一卦应验了,诊断书上写着:突发性心肌梗塞 …… 于明诚由儿子和李书记拉着,恍兮惚兮地回到文化馆。同事们早已在大门口迎 候。大家簇拥着他,纷纷说他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走到院子中央,不知从何而来 的一片落叶飘打在他的脸上。他暗自一惊,就在地排车上为自己算了一卦。他苦笑 着说,举头三尺有神明,看来是在劫难逃了! 于明诚曾是名牌大学政治系的高材生,本该在“政治”上有所作为的——如今 的事实足以作证:他的同班同学中,副省级干部三人,厅局级干部九人,县处级二 十七人,称得上辉煌显赫。一九六六年文化大革命,他正读大学三年级。他是被人 们指责为逃避革命的逍遥派。在一场混战中,他充当和事老,却也意外地受伤。混 战是在中午,战场是在城郊的一片坟地。薄暮时分,乌鸦的本无善意的怪叫却把他 那颗即将飘逝的灵魂衔了回来。他的伤并不重,只是头上鼓起了一个包。他身边歪 着一只黑色的陶罐。他想在他昏倒的一刹那正是这只陶罐向他袭来。他忽而来了兴 趣,细细地观赏着。陶罐上有几尾粗线条勾成的鱼,迷朦的夜影中,鱼们渐渐苏醒 了,翁腮抖尾,呼之欲出。他兴奋地怀抱着陶罐,跌跌撞撞走出了坟垒起伏的野地。 历史系的一位老教授把他和陶罐一起抱住,激动地说,宝!民族之宝!人类文 化之宝! 于明诚就这样神差鬼使地“改行”了,他对自己的新的专业迷恋得如痴如狂, 他感谢那个陶罐,感谢那个坟地,感谢那场混战。毕业前一年多的时间里,他破窗 而人,躲进图书馆的一角,读了大量史书、工具书,对欧阳修的《集古录》、赵明 诚的《金石录》、洪适的《隶释》、翁方纲的《两汉金石记》等专著,更是精心研 读。大学毕业,同学们进京的进京,留省城的留省城,惟有他一个,分配到了县文 化馆。 这个偏僻小县的文化大革命比外地晚了将近一年,于明诚进馆的时候,这里 “破四旧”刚刚开始。上班后的第一个夜晚,电闪雷鸣,大雨如注。天空被一次次 地凶残地撕裂,又一次次地顽强地弥合,地上满目汪洋,喧嚣鼎沸。于明诚正辗转 反侧,徐馆长叩开了他的门。这时,正是深夜一点。 于明诚同志,你喜欢你的职业吗?徐馆长问。这虽然是个驼背老头,目光却分 外犀利,闪电一般刺得人目眩。 当然……报到的时候,我讲的都是真话,我忠于我的职业。于明诚颤抖着说。 馆长深更半夜屈尊而来,他预感到将要有什么大事发生。 于明诚,你能永不背叛吗?徐馆长逼近他。 能,我能。 于明诚,你能为自己的事业献身吗? 能,我能。 好,我相信你,也相信我自己的眼力。徐馆长从怀里取出一张拓片,你看看这 个。 这是一张汉画像石的拓片,高约一米四,宽约七十厘米,画分三层。第一层上 端为天空,有卷状云纹,共计九朵。云下有伏羲、女蜗。伏羲头戴斜顶高冠,女蜗 头戴五梁华冠。伏羲与女蜗均为人身蛇尾,两尾相互交缠。伏羲执矩,女蜗举规, 两背相向。中有两个小人,其尾也相交缠。第二层为“子见老子”,二人都戴斜顶 高冠,略为躬身,老子在右,面向左,孔子在左,面向右。老子手拄一棍,孔子手 捧一雁献于老子。孔子身后有一身材较矮者,大概是颜回。第三层左边有一老虎, 一位杂技艺人单足立于高翘的虎尾之上,两手耍着六个球;右边有一车,为两条鱼 所拉,车载一大鱼,鱼上骑有一吹管老者,一男童站在管端舞一拂尘。 这真是瑰宝珍品!绝妙无比!于明诚看了又看,赞叹不已。 绝妙在哪里呢?徐馆长问。这句话,显然是要对新来的大学生“鉴定”一下了。 于明诚说,从内容上看,神话传说、文化掌故、民间生活存在于一块像石上, 已属难得,而三者之间又有着密切的逻辑关系——造人、育人、娱人,这与常见的 汉画像石画面层层之间毫无于连有着质的区别,这就是说,整块像石是和谐的、统 一的,可以说这是一幅画。从局部内容看,伏羲战身,女蜗蛇躯,是屡见不鲜的: “子见老子”,在汉画像石中也并不罕见;而表现民间生活、民间艺术的第三层, 在汉画像石中恐怕是绝无仅有。这既是现实的,又是理想的,其构思的奇特,寓意 的深远,其旷达,其脱俗,在汉画像石中可以说是卓尔不群。这幅画还告诉我们这 样一个道理:伟大的艺术恰恰存在于民间,进入境界的生活恰恰是民间生活……说 得俗一点,对于今天的艺术家,这幅画是一本珍贵的教科书。从石刻艺术上看,精 致嫡熟,布局巧妙;人与物的刻画,或写意,或工笔,都极具动态。说它尽善尽美, 绝不过分徐馆长听于明诚说完,闭目叹息,好了,我放心了。徐馆长眼睛再睁开时, 目光里少了一份犀利,多了一份抑郁。他说,我老了,这副拓片给你保管。拓片只 有两张,另一张在国家文物部门收藏。现在“破四旧”了,你要慎之又慎! 于明诚说,馆长,请你放心,我会像对待生命一样。 徐馆长说,你刚上班,也许想不到,这块像石就在咱们馆。 于明诚惊异得险些叫出声来。 咱们馆——咱们县,目前除了这块像石,没什么珍贵的文物了。徐馆长说,这 块像石就在文化馆后院的西北角放着。那里有口古井,县志上记载,明代就有了这 口井。千百年来,这里屡遭大旱,井水从未干枯过。一九三六年,老百姓意外地从 井里“出土”了这块汉画像石。当时,省城几个懂行的奸商和此地的土匪勾结在一 起,要把它偷偷卖到国外,运出一百多里了,又被我们队伍追回来,为它还牺牲了 三个战士……一晃三十年,像石还在那里躺着…… 于明诚说,应该立起来,再建个碑亭,至少也应该放在室内。 徐馆长说,一九五七年省里拨过一笔专款,碑亭还没来得及建,这里遭了水灾, 这笔钱用来救济难民了。 于明诚说,再向上级申请? 谈何容易!徐馆长说,如今,别说为它建碑亭,连躺也躺不住了…… 于明诚跟着徐馆长,披着雷雨,脚下踩着滔滔流水,悄悄到了后院西北角。借 着电光,于明诚总算见到了像石的真面目,尽管只是几个瞬间,却深深地烙在心上。 他轻柔地抚摩着像石,如沐春风般地温暖。 雷雨愈加肆虐,水光迷茫,万物飘摇。浊水早已灌满了古井。 徐馆长从墙脚取出准备好的绳索、撬棍。于明诚猛然醒悟。不!馆长。不…… 他乞求着。徐馆长并不言语,把撬扛往他手里强硬地一塞。 像石平静地坠人井底了。两个人泥猴一般蹲在井沿,于明诚抱头抽泣,徐馆长 盯住他,痴呆似地哺哺着,时机不到,不可出土,时机不到,不可出土,时机不到, 不可出土…… 后来的事正如徐馆长所料。文化馆所有的文物都被“破除”了,造反派们想起 了那块像石。文化馆几乎被掘地三尺,也不见像石的踪影。文化馆人人被审查,人 人遭“逼、供、信”,像石还是沓如黄鹤。再后来,徐馆长被无休止地揪斗,受尽 了逐步升级的肉体折磨。除了像石事件之外,徐馆长致命的罪恶是他在建国初讲过 一句话:毛主席三天不学习,赶不上刘少奇;刘少奇三天不用功,赶不上毛泽东。 那年的元旦那大,徐馆长失踪了,人们在古井里发现了他的尸体。打捞时,于明诚 自告奋勇下到井底。他惟恐别人发觉井下的像石。他猜想,徐馆长最初绝不是选择 这种自杀的方式,他不会提醒那些人这里还有一口被忽略的古井,他一定是向像石 和古井诀别时,不慎跌落。于明诚又想,对于自杀,这里无疑是徐馆长最好的归宿。 像石在井底一沉便是十年。一九七七年春天像石重新“出土”,完好无损。首 先向上级建议“出土”像石,并确凿无误地指明它的藏身之处的,不是于明诚,而 是创作员小高。小高对上级领导说,水落而石出。小高的精明与内秀令于明诚惊诧 不已,小高颇不以为然地说,这事能瞒得了外人,哪能瞒得了文化馆的人?于明诚 —一问了,方信此言不差。为此,于明诚激动得心区疼痛——审查也好,“逼、供、 信”也罢,文化馆没有一个人出卖像石、背叛文化——多好的同事,多好的文化人 …… 于明诚的激动一直持续下来。近几年,那种激动才不知不觉地淡漠了,不知不 觉地擅变了,——由意外、敬佩与谢忱变成了茫然、疏远与拒绝。同样持续下来的 还有他的心前区疼痛,年复一年,年年有增。于明诚用不着算卦,也早已料定心脏 会有出大事的这一天。 初秋的季节,万物都无可掩饰地透出悲凉之象。初秋里病愈的于明诚,一如万 物,大不是先前的光景。于明诚自己想了想,就觉得颇似那片飘在他脸上的落叶, 脸色像落叶那样蔫黄了,脊背像落叶那样卷拢了,脚下磕磕绊绊像落叶那样少了根 基。同事们当面说他“必有后福”,背后又都议论纷纷,生发出些许生命的感喟—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麦熟一场风,人走一场病;天地无情,反正怎么也是无情 了,干脆我行我素,随心所欲,否则便就更增添无情了;人生无聊,反正怎么也是 无聊了,再不无聊就更为无聊了……思来想去,怜悯着于明诚的同时,也怜悯起自 己来了! 于明诚回到馆里,歇了一个多小时,就颤巍巍地去了后院,同事们怎么劝阻都 是枉然。像石还在老地方躺着,还是那几块破败的塑料布和稻草苫子盖着,再上面 是几个砖头压住。他仔细看了看像石残缺的部分。残缺的是天空,一个云朵消失了, 带走了天空的一角。如果再往下一点,就会伤害女蜗的头部。不幸中之侥幸,不幸 中之侥幸。于明诚捂了捂心前区,一边自语着,一边蹲在地上寻找失去的那朵云, 那一角天。他一点点地挪动着,墙脚,井边,菜丛。又由菜丛到了井沿。会不会掉 到井里呢?什么可能都会发生,他思忖着。可惜他垂垂老矣,若在当年,他就早下 了井…… 他的儿子于大川先是蹑手蹑脚绕到他背后,继而两臂一抱,把他端出七八步。 你还要命吗?儿子大声说,你还不接受教训?是这块石头重要,还是你的命重 要? 于明诚愕愕地说,当然是石头重要……一个是凡夫俗子,一个是文化瑰宝;一 个是可有可无,一个是不可或缺…… 什么瑰宝瑰宝的?于大川忿忿地叫开了,你把它当瑰宝,别人把它当废物!你 还是先爱惜爱惜你这条老命吧! 于明诚一个长叹,你哪里能理解!我于明诚命系一石,早就人石合一了! 那好,要么我去喊石头个爹,伺候它倒省心;要么我把它砸了,把你和它分开, 砸了它你就没心思了!没心思了!于大川将满腹牢骚尽情地喷吐了,你心里除了石 头还有谁?连你自己都没有,还能有谁?那年下雹子,我母亲砸得昏倒了你不管, 反倒跑来看你的石头,石头硬还是雹子硬?石头重要还是人头重要?你关心过我吗? 我和老婆的工资都发不出来,你问过吗?我娘死后,你的工资足够用的,可是你整 天买书写文章买书写文章,都到什么年月啦!你还要自费出版你写了一辈子的《金 石新索》,你索来索去索着了我,借了我两千元买香港书号,书号作废了,钱也要 不回来了……迂腐至极!你把它当瑰宝,别人把它当废物;别人把它当废物,你把 它当瑰宝! 于九;I 嗓门越来越高,心理上先是觉得和老子争吵,后来就觉得是和全社会 争吵,再后来就是觉得是全社会和他老子争吵。这还真有了效果,吵着吵着,李书 记、盛馆长、赵雨果,新分来的音乐辅导员谢苑,七八个人陆续赶来。好言相劝, 口到病除,争吵平息下来。于大川摇着头回他自己的家了,于明诚对着儿子的背影 说,大川,我借你的两千块钱早晚要还你,不就是两千块钱?你放心! 于大川听了,止不住苦笑,泪也笑了出来。 书记、馆长一伙人都交口称赞于明诚,说他如何如何品格高尚,大家都像他这 样,文化工作就好干了。创作员赵雨果持不同意见,他说都像于老这样,文化工作 更难干,理由是穷,不会搞钱。赵雨果说,于老若能兼了财政部长和文化部长,文 化工作才真正好于了。大家笑了一阵,就蹲下来,帮于明诚找那一角像石。 盛馆长回家拿来一床破败的旧褥子,盖在像石上,揭掉了稻草苫子。李书记见 状,也拿来一件槛楼的棉大衣。两个人又蒙好了塑料布。这使于明诚很受感动。 赵雨果说,领导,光这样像救济难民似的不行!就不能来个革命性的行动? 盛馆长问,什么样的革命行动?我和李书记好好的谢谢你。 赵雨果说,革命行动是叫它由难民变成小康——建个碑亭!这么一块价值连城 的碑,理当有个碑亭。 盛馆长说,谁不知道建碑亭好!展览也方便,雨果同志,资金呢?你问李书记, 建碑亭的报告馆里打了没有二十次,也有十九次了,县里财政吃紧,心有余力不足。 赵雨果说,馆里的创收不是搞得很好吗?拆了围墙,卖了白杨,来了古尸,耍 了猴狼…… 盛馆长说,雨果,你别耍贫嘴,抽空我和李书记跟你好好地算算收支帐。要说 创收,你正年轻,该是一把好手,光躲在屋里写你的传世大作不行。盛馆长指着谢 苑说,小谢刚分来几个月,也通过办音乐培训班为馆里创收了几百元了。一分没挣 的,就剩你和老于了,老于年纪大,文的这一行也难与经济效益挂钩,这个任务就 免了,你呢?你叫李书记说说,李书记,你说说,雨果是不是该出点力了?李书记 ——李书记一直在笑,李书记是一年前到任的,文化馆是副科级单位,他是加了括 号的正科级。他原来是乡里分管宣传的党委委员,本是个清汤的闲差,手中没权没 钱,只有到抓计划生育时,他才能同书记、乡长平起平坐了——党委委员各守一方, 这就成了忙人,他深知忙也是白忙——即使一帆风顺,也要经过副乡长、副书记两 个台阶,两届下来,年龄又超了提拔的界限,他一生就要老在副科上了。 正当他心灰意冷的时候,去年那场大雨给他带来了转机。 那天,县委组织部高部长由市里开会,返回时赶上那场大雨,不得不落脚在李 宣委所在的那个乡里。当时乡里的头头只有一位女性副乡长,再就是他李宣委了。 高部长平时很讨厌这位女乡长,他多次接到人民来信,反映她与县里的某个老干部 有染,而这位老干部正巧与他不是一条道上的人。那天吃晚饭,高部长的司机填饱 肚子就睡去了,酒桌上还剩下他们三个。先是表面应酬,一会儿就酒酣耳热,耍下 去二斤“孔府宴”。女乡长又暗中打开了第三瓶。她是海量,频频出击。高部长早 有了几分醉意,明知不是敌手,就死活不再喝了。两个人推来推去,一杯啤酒居然 泼在了女乡长的小腹上,三个人情不自禁地笑起来。女乡长并不罢休,抓住他的手 相劝。抓来抓去,高部长的心里热热乎乎的,看着她的确是个动人的少妇。 女乡长说,你要不喝这杯酒,就是对我有意见,有意见就当面提出来。 高部长说,哪有那么多的意见?我已经醉了! 女乡长说,说醉是假。部长,你应该把这里当成你的家,你在家怎么喝,在这 里也怎么喝。叫你喝一杯真难,比抓计划生育还难。我给你讲个笑话,有个村长在 会上对村民们发火,他说,你们男的一听结扎就摆头,女的一听戴环就撇嘴…… 高部长笑得合不上嘴,也想起一个笑话,他指了指女乡长的泼湿的小腹,你不 是叫我提意见吗?意见还真有,你那里不能仅仅是老干部活动中心,还应该成为青 年之家。 女乡长和李宣委都是一个愣怔,高部长话一出口就后悔了,只是泼水难收。李 宣委反应迅速,笑道,笑话!笑话!我也讲一个,某村一位老革命不服一青年干部 的气,叫嚷着,老子八年抗战,不跟你一刀割蛋?! 僵局随即释然,三个人开怀大笑。 事隔不久,县级班子换届,女乡长以此事为由状告高部长。这事说小便小,说 大也能5 ;出意想不到的麻烦。高部长有口难辩之际,见证人李宣委说话了,他说 那不是高部长提的意见,是讲的个笑话;笑话也不是高部长讲的,而是他讲的;笑 话的内容也叫女乡长说翻版了,他的原版是老干部对一妇女说,你那里不能仅仅是 青年之家,还要成为老干部活动中心。 换届结束,部长仍是部长。两个月后,李宣委意外地接到调令,成了文化馆的 李书记。李书记心里有底,有了知恩图报的高部长,文化馆就是他的一块跳板了, 只要不出乱子,将来调个好科局差不多是小菜一碟了…… 李书记从上任那天起,就十分注重人缘。对下属只表扬不批评,只原谅不较量。 文化馆无大事,就在小事上做个有心人。于明诚病了,他忙前忙后,买鸡蛋送水果 ;赵雨果深夜伏案写作,他就去劝他保重身体,还送给他二斤枸杞子;谢苑一分来, 他就亲手为她在门上安猫眼,房前的走廊上安了盏电灯;搞舞蹈的童舞下了海,成 了“金鸡服装店”的老板,他几乎每天都要去看看,问候问候。他觉得在文化部门 里争争斗斗,实在是无聊透顶。因而,他在盛馆长面前很是恭顺,连盛馆长的岳母 的姐姐去世,他也要送个花圈;年终评优秀党员,他带头评的盛馆长;盛馆长和于 明诚的县级拔尖人才,也是他到处游说才审批下来的。他这种处世态度,盛馆长看 得透彻,当面提过意见,他都表示接受,可做起来海棠依旧,也就拿他无可奈何了 ……今天,借着与赵雨果磨嘴,盛馆长故意将他一军。 到了这般境地,李书记不说也得说了。雨果,盛馆长的话你要好好琢磨琢磨。 盛馆长早就说过,叫大家搞创收是难为大家了,可是不搞不行,总得过日子!就算 是体验生活吧!能力有大小,革命有先后,雨果年轻有为,说不定对创收已经胸有 成竹了! 赵雨果说,我还真有了高招,梦笔生花。小谢你走吧,我这高招不能传于女人。 谢苑走后,赵雨果故作诡秘地说,昨天夜里我做了个梦,司马迁对我说,汝乃不义 之小人也!汝之书记、馆长皆贤主,素有思于汝,汝当唯命是从,缘何于创收之事 雷鸣而不闻?不义如此,实可憎也!我说,我也想创收,可我苦于无计呀!司马迁 说,汝亦不智之人,何不开发自身乎?我说,怎么个开发法?司马迁说,割蛋!吾 何等人也!吾之蛋尚能割,汝区区小辈,汝之蛋贱若泥丸,割又何妨?士为知己者 死,蛋为文化馆割。我问司马迁,割蛋有什么用呢?司马迁说,蛋屈居裆中,无缘 日月,汝可摧之三尺,移植于鼻梁,则化腐朽为神奇,幽暗为光明,泥丸为财源也! 况夫割蛋者必发愤,当世之泰斗,舍君其谁!我就按司马迁老人家指点的办了,取 得了巨大的成功。门票百元一张,观瞻我的人山人海…… 大家笑得前仰后合。李书记说,你这个赵雨果,真叫人服气啦! 盛馆长说,行啦行啦,无可救药,不指望你搞创收了,和老于一样,免了!不 过,你可真要给我拿出好作品来。 赵雨果向盛馆长道个谢,又对于明诚说,于老,我高攀了,和你一个档次了! 大家正在说笑,搞摄影的老强走过来,说是组织部高部长来了。赵雨果说,部 长来有什么稀罕的,他不是经常来文化馆“采风”吗?该采谁采谁呀!赵雨果的话, 引得几个人相视一笑,眼神里闪过一丝小狡黠。对赵雨果的话置若罔闻的是李书记 和于明诚。于明诚还在低头找那一角像石。 老强说,高部长找的是书记和馆长。 赵雨果说,老强,你别乱点鸳鸯谱。 老强说,我可不敢,文化馆就你敢。高部长这次是因公而来,你别以小人之心 度君子之量。 赵雨果说,老强,你说话跟你的照相机一样,很会维护领导的形象。其实, “采风”也不是什么坏事,至少是密切联系群众的一条途径。我们这些人,或者是 无“风”可采,或者是没能力“采”了,才都有了酸葡萄情绪…… 李书记和盛馆长到了办公室,高部长已在那里等候。高部长就是当年的创作员 小高,虽然身居高位,对文化馆这个老家,称得上情有独钟。当年称老师的,现在 还是称老师;当年称伙计的,现在还是称伙计。高部长四十岁了,看上去年轻而又 沉稳,淳厚而又不乏城府。这些年,文化馆对他不是没有微词,但是,谁也没有理 由说他一阔脸就变。县里对事业单位搞财政改革,文化馆经费自收自支,宣传部长 和分管的县长也是这个意见。高部长当时对这件事没表态,执行了两个月,文化馆 寸步难行,向高部长请愿,高部长这才出面,力排众议,争取到了保证基本工资, 给文化馆做了件有功德的事。有了他这层关系,宣传部长和分管县长,以至文化局 长,对文化馆的事都能推不揽了。 略作寒暄,高部长问,近期馆里的经济状况怎么样? 盛馆长说,一天天地紧张下去。院子里的那一套越来越不景气,除了电费、税 收等等,每月只剩四百多块钱。今天看,毁了那一院子白杨,真是我的一大罪过。 李书记说,也不能怪你。我来得晚,当时的情况也听说了,县里的调子是文化 口财政一律自收自支,那两个月工资也没着落。叫谁,也是卖杨树搞创收的。 盛馆长说,临街租出去的门面房,房租收不上来,就连自己的人——童舞吧, 盛馆长稍事沉吟,还是把童舞说了出来,童舞也不交。童舞那个“金鸡服装店”办 得明明是相当红火…… 高部长说,这就是童舞的不对了!盛馆长,你和李书记不要为我的面子,不要 觉得她和我是前后村的近邻、是我作介绍把她分来的,该批评的批评,该处分的处 分。馆里创收的事,还要挖挖潜力。统战部的同志今天告诉我,最近有位港商要来 我县投资办企业,还提出要看看那块汉画像石,想买张拓片,价格任我们要。 盛馆长说,这块像石的拓片仅存一张啊! 高部长说,我们的保守就在这里。港商给我们的启示不小啊!只要有像石在, 还愁拓片? 盛馆长说,这件事应该尊重老于的意见。 高部长说,于老师是通情达理的,你们再做做工作。何况,像石是国家的,不 是哪一个人的。于老师身体恢复得怎么样?他住院期间,我在省党校学习,也没顾 得上看看他。 离开办公室,高部长到了于明诚的宿舍。先做了一番自我批评,又做了一番安 慰。有关港商的事,一字不提。于明诚提出该为那块像石建个碑亭了,他表示尽力 做工作,争取资金。临别,高部长说,于老师多少年没给我算卦了,今天请于老师 指点指点了。 于明诚也不推辞,当即为他算了一卦。高部长见他神情窘迫,就笑着说,是什 么就说什么!于明诚用手指蘸了点水,在地面上写下八个字:女子祸水,尤物误国。 高部长始料不及,尴尬得脸上发烫,只得强颜作欢,连声说,慎之慎之,慎之慎之! 于明诚于别人的私生活,称得上聋子、瞎子,根本不知道高部长有什么风流韵 事,见高部长难堪的样子,于心不忍,端过一碗水朝地上一泼,八个字顷刻湮灭。 于明诚说,算卦只可当作娱乐,卦好卦坏都一笑置之,一笑了之,谁认真谁吃亏。 高部长说,是,是,好卦对人有个鼓励,孬卦对人有个警策,反正算卦挺好玩 的。 高部长原定最后一站是童舞的“金鸡服装店”,有了这一卦,一胸块垒,没了 兴致,想躲开服装店绕道回家。童舞早看准了他,几步追上去,对他说,部长,你 夫人叫我进的双皱裙进来了,你带回去吧!高部长别无选择,装出坦然来跟她回去。 上了服装店的二层楼上,童舞就急切地抱住他,一阵狂吻。吻得有点累了,才感觉 出他完全是被动的,一点力也不出。童舞顿时感到受了侮辱,一边哭一边说,你心 里又有哪个小情人啦? 高部长就说出那一卦。童舞说,你还听谁的?我想了,咱们别再苦了自己了, 我先离了婚,你再离…… 高部长说,你疯啦? 童舞又哭起来,高部长吻了吻她的泪,对她说,我永远把内容交给你,把形式 交给她。童舞说,我追求的是形式和内容的统一。高部长捏了捏她的嘴巴,亲呢地 说,你这个孩子!随即匆匆离去。 于明诚几乎是以手作筛,把后院筛了几遍,终不见像石的那一角。这天k 午, 看到童童又出现在后院里,用个小小的塑料桶浇他家的菜地。他这是出院后第一次 看到童童。他想,也许小家伙知道那一角的下落。童童——于明诚的话刚出口,童 童就被吓得脸色蜡黄,丢了魂似地大哭大叫,拼命跑向他家的服装店。四十多天前 于明诚面孔的狰狞和猝然仆倒时的凄惨,使童童吓破了胆,——童童那天真的病了, 高烧,抽搐,呕吐。吐出的水又苦又绿,医生说,那就是胆汁。童童是在医院里过 了五天才痊愈的。 于明诚还在为童童的怪诞大惑不解,童舞就吵过来了。 于老头,你安的什么心?我跟你有什么仇?你没养过孩子?你还有没有人性? 童舞,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于明诚说,咱们都是同事,有话好说,你不能出口 伤人。 有话好说,你别强盗装正经啦!你为什么要害童童?你是打的童童,还是骂的 童童。 你这就是诬蔑了,于明诚说,我怎么打童童、骂童童?我只是想问问他那块石 头。 这话谁信?不打不骂,童童能吓成那个样子?石头石头,你别拿一块石头吓唬 老百姓。童童是个六岁的孩子,杀了人也不算犯法,砸下一块石头你能要他的命? 你能吗? 于明诚气得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馆里的同事都跑出来劝解。童舞说,姓于 的,上次你病了,童童也病了,你住院了,童童也住院了,也差不多扯平了吧!没 想到你还真有个劲头,又一次欺负重重,战争贩子!战争贩子战争贩子!我正告你, 童童有个好歹,一切由你负责!你要胆敢继续纠缠,我就控告!起诉!我就以牙还 牙,以血还血! 于明诚心前区一阵刺疼,腿一软,坐到了地上。人们惊骇地要拉要架,李书记 急忙护住,把他的身子放平了,不叫任何人碰。过了两分钟,于明诚缓过气来。抬 头看了看众人,声嘶力竭地叫道,我要求组织处理!我要上诉!直到中央——吃午 饭的时候,于明诚把写好的材料交给李书记、盛馆长各一份。内容两条,一条是孩 子损坏了珍贵文物,家长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应做出经济赔偿,这是常识;另一 条是批评馆里的领导,事件发生近五十天,至今未做任何处理,以至要不了了之。 最后说,如果再不及时处理,他就逐级向组织部门、业务部门、舆论部门反映,不 搞个水落石出,决不罢休! 于明诚的言谈举止悲壮极了,两个领导受了震动,不敢等闲视之。盛馆长说, 于明诚说得都在理,咱们马上找童舞谈谈,叫她写个检查,再考虑赔偿的事。 李书记沉默好久才说,馆长,这事还得慎重。童童毕竟是个不懂事的孩子,叫 大人写检查,有株连之嫌;至于赔偿,更是个难题,文物法也没有具体规定,这样 的一级文物,无价之宝,赔十万也不能说多,可是赔一百块钱也说不出少。 盛馆长说,你说的也有道理,文化馆还没遇到过这样的事,这就难办了。 李书记说,我有个想法,你考虑行不行,检查就不叫童舞写了,是否赔偿,咱 们搞个民意测验。 盛馆长笑了,矛盾交给群众?也未尝不可,群众是真正的英雄。 下午三点,全馆人员都召集到了会议室。下通知时,只说重要会议,不得缺席, 具体内容大家都不知道。当明白了会议的意图后,有两个人说闹肚子上厕所,一去 不返。剩下的人也觉得这个内容可笑。盛馆长讲了讲像石被童童砸核桃砸去一角的 事,李书记讲了讲民意测验的重要,说这是目前惟一可选择的,麻烦大家,实在是 不得已而为之。越解释大家越笑,盛馆长和李书记也跟着大家笑起来。只有于明诚 和童舞铁青着脸。接着就是发票、填票、计票。结果当场宣布:十一票反对赔偿, 五票同意赔偿,一票弃权。于明诚听了,即刻拂袖而去。 李书记盛馆长嘀咕了几句,李书记说,尊重群众意见,不再赔偿,希望童舞同 志对孩子加强爱护公物的教育。李书记又高度赞扬了于明诚的责任心、事业心,号 召全馆同志向于明诚学习。然后就宣布散会。 先别散会,我要求发言,童舞起身说,像石是我儿子砸的,可是如果保管得好, 就不会发生这件事,所以像石受损坏,是馆里负责人和有关人员玩忽职守造成的。 追究玩忽职守者的责任,这可是文物法上规定的!于嘛欺负一个孩子? 会场僵窘起来。盛馆长面带温色地说,那就追究我吧! 李书记也说,当然也跑不了我。 人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莫衷一是。 我要求发言,我觉得童舞的话千分之千地有道理。赵雨果貌似深沉地看了看众 人,慢声慢语地说,玩忽职守,损坏文物,这个案子大了!我看和《杨乃武与小白 菜》颇有相似之处,越查牵扯的官员越多——你想想,像石保管不好是什么原因? 经费!在经费问题上,文化局长玩忽职守了,财政局长玩忽职守了,宣传部长玩忽 职守了,分管县长玩忽职守了,与文化馆关系密切的组织部长玩忽职守了,等等等 等,恕不—一。 赵雨果惹得哄堂大笑,童舞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忿然而去。 盛馆长对李书记说,本想有个结果,利利索索的,这下好了,于明诚带着一肚 子气走了,童舞带着一肚子气走了。 李书记说,咱也要学得乐观一些,这好歹也算个结果。 傍晚,于明诚的儿子于大川来看他父亲,迎面碰到了摄影师老强。老强拉他到 了一个蔽场,对他说,你这当儿子的该时时守护着老子,你今天差点儿没见上你父 亲。于大川问他详情,老强不说,怕惹出是非,好心无好报。于大川说我这人重的 是义气,我要出卖你,出门就叫汽车轧死。老强这才闪烁其辞地说出于明诚和童舞 的争战。 于大川见了于明诚,啥话不说,找出一瓶“孔府宴”,也不用什么菜,咕咕地 吞下去半瓶,又往心手里倒满酒,朝胸前一抹,直奔童舞的“金鸡服装店”。于明 诚知道不妙,穷追不舍,于大川说,你活得太窝囊了!秀才对付兵不行,必须兵来 将挡。 于明诚说,小童也是个秀才,搞舞蹈的,我们之间有点争执属于正常。 于大川说,争执?战争吧! 于明诚问,你听谁说的? 于大川说,你别管了,我要三下五去二,把她那个店收拾了,再修理修理她, 反正我喝醉了!我喝醉了谁能怎么我? 于明诚眼看拉不住,陡生一计,就地一蹲,手捂了胸部。这是他平生第一次作 假。于大川忙抱住于明诚。于明诚气若游丝,大川,咱不能干犯法的事,不能吓着 人家的孩子,我都把人家的孩子吓病了,你也有孩子,也有家……于大川说,我先 放她一马,以观后效! 于明诚父子的话,一字无遗地送到了童舞的耳中。童舞正在厕所。也曾想出去 与于大川理论一番,终没有勇气,好汉不吃眼前亏。后来听到于明诚的话,心中怦 然一动,鼻尖也有些酸凉了。这天夜里,她怎么也不能人睡。她问童童,于爷爷动 手打你、朗当你了吗?童童摇摇头。她问童童,骂你了吗?童童摇摇头。她说,那 你嚎什么?童童说我看着他……像个鬼……吓死人!童舞心头一廖,朝童童屁股上 打了一掌,不许你胡说! 夜里十二点了,童童均匀的呼吸使夜更为寂寥、闷躁。童舞趴在窗台,望着邃 密的星空。在那个混沌的东南一隅,她依稀看见她丈夫的身影时隐时现。这个县皇 宫食品厂的销售科长早就沉湎那个温柔之乡乐不思蜀了,她一忽儿看到他销魂在豪 华的居室,一忽儿看到他在痴迷于灯影斑驳的舞厅,妖冶的女人与他如胶似漆形影 不离。她看到他远远地丢给她一个讪笑,如云飘去。她正是在这样的衔悲含恨的日 子里,在面临崩溃的状态下,扑向高部长的怀抱。她为高部长的来如雨去如风而怅 惘。她天真地渴望朝朝暮暮,因而她便时常感到这种往来的无聊,——反正是无聊 了,再不无聊就更无聊了——同事们偶发的感叹又成了她灵魂的慰藉。 一颗流星划过,又一颗流星划过。远航的野鹤掉下一行如泪的鸣叫。秋天正是 陨落的季节,怀旧的季节。她想到了天鹅,十年前的那只天鹅。月华如泻,静谧的 湖面上波光粼粼,一只美丽的白天鹅忧伤地飘浮,她知道她已在垂危之中了。正是 那期待的月亮,那深情的浩渺的天空,那热切的无声的呼唤,给了她勇气。她不屈 不挠地立起脚尖,试图重新振动翅膀,飞向抒写生命的天宇。然而,她终究体力衰 竭,跪了下来,合上了双翅……师专艺术系毕业前的汇报演出,童舞表演的芭蕾舞 《大鹅之死》赢得了经久不息的掌声。她找出那时的剧照,看着看着,飞的欲望油 然而生。她脱去衣服,看到了她的不知何时变得臃肿的脚,不知何时堆积出脂肪的 腹部,她嘤嘤而泣了,那只天鹅一去不返。 街上响起吵架的声音,男女混杂,嗓门愈来愈高,由吵到骂,脏话跳跃着升级, 不堪入耳。安详洁净的夜一下坠入了尘世。 她下意识地想起了文化馆的民意测验,想起那五张同意赔偿的票,心里陡生了 愤慨。五张票她能有把握地算出四张,盛馆长,于明诚,赵雨果,谢苑。剩下的那 个“蒙面人”是谁呢?她对参加会的人一遍遍地筛选,也找不出目标。 港商唐先生的到来,似乎使文化馆蓬革增辉。组织部、宣传部、统战部、文化 局的人员作陪,前簇后拥,看热闹的人也越聚越多,浩浩荡荡一支队伍进了文化馆。 老强的接待任务是摄影,端着相机前后左右地跑,他说,文化馆有史以来这是第二 次到这么多人,第一次是红卫兵来“破四旧”。 按预先的安排,先把唐先生请到会议室。唐先生看上去温文尔雅,办事却很固 执,急于去观瞻那块汉画像石。领导们也不便勉强,就把跟来看热闹的群众拦在前 院,通往后院的门交给赵雨果把守。 老强说,雨果,这可是个严肃的政治任务呀! 赵雨果说,我就把它当作中南海的大门守护! 十几个人围住像石,盛馆长和李书记一层层地去揭覆盖在上面的塑料布、棉大 衣、棉褥子。唐先生皱着眉,大惑不解,怎么可以放在这里呢?李书记忙搪塞说临 时,临时。唐先生说,冬天还没到,棉衣早早地穿上了!众人都嗤嗤地笑。像石面 目全露出来了,唐先生啊地一声长叫,手杖也抛了,两臂向着像石张大,凝固在空 中。眼里的光束在像石上游动。 国宝啊,国宝啊,唐先生赞叹着,三十年前我在国内的一份杂志上见过它的介 绍,今天见得庐山真面目,缘莫善焉,幸莫大焉!说着说着,唐先生像拜佛一样, 对着像石闭目、合十。 文化局的一个股长说,先生,这不是佛像…… 请佛永恒的估护。即心即佛,即石即佛。唐先生取出相机:能为它拍张照片吗? 领导们都说,唐先生太客气了! 谢谢,谢谢,唐先生说。他正要按下快门,突如其来的一只手紧紧地捂住了镜 头。于明诚一真侧身人群中静观不语,这时候不得不挺身而出了。他说,唐先生, 这块像石从未在书刊上发表过,按文物法规定是不准拍照的,抱歉,抱歉。 于明诚的行为引起诸多人的不满。有的说这是小题大作,有的说这是特殊情况 特殊对待。不管人们如何评说,于明诚执意不肯。唐先生犹豫了一下,就毕恭毕敬 地站在像石一侧,请老强为他和像石合影,用了老强的机子照了,又用他自己的机 子照。 唐先生照完,不知谁说,咱也合个影吧!一句话使人们大彻大悟了,惟恐误了 良机,自觉以职务高低为序,一个个学着唐先生的恭敬,与像石合影。着实叫老强 忙活了一阵子,他独自哺哺着,哎呀,第三次了,这是第三次了,第一次是省委书 记来,抢着合影,第二次是影星巩俐来,抢着合影…… 少了一角,唐先生大惊失色,痛惜万分地说,怎么少了一角?! 人们无言以对。李书记扯过褥子,把像石盖上了。唐先生又掀起褥子看了看, 遗体告别一般离开了。于明诚受了感染,揉着眼说,天塌一角,尚有女娟,石缺一 角,如之奈何?唐先生听了,主动上前握住了于明诚的手。 到了会议室,唐先生直言相告,要买一张像石的拓片,价格由馆里定。盛馆长 说拓片只有一张。高部长说先拿来叫唐先生看看。盛馆长说一直在于明诚那里保管 着,老于的认真是出了名的。高部长说于老师通情达理,这是公物,不是私人财产。 盛馆长拉着李书记去了,于明诚正在家里抽间烟——他平时一口也不抽。两个人费 尽了口舌才把他请了过去。 唐先生看了拓片,兴奋地说,我买下了,贵馆说价格吧! 于明诚收起拓片就要走,几个人忙拦住,扶着他坐下。于明诚说,这块汉画像 石的拓片只有两张,另一张在国家文物部门收藏。现在像石缺了一角,这张拓片庶 几成了孤本。不论给多少钱,都不能卖。 唐先生说,我出五万如何?如果贵馆不满意,我们可以另作商议。 唐先生的话使举座皆惊,一张拓片卖出一个天文数字,不知道后先生疯了还是 傻了。不要说一般人员和县里的领导,连盛馆长这样的行家也被震撼得有了窒息的 感觉。 高部长向李书记递过一个眼色,李书记心有灵犀,对于明诚说,于老,唐先生 是有诚意的。 于明诚说,其诚固然可敬,拓片也是固然不可卖的。 众人都有了温色,一是恼他目无领导,一是恼他迂腐成了一个绝代傻瓜。 唐先生眼见无望,便退让一步说,既然贵馆如此珍视,我后某也不能夺人所爱。 好在像石还在,就新拓一张卖给我,因为缺了一角,价格我只好出在三万了! 众人又是一惊,都迅疾地在心里算着一笔账:拓一张三万,拓一张三万,用不 了多少拓,文化馆岂不就轻易地成了百万富翁? 众人还在算账,不料于明诚又说话了,拓也不能拓。文物法规定,元代和元代 以前的石刻,只许翻刻副版传拓…… 唐先生说,翻刻副版拓印,就没有多少价值了…… 高部长做了极大努力,面色才显出了和悦。他说,于老师讲的对,一切法规都 基于两点,一是保护文物,一是弘扬民族文化。况且,上级也曾要求各地制定自己 的法规。对婚姻法、计划生育法,各地不是有自己的规定吗?馆里一次次报告建碑 亭,我们何不取之于碑,用之于碑,以碑养碑呢?这件事,几个部的同志研究一下, 你们馆里再开个民主会,听听群众的意见。 于是三分众人:几个工作人员陪唐先生就地休息,几个部里的领导到办公室商 讨,文化馆的全体人员到后院集合。 李书记对盛馆长说,我看还是民意测验吧!盛馆长点点头。 票发到手里,人们不假思索,笔一动就填好了。于明诚先打了个“丫”,正想 交上去,耳边莫名其妙地响起部长说的以碑养碑,心里一虚,就把“X ”涂掉了, 想补个对号,又不肯就范,只好糊里糊涂地交了上去。童舞和赵雨果冤家路窄,坐 得相邻,她本来填了对号,见赵雨果也填了对号,就在对号上狠狠地戳了两笔,戳 成一个“X ”。 李书记宣布结果,一票反对,一票弃权,其余的全是赞同。立即到办公室汇报 了,正好与领导们的意见吻合。 于明诚违心地忙碌了一天。李书记和盛馆长也跟着伺候,又是刷像石,又是研 墨,鞍前马后,不离左右。晚上七点,拓片从像石上揭下来。统战部的同志来了, 一手接过拓片,一手交上了三万元现金。文化馆的人像过节一样,载笑载言,眉飞 色舞。于明诚筋疲力尽,正想早早地睡觉,赵雨果来了。 赵雨果说,于老,说句高攀的话,咱们两个都是鄙弃俗尘的人,可是我和你又 有不同。我明明知道“穷”,我就只想独善其身,比如说,我绝不写庸俗的作品, 绝不炒卖自己的作品,任何时候我都会。恪守纯粹的艺术精神,我不会背叛。但是, 不论我的作品多么高雅脱俗,你本人却是吃俗饭、穿俗衣、住俗屋、吐纳俗气而生 存下去的。因而,我鄙弃俗尘不等于拒绝,不等于消灭,也拒绝不了,消灭不了, 除非你自杀,让一切化为乌有。“世人皆醉我独醒”——这样的人恰恰都是虚伪、 怯懦的一面。你老人家呢?明明“穷”,还想兼济天下,玉宇澄清万里埃,这就叫 人可怜了。“朝饮木兰之堕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美则美矣,你能活得下去 吗? 于明诚说,雨果,谢谢你有意要指点迷津……我听累了,我困了…… 赵雨果说,我再唠叨几句。以碑养碑,是行之有效的。我不炒卖自己,我想炒 卖一下像石——一会儿我就给市报的同学要个电话,叫他明天抢发头版…… 半夜里,于明诚做了一个恶梦,死去二十多年的徐馆长闯进他屋里,手拿一块 石头猛砸他的脑袋。他惊出一身冷汗,怅然若失,双手抱膝捱到天亮。 一上班,李书记、盛馆长、张会计三人就聚在了办公室,研究那天从天而降的 三万元的用场。第一笔开支当是建碑亭,这是三人的共识,高部长“以碑养碑”的 指示声犹在耳。盛馆长电话里询问了建委的设计人员,对方说建个像样的碑亭大约 在一个整数以内。剩余的两万如何处理?需要用钱的地方太多,补发各种津贴,报 销差旅费,报销医药费,楼顶严重漏水,下水道常年堵塞……随便一想就是十几项, 一项比一项重要,容不得厚此薄彼。商量了两个小时,弄得头昏脑胀,也排不出先 后。到了十点钟,报纸来了,一人拿了一份,放松放松。盛馆长拿的是市报,头版 上一条黑标题赫然人目:《一幅拓片售价三十万》。盛馆长拍案而起,半个脸抽搐 不已,谣言!弥天大谎!荒谬绝伦!这……坑了,把文化馆坑了…… 正面的报道没有不夸张的,总不能夸张十倍?李书记唉声叹气地说。沉默须臾, 又自我安慰说,也许给文化馆带来福音,现在什么都兴“炒”了! 盛馆长漠然一笑,李书记,那咱就等着福音吧! 盛馆长话音刚落,电话响了,是市文物局打来的,恭喜发财,还准备组织各县 来学习以文养文的经验,希望能提供食宿方便云云。盛馆长忙不迭地解释、辟谣, 一个电话就弄得期期艾艾,焦了口舌,听到铃响就发怵了,请李书记对付。市文物 局的电话只是拉开了序幕,衔尾而来的有省城的、兄弟县市的、本县县直机关和一 些乡镇的、文化馆人员的亲朋好友的,有业务部门的,有报社电台电视台的,有作 协文联的……五花八门,应有尽有。李书记在乡里工作多年,对付电话能力强,一 鼓作气对付了十一个,终于大汗淋漓败下阵来。张会计当仁不让,可惜对付了三个 便头晕作呕,干脆拿下话筒,任谁有天大的本领也打不进来了。 十一点多,税务局来了两个人,拿着一叠文件,要照章收税。盛馆长、李书记、 张会计都懵了,不理解卖拓片怎么还要交税。税务人员叫他们看文件,他们越来越 糊涂。李书记说,你们说几壶就几壶吧! 税务人员面带霜色地说,不是我们说几壶就几壶,而是文件说几壶就几壶,— —四万二! 张会计一下子跳起来,我们才卖三万,你们叫交四万二的税,干脆把文化馆的 人都宰了算啦! 税务人员拿出市报,会计拿出单据,税务人员又打电话问了宣传部、统战部, 才得到落实。税务人员说,这个账好算,四万二的十分之一,四千二百。 李书记和税务局长在一个乡里共过事,就要通了电话,叫苦不迭,最后一句话 是“文化馆穷得恨不得大人孩子尿醋卖,我这个书记急得简真是犯猴X 里‘抹蒜’。 税务局长被逗笑了,心也软了,就叫去收税的人接电话,给他们讲了几分钟。两个 税务人员拿出计算机,重新计算。李书记问,几壶? 税务人员说一八一八壶,营业税、城建税、教育附加税。 李书记说,是个吉利数,要发要发。 盛馆长说,给的面子不小啊! 税务人员说,我们只讲原则,不讲面子,这不过是另一种算法。 盛馆长说,还有更好的算法吗? 税务人员不再理会,收了款昂然而去。盛、李、张三个人脸都青了。李书记忙 又给宣传部要了电话,请部里通知县电视台,马上发个文化馆卖拓片的消息,强调 卖了三万元,并希望反复播放、反复播放。 下午刚上班,邮电局和自来水公司的讨债女郎同时光临。电话费和水费都是十 八个月没交了,邮电局和自来水公司都已仁至义尽,再不交,拆电话的拆电话,断 水的断水。李书记叫张会计买来几袋话梅、几袋瓜子、一两好茶,让女郎们先逍遥 着,他w 三人躲到了会计室。李书记说,外财不发命穷人,怎么办盛馆长? 盛馆长说,杀人的偿命,该账的还钱,自古皆然。理都是人家的,错都是咱的。 既然人家找上门来,咱砸锅卖铁也不能赖呀。 李书记说,咱什么时候能混个债主当当? 盛馆长说,咱现在就是,临街的门头房租金不是收不上来?连童舞也拖拖拖。 李书记说,张会计多动脑子,门头房的租金要制定得力措施。 盛馆长说,张会计,你大体算算,咱还欠哪里的钱?欠多少? 张会计胸有成竹地说,除了邮电局、自来水公司,还有电力局,这三家都欠了 十个月了,少不了一万三。 盛馆长说,你想细一些,还有没有债主? 张会计说,地主没了,再说就是中农下中农了:县招待所三百多,印刷厂四百 多,残疾人福利会六百,天鸣养鸡厂二百多,就这些,绝无遗漏。 李书记说,美术培训班的学生到养鸡厂写生,不知怎么把棚子弄歪了,砸死了 一批雏鸡,偷鸡不成反蚀米。 三个人正苦笑,就听得有女人嗲声嗲气地找领导。盛馆长说,又来债主了!我 的意见是咱痛痛快快,完全、彻底、干净地还清债,心里也舒坦舒坦。 李书记说,我同意,这又是一次解放。 回到办公室,果然见又添了位印刷厂的女郎。她们从张会计手里接过钱,脸上 都灿若桃花,袅袅婷婷地走了。余下的债主,不等人家来讨,张会计逐个电话通知。 半下午就统统了结了。盛馆长伸着懒腰说,完了——完了——有点平反昭雪的味儿! 李书记说,我这会儿光想喝杯酒。 张会计转眼之间就提来一瓶“孔府宴”,倒了三茶杯。以女郎们剩下的话梅、 瓜子为肴,三个人推杯换盏。盛馆长酒量小,喝了两口就面色配然,身子飘荡。他 说,我想唱点什么。李书记和张会计掌声鼓励。盛馆长唱道——霹雳一声震乾坤… …李书记和张会计也一同唱起来。 张会计说,留下建碑亭的一万,还有四千二,大家的津贴一年没发了,差旅费、 医药费也一年没报了,是不是解决解决?想全解决不可能,补津贴就不报销,报销 就不补津贴。盛馆长醉醺醺地说我听李书记的啦!大概是喝得急,李书记也有了醉 意,右手一挥说民意测验!盛馆长和张会计都捧腹大笑。李书记写了罨,叫盛馆长 抓。盛馆长抓了个“补”。张会计雷厉风行,挨家挨户的补发去了。补到于明诚那 里,他坚辞不受。他说我住院花了那么多钱,连累了别人。张会计解释说住院倒好 了,卫生局付,不住院的由单位付。于明诚又问建碑亭的钱,张会计说绝对绝对好 了,绰绰有余,你老把心装肚里吧!于明诚这才接过补发的津贴。 晚饭后,人们零零星星地走到后院,弄自己的菜地。发了津贴,大家的情绪比 往日高涨了,爽朗了,你一言我一语,全是愉悦的话题。李书记说,以后的日子大 概要好起来了,何不请于先生为文化馆算上一卦?大家都说该算。 于明诚即席一算,说道,“抱琴送鹤去,枕石望月归”,虽说不上多么富裕, 但却是难得的境界,无忧无虑,远离尘嚣,宁静祥和,天人一趣。大家说但愿此卦 灵验,这样的活着已是神仙或准神仙了。 大家扯来扯去又夸奖起领导。盛馆长说,都别说好听的了,下回发还不知猴年 马月,还是饮水思源——谢谢这块汉画像石。 有人说一齐跪下磕几个响头,有人说逢年过节的时候要好好举行盛大祭典。谢 苑惋惜地说,如果不缺那一角,一张拓片就成了五万,真遗憾呀!谢苑直率单纯, 实话实说,绝无影射之意。哪知提到像石,童舞本来就心虚,听到谢苑的话,觉得 字字都是热讽冷嘲,明枪暗箭,一个妙龄女郎竟然这般的刻薄歹毒……霎时童舞的 肚子就鼓了起来。 遗憾的事多着哩!童舞讥讽道,遗憾的是这块像石不是你自己家的而是公家的! 遗憾的是这是文化馆而不是中南海!遗憾的是你只能在这个小县城找个老公,而不 能到美国找个大亨!遗憾,遗憾……遗憾的是童童是我的儿子而不是你的儿子! 谢苑被这骤来的风暴吹得身心颤栗地说,你不讲理……你不讲理…… 童舞说,我给人讲理,你是狼! 谢苑说,我怎么是狼的? 童舞说,一个六岁的孩子无意砸坏了一点像石,你就没完没了啦!你恨不得也 把童童的头砸去一块!你不是狼谁是狼? 谢苑说,我一直都喜欢童童……你才是狼,你把于老师气得……多危险! 你又搞挑拨离间?说我狼,我就是狼!童舞心一横,手中的塑料水管对着谢苑 喷射过去。水还没溅到谢苑身上,盛馆长一下把水管夺了下来。 童舞看了看众人,大多数都怒目金刚似的看着她。她心中一怯,转身就走。经 过老强身边,老强用哑音对她说,忍着点忍着点。这使她心里掠过一丝春风。 童舞和谢苑之间的这场小战本应就此结束,谁也想不到第二天一大早,童舞就 在楼房的走廊里冲着谢苑的宿舍大骂开来。文化馆的大人孩子都从梦中惊醒,演杂 技的,展览古尸的,早起赶集上店跑步锻炼的,都被吸引过来。原来,童舞早晨发 现她的“金鸡服装店”的牌子被人改写了,金鸡后添了一个“巴”字,跑到灰楼上 又发现她宿舍门匾上的“闻鸡起舞”也被人改了,鸡后同样添了一个“巴”字。 童舞如疯似魔,又蹦又跳,连舞蹈动作也用上了,嘴里也越骂越脏。李书记、 盛馆长制止不了,拉又不能拉,就叫自己的老婆拉。两个中年妇女不但降服不了童 舞,反而助长了童舞的威风。 谢苑原以为梦里有人吵架,惊醒后才知道是童舞卷土重来。童舞的脏话不堪人 耳,谢苑羞于见人,气得头埋在被窝里哭泣。童舞不住地骂阵,谢苑想起了那句古 话——土可杀而不可侮,决意和童舞拼个你死我活。她猛地打开门,叫道,童舞, 你骂的是你自己,你骂的是童舞,你骂的正是你自己! 童舞说,你到底从你的X 窝里出来了!我问你,我是“金鸡巴服装店”,我是 “闻鸡巴起舞”,你呢?你还没结婚,你怎么知道那么多,金银铜铁锡,金术水火 土,工农兵学商,你都尝过了?你真行,你是万能X !连那块汉画像石也装进去! 谢苑哭叫着,你才是呢?你才是呢?谁不知道你? 童舞觉得被蛰了一下,狂叫着,我撕你的X !我给你撕碎!我把你的X 撕成条 条! 谢苑骂不出口,硬咽道,你撕你自己的吧……你还是撕你自己的吧……你撕你 自己的多方便呀…… 童舞眼里喷火,身子一纵窜了过去。赵雨果从后面抓了她的手,用力一拽,童 舞倒退回来。赵雨果说,你还是个女人?你这个嘴还是个嘴?你这个嘴该撕不该撕? 于明诚气得两手扶着墙,脱口说道,该撕! 楼下看热闹的立即附和道,该撕——该撕——童舞见状,不无怯懦地问赵雨果, 谢苑是你老婆?是你妹妹? 赵雨果说,是什么都没关系,你只要再骂,我就撕——严惩不贷! 盛馆长愤愤地说,撕!再骂就撕!我批准了!有了责任我承担!文化馆里一点 斯文也没有啦!成了他妈的骂协啦!武协啦! 谢苑砰地关上门,趴在床上呜呜地哭,绵绵无绝。童舞也抽泣着跟李书记、盛 馆长进了办公室。看热闹的人们发着种种的感慨各奔前程,有个小青年学着谢苑的 腔说,你撕你自己的吧,你撕你自己的多方便呀!引出零落的笑声。 李书记和盛馆长给童舞谈了一阵子,先是严厉批评,后是婉言劝慰,表示一定 会查清案情真相的。又先后找谢苑、赵雨果谈了话。两位领导一致认为,恶作剧绝 非谢苑所为,也不是赵雨果所为,更不会是于明诚所为,近期跟童舞不睦的这几位 都排除了,馆里的其他人员也都一个一个地筛了又筛,谁都不像是干那种事的人。 两个人正伤脑筋,公安局来了两个刑侦员,说有关领导指示要你们尽快破案,加 “巴”字的事已构成人身攻击罪。现场被破坏了,刑侦员拍照了一番,向书记、馆 长了解了有关情况,找当事人童舞座谈了一会儿,就载笑载言散淡而去。 吃过早饭,童舞拜见了于明诚。她由衷地做了道歉,悔恨交加,泪光惨淡。她 求于明诚为她算一卦,算算是谁改的牌子和门匾。她说在这个馆里,于明诚是她最 敬仰和信赖的人。 于明诚说,算卦说到底是一种游戏,有时灵验是因为任何事物都有正反两个方 面,其运动都有多种可能性与可行性,算卦要是全能灵验,一切科学岂不都成了多 余?案子的事,只能依靠公安局。于明诚又说,昨天傍晚我刚刚为文化馆算了个宁 静祥和的卦,你们俩就开了大战,我这卦还能算?臭卦臭卦。你还是依靠公安局。 童舞说,越这种案子越难破,根本破不了,于老师我就求你这一次了,我绝对 保密,你过去的卦灵验的也不少啊! 于明诚心软,经不住童舞可怜兮兮地哀求,只好为她算上一卦。他解释说,这 是一个谁也想不到的人,因了拐弯抹角的关系,才向你放了一箭。九年后这人身患 绝症,良心重现,主动向你坦白、认罪;你不仅原谅了他,还为他四处求医,治好 了他的病,在县城成为一段佳话,在市里你还成了新闻人物。 童舞说,于老师像在写小说。 于明诚笑着说,我自己也觉得像写小说,信也好,不信也好。 童舞回家后又琢磨起于明诚的话,脑子里突然冒出了于大川,越想越是这个人 干的,于大川几天不来文化馆,就是为了蒙蔽。她悄悄地给于大川所在的工厂打了 个电话,才知道于九;!两天前到四川为厂里索债去了。放下电话,童舞觉得她的 猜忌太荒唐了,太对不起于明诚了。 童舞打上门来,赵雨果挺身而出,赵雨果也没想到这使举结出一朵奇葩。那天 谢苑长哭当歌,如浙沥秋雨,黯淡了日月,人们劝慰的话语堆成了山,却不能堵住 她的泪腺。夜里十点,赵雨果来了,端来一碗奶色的鲫鱼汤和荷包蛋。赵雨果说, 想不到你谢苑是这么懦弱,你谢苑不像一个有知识的人,而像一个乡间老妪。上帝 给你谢苑一副肩膀,不是仅仅叫你当衣服架子,主要的是叫你承担重负;上帝给你 谢苑一双耳朵,不是仅仅叫你听美妙的乐章,而是要你听各种各样的声音……谢苑, 你真叫我失望! 赵雨果正要离开,谢苑止住哭泣,起身说,赵雨果,谢谢你。说着说着下意识 地把手伸了过去,再见,赵雨果。赵雨果的手伸过去之后,两只手都神差鬼使地用 起了力,直到把两个人拽到一块儿。一阵脉脉的拥吻之后,赵雨果惴惴地说我是不 是在乘人之危?谢苑极力地摇着头,一个热吻堵上了他的嘴。他和她双双坠人爱河。 他和她都说,他们是“毫无准备,不慎落水”的。 “大战”之后的童舞,不会善罢甘休。安排好店里的活,她白天以睡为主,夜 里爬上她的小楼的顶上,监视着馆里那座灰楼,希冀改写牌子的她或他再度出山, 她将一举抓获。熬过了几个夜晚,她全部的发现就是有人悄悄走进谢苑的宿舍,她 辨得出那正是赵雨果的身影。某个夜半,她蹑手蹑脚上了灰楼。谢苑的房间漆黑而 幽秘。她侧耳门上,努力分辨屋里的声音。听着听着,她怦然心动——一种微弱而 又澎湃的声音幽幽送人她的耳中,她仿佛清晰地看见了一个健康男子和一个健康女 子的共同创造。愤懑、悲凉、嫉妒……她曾想过大喊大叫,刹那间又粉碎了那样的 念头,她不能干那种卑鄙下作的勾当……她。0 里只剩下悲凉了。在她就要寂然离 去的那一刻,她无意中看到门鼻已被人上了锁。她霍然醒悟:上锁的人正是改写她 的店牌和门匾的人!这是一把生了锈的旧锁,所幸只能挂上不能锁死。她小心翼翼 地摘下锁,抬手放在门媚上。 回到她的小楼,她不寒而栗了,她像翻书一样把文化馆的人刷刷刷翻了一遍又 一遍,翻不见挂锁人的一鳞半爪……她因此被折磨出一种说不出的疲惫,她想想世 间一切都可恶,一切又都无聊。这样的情绪叫她想到了于明诚那一卦,她觉得日月 在心,明净超然多了。她很快便睡熟了,却又被一个荒诞不经的恶梦惊醒:她不知 怎么变成了一件褪色的服装,一会儿被人扔在路边,一会儿被人偷偷地塞进洞穴, 一会儿被风刮到了树梢。她披衣而起,望着迷离的星空,晶莹的泪珠从眼里滚落不 已。 次日,她向赵雨果讲了那把锁,也讲到于明诚算的那一卦。赵雨果握握童舞的 手,笑得很是潇洒,他说,一个多么美丽动人的故事,一个多么幽默智慧的预言啊! 上午十点钟,几十位农民雄赳赳地进了文化馆。起初以为是农民进城看杂技或 者古尸展览,后来见他们目不斜视穿过院子里的帐篷,一味往里挺进,人群里几个 青年还莫名其妙地抬着一张折叠床,馆里的人才有了警惕。更叫人意想不到的是这 帮农民径直到了文化馆的后院。放稳了折叠床,馆里的人才看见床上躺着一位身子 扁平如饼的白发老人。老人似乎奄奄一息,一位大汉抱起老人的上身,让老人倚在 他怀里。老人痰声辘辘,颤抖的手指着古井中说,就是它……就是它…… 一个领头的中年人把手握成喇叭状,对着灰楼喊道,有当家的不?文化馆当家 的呢? 文化馆的人早在一旁面面相觑地站着,猜想他们肯定是为钱而来,但猜想不出 他们扛什么旗号,找什么理由。盛馆长对李书记说,我真怯了,不是怕他们,是叫 这几天的事情揉搓成面筋了! 李书记说,没事,你沉住气,在乡里我经的多啦!提留,公粮,结扎,组与组 之间,村与村之间……哪天少了闹事的,倒觉得尸位素餐对不起工资了…… 领头的中年人有了火气,高声叫道,头呢?文化馆没头?是不是带着那三十万 吃喝嫖赌去了?嗯——头呢? 盛馆长硬着头皮走过去,刚迈出一步就被李书记拉回来。李书记笑容可掬正要 出面,却又被赵雨果拦住了,赵雨果说,实不相瞒,三十万是我炒出来的,我捅的 漏洞我堵。李书记一把没拉住,赵雨果到了领头的中年人的面前。村长你好!赵雨 果说,欢迎大家来这里指导,有什么事直说,咱们好商量,好商量。 中年人说,你别封官,我不是村长,我是作业组长,东关的。怎么称呼你?怎 么才出来?是不是贪了昧心钱,心里觉病啦? 赵雨果笑道,我姓赵,是临时负责,一不贪,二不沾,不烟不酒,不嫖不赌, 身体很好。组长,是不是叫大伙到会计室歇着去,有什么事要文化馆办,你就直说 吧!我祖祖辈辈是农民,最敬佩的就是农民,最累的是咱们农民,最苦的是咱们农 民,最厚道的是咱们农民…… 赵馆长倒是农民的贴心人,组长说,你知道这些,事情就好办啦!三秋大忙就 要到来,家里有一百件事等着。我们不上会计室了,也不能影响你们办公。组长对 他的人说,大伙儿就在地上坐着歇会儿,小心别踩了人家的菜,别看人家是文化人, 菜种得还真有些道道,凭这条看就和咱们心连心啦! 几十个农民在畦埂在井旁在墙根坐下。赵雨果特意吩咐于明诚、盛馆长、李书 记等几个有年纪的提茶倒水,点火敬烟。农民们反倒不好意思了,怕敬不怕硬,敬 得焦躁不安。赵雨果和组长也对面就地而坐。 组长说,赵馆长年轻,馆里的老同志恐怕也不知道,——听说过去有个徐馆长, 是他经办的。文化馆这块地原先是我们组的,一九五七年建馆征地,四十八块钱一 亩,共征了四亩整,东西南北量直了,不包括古井那个小角在内,那个小角是八厘。 后来你们拉围墙,一高兴把古井那个角拉进了你们院子里,组长指着那个角落说, 赵馆长你看看,本来该是直角的,这不明明成了楔子——成了锐角? 赵雨果说,组长的意思是说古井那个角不属于文化馆? 没错,属于我们。组长走过去,扶着那位老人说,二爷爷,你看准啦? 老人气若游丝,手抖抖地指着,说道,这是……咱的……老人从怀里掏出一个 发黑的信封,交给组长。老人说,这是……地契……地契…… 赵雨果看了地契,方寸便乱了,额上的虚汗扑籁籁掉下来。地契上写得明明白 白,文化馆征地的北边界在古井以南4 尺。地契上有文化馆当年的椭圆形公章,也 有徐馆长的私章。赵雨果把地契交给盛馆长、李书记、张会计、于明诚等人看了, 都变了脸色。李书记低声说地界是最最最最棘手的事,这下倒霉了!张会计叫公安 局来人吧!李书记说那样更糟。张会计说叫县委、政府出面?李书记说联合国来也 没用,还是雨果去应付,看他们到底要个什么价。赵雨果说我这一会儿四肢乏力, 又饿又累,不一定能撑得下来。 组长问,文化馆的同志都看清地契啦? 赵雨果说,组长,你把你们的意思说白了吧! 组长说,你是个痛快人。报上登你们一张拓片卖了三十万,电视上说三万,我 们查清了,的确是三万。井属于我们,那块汉画像石是井里捞出来的,这个三万就 不能属于你们,起码不能全属你们。我们想了两条路,赵馆长你选择选择。一条是 你们每卖一次拓片,我们都要分一半的钱,另一条是一次性了结,把那个八厘的斜 角卖给你们。 赵雨果说,组长,几十年前的事啦,即使我们犯了罪,也早过了追诉期。再说, 出土文物,一律属于国家。 组长说,赵馆长话不能这么说,别说几十年,几百年、几千年的事也有才平反 的,你懂,这叫还历史的本来面目。既然文物属于国家,那就按第二条路,一次性 了结,这对你们是最便宜的事,跟白拣差不多,因为这八厘的斜角不是一般。 赵雨果说,这八厘的斜角是个什么价? 组长说,现在县城里每亩地十五万,八厘就是一万二。文化部门穷,我们实在 不忍心多要,——真多要你赵馆长也没法,古井和像石都是无价的。 赵雨果说,一千二百元文化馆差不多还能拿出来,一万二吓不死我也能愁死我, 卖拓片的三万,水费电费电话费,三样就花光了……这样吧,我先搞个民意测验, 买还是不买。赵雨果转身找盛馆长、李书记商量。盛馆长苦丧着脸,气得胸脯一鼓 一鼓,缄默不语。 李书记说,一万二真不能算漫天要价……侃,你给他侃去,侃就是砍,要有韧 劲。 赵雨果对组长说,群众的意见是两千元,价高了我们就不买了,我们拆墙头还 斜角。 组长哈哈大笑,笑着笑着脸色陡地一变,冷冷地说,赵馆长你少来这一套,我 谅你没胆拆!你这一手是虚晃一枪,骗不了我们。这个斜角你们侵占了快四十年了, 菜也种了,邪财也发了,旧账一笔勾销,我们够大度了,你却想耍你自己的腿自己 当家,想往哪走往哪走,跑了和尚跑不了庙!我们不骂不打,你们不是文化人吗? 那就跟你文斗!组长对农民说,从现在起,开始静坐、绝食,除了二爷爷,任何人 水滴也不准沾一沾! 文化馆的人上了楼,从后窗看得真真切切。农民都把茶杯倒扣在地上,茶壶也 歪了,除了“二爷爷”不住地寻死觅活地咳痰,后院鸦雀无声,只一会儿,有的农 民嘴唇就干涩了,只好用同样干涩的舌头舔了再舔。 赵雨果说,农民们破釜沉舟了,我的戏唱完了!我再也不冒充官长了! 李书记怕局势愈来愈恶劣,征得盛馆长的同意,给高部长打通了电话。高部长 一听就大发光火,训斥他们连这点应变能力也没有,指责他们看不出事情的严重性 危害性,教育他们不要老是钱钱钱,提醒他们省里的领导正在县里搞调查研究,一 切后果由他们承担!李书记请求高部长做具体指示,高部长说这还用问?答应农民 的要求。李书记说碑亭的钱怎么办?高部长说以后再想法,当务之急是安抚农民, 叫人家满意而归! 李书记、盛馆长相视一叹,把公章交给了会计,要他全权代理买下斜角,办得 越快越好,那个奄奄一息的“二爷爷”万一在文化馆驾崩,大家只有逃亡了。 张会计问,只有一万建碑亭的钱,那个两千到哪里找? 李书记思忖道,你跟我一块儿找童舞!两人匆匆下了楼。 盛馆长在办公室徘徊了一阵,心一横,奋笔疾书,写好一份“辞呈”,拉起自 行车送交文化局去了。 于大川从外地出差回来,未及进家,先来看望于明诚,宿舍门大敞着,空无一 人。正是午饭时分,炊香和乐曲线绕着灰楼。于大川看了看父亲锅碗合一、瘪瘪巴 巴的小铝盆,不由得潸然泪下。父亲吃的还是老一套,咸汤泡干馒头,咸汤只用菠 菜、葱花烧成。所有的青菜都来自父亲的小菜园。于大川为父亲买过几次肉,谁知 他“目中无肉,”明明在小菜橱上放着他却视而不见,待到嗅出腐臭味了,才惋惜 地割碎了,埋在他的小菜园里沤作肥料。于大川看看他千里迢迢带来的火腿、板鸭, 觉得又办了件蠢事,心里郁闷多不出于大川所料,于明诚就在后院,正守着那块汉 画像石。于大川喊了几声,于明诚如遇路人,连一声应也没有,欲睡的迟滞僵老在 面部。于大川又叫了几声,于明诚迟滞照旧。于大川拉起他,搀扶到了宿舍。于大 川说,你走火入魔了?你的灵魂嵌到石头里了?你这个样子叫我怎么放心?你到我 那个破家里住几天去吧!散散心。你要不去,我就一头撞死在你屋里!于大川替于 明诚简单地收拾了几件衣服,锁好房门,一手提了板鸭、火腿、旅行包,一手架着 于明诚走了。一路上于明诚都是迟滞无语,宛如木偶。 于明诚走的第二天,李书记接到高部长的电话,市里有关领导对那块汉画像石 很是珍爱,有意收藏拓片,请文化馆尽快拓两幅,文化馆可酌情收费。李书记犯了 难,明白酌情的意味,觉得拓也不是,不拓好像更不是。独自到了后院,在像石前 仁立,暗暗诅咒着,你这冤家石头,除了惹事生非,还有什么用处?说你价值连城 你也真价值连城,说你分文不值你也真分文不值!如果说价值连城,不用全国,光 是本市的重点文物,也能把全世界的城市都换过来;如果说分文不值,谁要是真把 你毁了,无疑就触了律条。你它妈的才真叫一石激起千层浪……困难的时候李书记 想到了盛馆长,一路犹豫着去了医院。 盛馆长交了辞呈之后,文化局和县委、政府的有关领导陆续找他谈话,或晓之 以公理,或动之以私情,文化馆的人也无一遗漏地恳求,盛馆长是开弓没有回头箭。 高部长说,共产党的干部,叫你辞的时候,你不辞也得辞;不叫你辞的时候,你辞 了也白辞。 盛馆长说,辞了不白辞,不辞白不辞。过了几天,盛馆长感觉头痛、晕眩、嗜 睡、半个脸麻木,到医院一查,诊断为“暂时性脑缺血发作”,欲称“小中风”。 进了病房,见盛馆长正坐在床上看书,气色很好,李书记颇为宽慰,也有点儿 怀疑盛馆长是否真有病。盛馆长谈兴极浓,他看的是冯梦龙的《笑史》,不等李书 记开口,一气讲了四五个笑话,两个人都笑得酣畅淋漓。李书记不忍心破坏他的情 绪,拓片的事怎么也说不出口,又听他讲了一个笑话,就告辞了。到了馆里,自己 抓阐,一个是“拓”,一个是“不拓”,连抓三次都是“拓”。那就只好拓了,他 自嘲地说,抓个“不拓”也没用。定下拓,自然想到于明诚,李书记决定亲自去请。 走出文化馆大门,又改变了主意,于明诚身体、精神都不好,他不能干雪上加霜、 火上烧油的事。 老强正和童舞在大门口闲聊,李书记访惶间就把这件事说了。老强说,这活交 给我吧! 老强说到做到,看上去也还熟练,一大拓一张,两天就完成了任务。拓片也是 由老强送给高部长的,高部长要交钱,老强按李书记的嘱咐,对高部长说收费问题 以后再定。 李书记刚算完了一桩心事,万万意料不到索取拓片的络绎而来,电话、信函、 派员,有的是大道直取,有的是曲径通幽,日甚一日,夜以继日,竟成蜂拥之势。 政界的李书记不愿得罪,新闻界的也不便得罪——曾闻企业界有“防火防盗防记者” 之说,其他界别的也不好得罪———李书记想来想去,没有一个能得罪得起的。他 原以为只要在乡里抓过计划生育,就天下无难事,此刻才觉得和拓片的事相比,可 以说是稀松一把泥……他数了数老强列的索取拓片登记表,已经到了三十六。李书 记突发奇想: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次日上午,李书记接到来自上海的加急电报:母病重速来沪,李书记的母亲跟 他在上海工作的弟弟生活,这是人所共知的。李书记拿着电报请了假,风风火火地 启程了。 文化馆没了领导,能指挥老强的人反倒多了。县委、政府、文化局,大小是个 官员或官员的派员,都直接找老强。老强只是唯唯诺诺,一天一张地拓,依职务大 小逐一打发。张会计严细,不论谁拿走拓片,他都叫他们写下收条,叫经办人签名 盖章。 赵雨果说,老强,要拓片的都是教唆犯,而你才是真正的凶手,你还是放下屠 刀吧! 老强说,我顶不住呀!我是一棵小草,他们都是大风……大风起兮云飞扬,安 得猛士兮守四方,我看文化馆的猛士非你莫属,你去顶吧!当仁不让赵雨果。 赵雨果说,也不妨一试,尘世中的各色人等,哪一类都不少,少的只有堂。吉 河德。 吃过午饭,赵雨果进了谢苑的宿舍。赵雨果拿出肥肥大大两件白背心,用红墨 水写了醒目的字。一件前胸写了“救救”,后背写了“文物”;一件前胸写了“文 物”,后背写了“救救”。谢苑不解其意,赵雨果说,这叫不飞则已,一飞冲天, 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咱俩一人穿一件,在街上走几圈,然后一起到县委静坐请愿。 谢苑说,你这不是有病吗? 赵雨果说,这背心是童舞赞助的,连她都有这个觉悟。 谢苑说,你以为这样就能成功吗? 赵雨果说,我现在不考虑成功与否,我要的是这个举动——这是一个文化人起 码的良知。 谢苑说,你不是说独善其身吗? 赵雨果说,对呀,我如果连个态度也没有,我的良心上就会结出一个肿瘤。所 以说,独善其身和兼济天下在某种意义上说,也不矛盾。 谢苑说,我说不过你,反正我不去。 赵雨果说,谢苑,咱们的关系已经到了这一步,都成为对方的“不可替代的男 人或不可替代的女人”,但是,爱情绝不仅仅是优美的田园诗,价值观念——意志 愿望的吻合是爱进入纯粹境界的重要因素。往往起初并不吻合,只要爱情存在,总 会徐徐趋于一致,任何强迫都是对爱的亵读和限制。谢苑,我只好自己去了,我带 一块牌子,撑起另一件背心。赵雨果在谢苑脸上留下一个吻,穿上背心就要下楼。 谢苑被感染了,风萧萧兮易水寒,这样的离别既悲且壮。谢苑叫他等等,她忙把那 一件背心套在身上,紧追过去。 刚下楼走出十几步,就引得满院哗然。看古尸看杂技看录像的,都倾巢而出, 围追堵截,弄得他俩步履维艰。这个喊“文物”,那个喊“救救”,也有说是演活 报剧的,也有说这叫旅行结婚的。有位小伙子曾目睹那大的大战,便学起谢苑的腔 调——你撕你自己的吧,你撕你自己的多方便呀!谢苑一分一秒也坚持不下去了, 拨开众人,踉踉跄跄跑回宿舍。赵雨果本来是有如人无人之境的气魄的,谢苑突然 逃离,他骤然腿软了、心虚了。偷觑一下四周那灼灼的目光,猛地感觉自己像被扒 得一丝不挂,如那具古尸一样,任人指点、戏弄。 进退维谷之际,于大川来文化馆给于明诚拿衣服,看个明白,他呵叱开众人, 拉拉扯扯把赵雨果弄了回去。于大川说,你这样管X 用?耍猴法?简直就是电影《 乔老爷上轿》中的那个乔老爷? 谢苑正一条条地撕着背心,赵雨果进来了。谢苑撕得更凶。赵雨果抱住她,问 道,你是撕的背心还是撕的谁? 谢苑说,想撕谁撕谁。 赵雨果又问,到底是谁? 谢苑说,谁都是,谁都不是! 赵雨果说,我明白你肯定是撕的我…… 谢苑眼里泪汪汪的了,头埋进了赵雨果的怀里。两个人亲热了一会儿,赵雨果 说,换一种形式;我们上书!如实上书!上书有关领导有关部门! 于大川心里有话憋不住,回到家里,把在馆里的所见所闻和盘托出讲给了于明 诚。于明诚还是欲睡,默不作声。于大川见状,心中踏实多了。没想到了半夜,于 明诚叫醒了儿子,脸上不再是木然与迟滞,那饱含激情的犀利的目光,令于大川望 而生畏了,他首先揣测到的是回光返照…… 翌日清晨,文化馆爆出一条新闻:汉画像石不翼而飞!到了下午,又一条新闻 搅得县城沸沸扬扬:于明诚、于大川父子二人同时被公安部门传去,正隔离审查。 于明诚说汉画像石是被他投入古井的,他要求依法对他严惩。于大川说汉画像石是 他投进井里的,与他父亲毫不相干,他父亲手无缚鸡之力,怎么能弄动一块石头? 他说他早就恨那块像石了,巴不得一个霹雳轰碎了它,巴不得叫外星人把它弄走… … 赵雨果闻风而动,起草了一个请愿,请求县的领导和有关部门对于明诚父子的 行为做全面分析,强烈要求对他们宽大处理,不予刑事追究。赵雨果第一个签上名, 继而是谢苑、张会计、童舞、老强……包括家属和上了学的孩子也都按了手印。赵 雨果最后到了医院。 盛馆长签过名后感慨万端地说,老于是孤注一掷、破釜沉舟了,可以肯定,老 于是胜利者……好多事情都是这样,本来应该通过正常渠道自然而然地解决,哪怕 是举手之劳,也要受这样那样的制约,把你挤到一条怪道、险道上,叫你绕尽了弯 子,消蚀了心血,甚至心灰意冷行将就木,这才肯拨云见日…… 赵雨果和张会计、老强三人拿着请愿书先到了文化局,邀了局长又去找高部长。 高部长很生气地说,这个于老师是不是老糊涂了!高部长说着就抓起电话,和县里 有关领导在电话上商量了一下,又给公安局打了电话商量,形成两条意见:第一, 解铃还需系铃人,首要的是由于明诚作指导,请人把像石打捞上来;第二,尊重文 化馆群众的意见,如果像石未遭损毁,打捞费用由于明诚父子支付,如有损毁,视 损毁情况另作处理;第三,从即日起,停止拓印像石。 下午四点,古井上支起三角架,安好倒链,于大川喝了二两酒下了井。正如人 们所料,像石除了原来那一角再无损毁处——像石是用被子、褥子精心包裹起来的。 于明诚说,只要它能长期在井里,我宁可判个无期徒刑——哪里也不如井里安 全呀!于明诚问众人,你们说实话,还有比井里更好的地方吗? 李书记从上海回来那天,省纪委调查组也到了县城。省纪委接到群众举报,高 部长从文化馆拿走八张珍贵拓片,私自卖给外商,所得巨款全部侵吞。适值高部长 在外地开会,李书记听到风声,感到事关重大,就关闭了办公室的门窗,给高部长 挂长途。接到李书记的电话,高部长情懒地一笑,说道,李书记,你这个电话纯属 多余,杞人忧天……调查组找你,你实事求是地讲就是对得起组织、也对得起我了! 放下电话,李书记想,高部长真是固若金汤了,自己也真成了杞人了。正嘲笑 着自己,县纪委来了电话通知,一小时后调查组找他谈话,要他在文化馆办公室等 候。他思考着要涉及的几个重要细节。高部长拿走的那两张拓片现在何处,自然要 由高部长自己解答;一级文物拓印问题,虽然国家有规定,各地执行起来也都有其 灵活性,这充其量只能算个“软件”。高部长拿走两张拓片至今分文未交,不管什 么理由,都是不对的,都可以上升为“硬件”。想想高部长对他本人的提携,对文 化馆的关照,李书记觉得决不可掉以轻心,忽略这个“硬件”。他想出一个补救措 施,大步流星去了童舞的服装店。 他把童舞叫到一边,说道,请你帮个忙,借一千元。 童舞说,上次农民来,馆里买斜角,你和张会计找我,我愣也没愣就把两千元 交出去了,正好抵了房租,我现在不欠馆里呀! 李书记说,你误会了,我个人借,有急用。 童舞见他迫不及待的样子,便问,什么事?你不说实话我就不借给你。 李书记看看手表,时不我待,又懂得童舞和高部长的交往,就实话实说,先替 高部长补交一千元。 童舞沉吟少顷,说道,高部长叫你交的? 李书记说,没有没有。 童舞朗朗地笑了,李书记一眼就看出她笑得造作矫情,猜想必有文章。童舞说, 我想高部长不会那么健忘,健忘的倒是我,为这个小店我忙得丢三落四。一周前高 部长的爱人来我这里买衣服,就把钱捎来了,也还真是一千整。两张拓片能值多少 钱?卖给外商当然是另一回事。高部长的爱人说是暂交这些,需要补的时候以后再 补,并且再三嘱咐我马上转交到馆里,可我偏偏忘了!你今天不说,谁知道我猴年 马月才能想起来? 李书记心里想,高部长有这么一位忠诚聪慧的美貌情人,造化,造化! 李书记把钱交给了张会计,做了一番解释,故意埋怨童舞丢三落四。张会计把 账记人“暂存款”一栏,不用李书记吩咐,日期也记在了一周前。一切都天衣无缝 了,李书记又给高部长拨通了电话。李书记说,这下我放心了,童舞太粗心了,你 一周前叫夫人捎去的买拓片的一千元,她今天才想起来交……高部长一言不发,只 在未了嗯了一下。 省纪委调查组在文化馆调查了一天,从领导到群众,一个个地谈,最后到医院 找了盛馆长,又叫人接回于明诚。使调查组感到意外的是,文化馆一二十个人,对 拓片的事讲得众口一词;一千元的暂交款虽然只有三个人谈到,而财会账目未必将 每一项收支随时向群众公布;其他方面,比如涉及文物政策、价格等等问题,也很 难说高部长触犯了什么。调查中,有不少人为高部长歌功颂德,赵雨果对调查组的 人说,告状分好人告状和小人告状,这次就是小人告状。时下的风气,高部长这样 的干部,绝对是并不多见的好干部。 高部长接到通知,提前从外地返回。他对调查组讲的与文化馆群众讲的毫无二 致。调查组问及那两张拓片的下落,他说他本是干文化工作出身,这些年虽身居官 场,收藏的爱好有增无减,那两张拓片完全是为了丰富个人收藏。高部长回家取回 拓片,向调查组出示,如果组织上认为违纪,他就交公,听候处理。调查组见了拓 片,一切真相大白,所谓“八张拓片卖给外商,侵吞巨款”,概属诬陷不实之词, 两张拓片的归属,尊重当地文化馆的意见。作出结论,调查组打道回府了。 黄昏时分,下起了小雨,街道上冷清下来。童舞叫她的两位服务员提前下班, 她独自守着服装店,儿子童童到小朋友家玩去了。正是寂寞秋凉一怀愁绪,门口雨 伞一合,高部长走进来。 能到楼上坐坐去吗?高部长深情地说。 童舞摇摇头。 高部长大为惶惑,他从不曾见过童舞这般的冷淡,他只领受过她的热烈,她的 柔情似水、风情万种。他问,出什么事了吗? 她说,一个平民百姓,能出什么事? 他恳切地说,能到楼上坐坐吗? 她说,为了你,也是为了我们大家,到此为止吧!过去的事,我决无反悔,依 旧珍惜,我把它存放在记忆里,作为最最美好的一部分——只有到此为止,它才是 美好的,你没听说那句名言吗?真理前进一步就会变成谬误。 高部长惆怅良久,眼角湿了。门外闯来一句寒蝉的绝望,雨声瞬间滂沦。高部 长叹息道,秋天来了,树叶黄了。一群大雁往南,一会儿排成了“一”字,一会儿 排成个“人”字。高部长把预备好的一千元钱还给童舞,童舞也没有客气。高部长 给童舞说有什么困难一定要找他,童舞说她个人没什么困难,只希望他对县里的文 化工作多下些功夫。最后,两个人轻轻一握,高部长走了。高部长在秋雨中缓慢而 沉稳地走着,一步一步走进了如释重负的熨帕里。 一周后,县财政局来了通知,建碑亭的第一笔款三千元已经拨出,第二笔七千 元将在半月后拨出。文化馆里喜气洋洋,有的说多亏于明诚孤注一掷,有的说多亏 盛馆长辞职,有的说多亏上书、请愿,有的说多亏高部长由文化馆发迹……最终归 功于大家的共同努力,人人都是功臣。功劳不仅仅是建一个碑亭,而是证明文化工 作已引起县里领导的足够重视,从这点来看,意义是重大的,影响是深远的。管图 书的说进书的日子就要到了,我们几年没进一本书啊!搞美术的说美术摄影展览也 不再是遥遥无期了!谢苑说文化馆什么时候能有一架钢琴?哪怕最低档的……李书 记说面包会有的,汽车会有的,该有的都会有的! 高部长亲临文化馆召开会议,商量建碑亭的事,李书记、于明诚、建委的设计 师等六七个人参加。盛馆长出院多日,照旧“不理朝政”,自觉在前院当了一名清 洁工。高部长向他声明不是开领导会议,他才同意以一个普通人员的身份出席。于 明诚提出一个极有开创性的意见,他说古井历经数百载,自清以来的县志都有记载, 堪称本县一大古迹,也应重点保护,况且像石出自于古井,何不合而为———都在 碑亭的庇护之下?于明诚的意见得到大家的赞赏,并商定像石立在井前一米处。高 部长也提出一个极有建设性的意见,他说再修一块新碑,碑文除了记载这次建亭盛 事,重点是介绍像石和古井,让子孙后代知道珍惜,从民族文化中汲取营养。高部 长的意见同样得到大家的赞赏,并商定新碑建在碑亭前五米。谈及碑文,多数人建 议由高部长撰文,这是代表县委、县政府的。高部长拒不接受,他说于明诚老师是 惟一的人选。他陈述了一番理由,大家一致认同,于明诚本人也当仁不让。谈到碑 文的书写,大家议论纷纷,推荐出了十多位省内书法界名流,也有说应由县里领导 写的。高部长推荐了一位,既是书法家,又是领导,这就是市委郭书记,郭书记的 书法作品多次在市文联举办的书法大赛中获奖,人称获奖专业户。大家也觉得郭书 记合适。最后又落实几个具体问题:一是这个工程由李书记马上抓;二是根据资金 情况,工程分两期,先立碑,后建亭,二十五天之内全部竣工;三是于明诚今天就 摆好碑文,交县里主要领导审读、修润,明天高部长亲自去市里,请郭书记挥笔书 写;四是文化馆立即派人去山东嘉祥,选最好的石料,请最好的石刻艺人。 大约过了十大,像石和新碑就立起来了。新碑质地优良,郭书记的笔力也还可 以,石刻的工艺也确是上乘。像石紧偎古井,有袅袅无绝的水烟,有正前方的哨兵 似的新碑,像石与古井平添了许多威严与悠远,望上一眼,恍若走进历史的隧道, 旷达超拔遐思无穷。这里真正成了县城的名胜,碑亭虽还未有踪影,每天都有一些 人来观瞻了。 最为兴奋的就是于明诚了。白天连吃饭也端着碗厮守在像石的一侧,夜晚在那 里踏着星光陶然吟哦。于明诚背也挺了,眼睛也明亮了,看上去减去了十岁。赵雨 果说,包装还真管用,星星还是那个星星,月亮还是那个月亮,像石再不是那块像 石,于先生再也不是那个干先生。 县财政局拨的第二笔款已经到位,建亭工程开始进料,琉璃瓦、木材、水泥、 油漆等无一不是精品、特优。半个月之内,一座古朴典雅、精妙大气的碑亭就要璨 然而起。 这天,县委组织部知识分子工作室来了通知,组织县级专业技术拔尖人才到南 方某地疗养,一路游览名胜。盛馆长和于明诚都是拔尖人才,他们对繁华都市毫无 兴趣,对名山大川却情有独钟。于明诚还有些犹豫,一是怕身体不支,一是碑亭的 事牵肠挂肚。组织部的同志说有最好的医生随团,万无一失。李书记劝他放心去疗 养,回来后就能目睹碑亭的风采了,即便他在家,其实也帮不上什么忙。于明诚算 了一卦,卦象显示大吉大利,家中事无不顺遂,出门后步步芳草。于明诚就和盛馆 长联袂南行了。 天有不测风云,碑亭施工第一天,这个县西部的四个乡镇遭受了特大风暴。农 作物大面积被毁,房屋倒塌、人畜伤亡情况严重。县委、县府紧急动员,要求县直 机关全力救灾,文化馆只留下老强,连童舞的服装店也关了门。老强得了急性肾炎, 需要卧床休息,用药治疗。碑亭工程丝毫没受影响。李书记吩咐老强,身体好些的 时候,就往后院里转转。 文教卫生口包驻的灾区是受灾较轻的乡,也是最偏远的乡,离县城六十里。救 灾指挥部规定,任何人不得请假回城。到了第七天,李书记实在放心不下碑亭的事, 弄得盾焦口燥才请下半天假,飞起自行车赶回文化馆。到了后院,李书记心花怒放 了——一座光彩绚丽的碑亭千呼万唤千折百磨终于做岸而生!后院遍地辉煌了,后 院的天空布满了彩虹……七八个民工做着最后的扫尾工作,为那四根圆柱涂最后一 遍漆,为顶上的琉璃瓦再擦一次浮尘,为那一片土地铺上水泥,砌出小道…… 刹那间,李书记脑子里划过一道闪电,身子也如同遭了雷击,四肢发抖,目瞪 口呆,汗如泉涌——碑亭建错了! 这是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是任何一位幻想大师、幽默大师也想像不出的事—— 碑亭建错了,碑亭并没有建在汉画像石和古井之上,而是阴差阳错地建在了那块于 明诚撰文、郭书记书写的新碑上!碑亭建错了! 李书记质问民工,民工们不以为然,其中一位说这亭子建得是没说的,和图纸 上设计的分毫不差,我们是高速优质,图纸上并没说建在哪块碑上,两块都是碑, 建在哪里都叫碑亭。另一位说刚动土那天,高部长还来看过了一眼,什么也没说就 走了,我多了个心眼,跟过去问高部长,我说碑亭当然是保护好碑?高部长说这还 用问吗?碑亭当然是保护好碑的。 李书记气乎乎地说,你们没文化?一点点文化也没有?哪个是好碑认不出来? 一个工人说,我们当然没有你们的文化大,可是叫你说哪个是好碑?井上的那 块,又旧又有残,在农村也就是个垒猪圈的料;这一块碑又新又好看,是县委、县 政府立的,还刻着市里郭书记的大名,我们这些老百姓就看着这块碑好!打个比方, 一床旧被子,一床新被子,你说保护哪一床? 李书记说,完了,完了,我给你们说不清了……你们就不能问细一些、问明白 一些? 一位工人说,你叫我们去问谁?这七八天文化馆连个像样的人影都不见,光是 几个孩子和老娘们来凑热闹,喝水都是我们自己上街提…… 李书记两腿如灌了铅,差不多是匍匐着爬上二楼的。老强正在床上睡着,他的 当护士的女儿刚给他挂上吊针。老强的妻子对李书记说,老强这几天又发高热了, 老是说胡话,怪吓人的。 李书记在灾区没黑没白地工作,已是心力交瘁,再加上这次刺激,下楼的时候, 眼一黑就栽倒了,额角碰出了血。老强的女儿叫来办古尸展览的人,把他送到了医 院。医生说静脉注射,用大针管直接推葡萄糖注射液,再加维C 等。针头往血管里 一扎,李书记的眼角就湿了。医生说,没打过吊针?坚强些,坚强些嘛!李书记忽 地想起了《红楼梦》里的一回,“薄命女偏逢薄命郎,葫芦僧判断葫芦案”,情不 自禁地笑了。文化馆像遇了白事,人人一副哭丧相。李书记下令把录相厅关了,古 尸展览、杂技等等也一律停下来,院子里难得有了墓场般的沉寂。 于明诚和盛馆长从南方疗养归来,家没进就满怀喜悦地直奔后院,只瞟了一眼, 两个人都失声叫起来。先是于明诚心前区一痛,慢慢地蹲下,仰在地上了,接着盛 馆长一阵眩晕,扶着墙坐下了。一个是心,一个是脑,文化馆的人对付这样的紧急 情况有了经验,分别用了药,休息了一会儿就苏醒了。苏醒后的盛馆长和于明诚都 成了酒徒。谁都知道这是心脑病人的大忌,可谁也劝阻不了。 盛馆长说,老于,咱俩南行前你那一卦怎么算的?你说出门步步芳草倒算对了, 你说家中万事顺遂可恰恰反了! 于明诚窘迫地说,臭卦臭卦,那是我此生最后一卦了! 连日来,高部长和宣传部、文化局的领导都到了文化馆,做了些安抚。高部长 又召开了一个小会,与会的还是上次那些人,外加建筑公司的一个技术员。一开会, 李书记就要求给他处分。高部长说我们现在首要的任务是群策群力,采取补救措施, 而不能心灰意冷、一蹶不振,追究责任,那是下一步的事。高部长说完,有人提出 一种设想,碑亭建筑结构比较简单,能不能分解开,平移过去?建委和建筑公司的 同志以严谨的论证否定了这种设想。另有一种设想是拆料重建。建委和建筑公司的 同志说,一拆一建,就是两项费用,拆下来的料大半是废掉,这样算起来,比新建 一座造价还高。有人提出另一种设想,庙不动和尚动——把新碑移出来,把像石移 过去。于明诚思索了一会儿,他说不行,碑井一亭是天作之合;假设把像石移过去, 新碑的位置要再往前推好远,本来应该紧凑和谐的布局弄得不伦不类,贻笑大方。 到此为止,谁也提不出新的设想来了,会议室渐渐窒息了。盛馆长扼腕一叹说,癌, 成了癌症了! 临散会,高部长说,还有一个办法,就是争取资金,再建一个更漂亮、更壮观 的新碑亭! 盛馆长说,这个办法好是好,但是,争取资金谈何容易!不是画饼充饥,也是 望梅止渴了! 高部长说,咱们努力吧,只要努力,没有什么事不能办到! 事隔五天,市委郭书记到灾区检查工作,返回时经过县城,挤出几分钟去文化 馆观瞻那城大名鼎鼎的汉画像石。郭书记望着像石望着古井慨叹许久,手抚着像石 残缺的那一角,连连说可惜可惜,再住下一点,就伤着女娲的头部了!郭书记又去 看由他书写的那块新碑,嘴里谦虚地说涂鸦涂鸦,心里说刻到碑上更见效果。正私 下陶醉着,猛然想到碑亭,勃然大怒,对着陪同他的县里的头头嚷开了,你们有没 有文化?你们懂不懂文化?你们这叫……张冠李戴!鸠占鹊案!张冠李戴!鸠占鹊 案!这件事你们要立即追查,严肃处理,要立即纠正,绝不能容忍张冠李戴,鸠占 鹊案! 郭书记走后第九天,也恰巧是阴历的八月十五,县文化局下达了《关于李XX等 同志职务任免的通知》,全文为:经研究并报请县委组织部、县人事局批准,免去 李XX同志文化馆党支部书记职务,于五日之内到组织部报到听候安排;同意盛XX同 志辞去文化馆馆长职务的请求,保留行政科级待遇;任命强XX同志、赵雨果同志为 文化馆副馆长;文化馆党支部书记、馆长,将另作选派。 如此重大的人事变动,要在其他单位,也许会闹出什么风波,引出什么骚动, 三月半载难以平复。文化馆不,文化馆的人好像曾经沧海,谁上谁下都会泰然处之。 大有阴晴,月有圆缺,阴晴都是天,圆缺都是月;文化馆永远是文化馆,文化馆只 能是文化馆,文化馆甘心做文化馆。通知中涉及到的几位,自然比别人多了点心情, 多了点话语。盛馆长神采奕奕,他说他多年的愿望实现了,从现在起,他靠近了自 然的人,他的生活发生了质的飞跃。李书记说他本是混官场的,最初绝不想在文化 馆呆下去,现在叫他走了,他又真心实意地不想走了,他留恋文化馆,和文化馆的 同志们有了深厚的感情,他说文化部门才是最重要的部门。盛馆长说你还是服从分 配吧,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新任命的副馆长老强说我要找组织反映,李书记不能 走,盛馆长不能下,老强不能上——我姓强的何才何德?另一新任命的副馆长赵雨 果放怀大笑,他说只要不枪毙我,我就不会当!叫谁当我都没意见,惟独叫我当我 有意见,叫我当才真叫张冠李戴、鸠占鹊案。 泰然并非无情,有人提出,今天是中秋节,晚上大家在一块圆月吧,明年大概 就月是人非了。人们无不热烈响应,也都生发出浅浅的离愁别绪。 月亮升起来了。文化馆的人们没见过这么动人的月亮,明镜似的悬挂在静谧的 天空,月影中那棵饱经沧桑的老树默默婆娑着,给世人以永远的憧憬;那位多愁善 感的女子正翩翩而舞,以她晶莹无瑕的香魂给世人无尽的温情。皎皎的月华是在树 影的婆娑和女子的舞动中向世间流泻的,时浓时淡,时急时缓,时静时动,时沉时 浮,将世间梳洗得明丽剔透而又如梦如幻。 文化馆的人聚会在后院。孩子们不乐意与大人为伍,吃饱喝足便去做种种的游 戏去了,碑亭里坐着几个恬静交谈的中年妇女,石头一般沉默的于明诚靠着那块像 石,其余的人都在那一片新铺的水泥地上坐成一个圆。人们各自从家中提来最好的 月饼,拿来最好的烟、酒,端来最好的菜。良辰美景,老朋新友,觥筹交错,宠辱 皆忘,文化馆俨然成了桃花源。 酒喝到一半,高部长来了,以一个在文化馆工作过的老同志的身份参加这里的 聚会,使人们的情绪掀起一个新的高潮。高部长表现得慷慨豪爽,—一给人们敬酒, 他自己也陪着喝,接连下去十几杯。微醉之际,他说,我是来向文化馆的老领导、 老师、朋友告别的,下午五点我才接到调离通知,明天一早去市里报到。感谢大家 对我的帮助……希望今后继续帮助、支持,我又回到文化上来了,新的职务是市文 化局副局长…… 高部长的话使飘飘欲仙的人们一下坠落尘埃。略知仕途的都明白,这种平调其 实是被“贬”了。片刻的沉寂之后,人们向高部长表示祝贺,又喝了一通五味俱全 的祝贺酒,话题也斑斓了,人生,命运,事业……谈到文化,人们总结说,文化人 干什么都难,文化人什么时候都难,文化人的价值就是通过难来实现的,离开了难, 文化人就完了! 一直缄默的于明诚说,如果有来世,我还选择现在这个职业,九死九生,矢志 不渝! 于明诚的话极富感召力,第一个站起来的是赵雨果,他宣誓一般地重复于明诚 的话。继而,盛馆长、谢苑、童舞……都对来世作出了最赤诚的承诺,一股英烈之 气浩荡开来。碑亭上的几位中年妇女感情脆弱,不忍听他们再谈这些了,提议大家 说些高兴的事,唱唱跳跳,欢度佳节。 有人点了谢苑的名,谢苑唱了《枉凝眉》、《友谊地久天长》,又带领大家一 起唱《长亭送别》。又有人点童舞的名,童舞跑回家穿戴好,一只雪白的天鹅出现 在人们面前。谢苑也跑回去拿来小提琴,为童舞伴奏——在幽雅的旋律和流动的音 型中,一只美丽的白天鹅忧伤地飘浮,她知道她已在垂危之中了。正是那期待的月 亮,那深情的浩渺的天空,那热切的无声的呼唤,给了她勇气。她不屈不挠地立起 脚尖,试图重新振动翅膀,飞向抒写生命的天宇。然而,她终究体力衰竭,跪了下 来,合上了双眼……音乐和舞蹈水乳交融,白天鹅对崇高的追求,白天鹅以死亡对 生命的永恒的歌颂,赢得了人们的喝彩。 童舞在表演白天鹅跪下的那一瞬,头晕目眩,一下撞在地上,谢苑抢过去把她 扶起来,她抱住谢苑哭了。 盛馆长提来收录机,放起了舞曲。碑亭上的几个妇女也进了舞场。高部长走到 童舞面前,伸手邀请,童舞稍作迟疑,把手送了上去。 人们跳了一个多小时,才看到于明诚还是孤独一个倚着像石坐着,分明一尊石 刻。李书记喊他学一学跳舞,谢苑也去邀他,他动也不动,应也不应。赵雨果心存 疑虑,过去看了看,猛然顿足大哭,仰天叫道,于老师……入境了……
亦凡公益图书馆(shuku.net)扫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