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夏天发生的一件事情
现在我要告诉你去年夏天发生的一件事情。六月份,在一个带有“九”字的日
子(这个数字跟我有着某种神秘的联系,每逢这个数字的日子我总会格外不安,时
刻准备着奇迹的降临)。那天傍晚我从家里出来,漫无目的地在二环路的人行道上
行走。我走在北方陌生而单调的植物中间。四周很静,远处有些模糊的行人。我听
见背后有人走动,声音很轻微,我想这是一个十分年轻不同寻常的女孩,我回过头,
果然看到我身后四五步的地方站着一个年轻美丽的女人,她的长发随意飘着,垂到
腰际,她穿着一件又大又长的衣服,既像衬衣又像风衣,这件衣服正如这个女孩,
让人说不出身份。这个女孩说她小时候在B 镇,我说我怎么不认识你呢,她说你不
是不认识,而是忽略了。她说起小时候的事情,她说她住在我所住的街道,她也总
是五点半就上床睡觉,比普鲁斯特还早。她说起小时候的事情和做过的梦,竟如我
的一模一样。
她的话使我一阵阵发冷,我喃喃问道:你是谁?是我的影子,还是我虚构的人
物?女人诡秘地说:如果知道了真相你会承受不住的。我虚弱地低声说:请你一定
告诉我,你告诉我,你是谁?你是我虚构的吗?
女人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字地说:恰恰相反,你才是我虚构的。我全身发软
地看着她,我问:怎么才能证明我是虚构的呢?
女人看了看我,说:总会得到证明的。
我们一直往北走,走到河边。远处有一些人在乘凉,但他们都木然不动,汽车
开过,光柱在他们身上瞬间滑过,然后归于黑暗,看起来很像一些竖立在河岸上的
墓碑。
女人说:你知道我们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吗?
我说:不知道。
女人说:你没有意识到,你在等待某种神秘的东西,你在小说里曾多次提到,
河流是冥府的入口处,但你并不知道,在哪一个特定时刻能与阴间接通。女人说:
我曾得到过一位大师的指点,按照他的精密计算,眼前这条河,从上游流过来的河
水,将于今夜三点零三分与冥府接通,接通的时间只有半分钟,但这足够了,如果
你有什么东西要送到冥府去,只需举行一个仪式就能做到。
我马上想到了我的父亲,他在我三岁的时候就去世了,我应该送给他什么呢?
送玫瑰,还是栀子花,或者是芭蕉叶子,可惜北方没有。
女人说:让我们一起来等待这个时刻,我将陪伴你,你的仪式一旦结束我随即
离开,你若是需要我,你可以在明年的这个时刻到这里来。
午夜时分来到了,漆黑的河面上泛起一些灰白的亮光,像天色微明的薄光,既
虚空,又富有质感,给河岸带来了清凉的气息,这片灰白色的亮光从天边一直延伸
下来,从我们的身边流过,把我们与世界隔开,而把另一种庄严久远的东西传导给
我们。
我说我想把玫瑰放进河里去。女人说:在你的意念中将玫瑰一朵一朵地放进河
里,意念要非常清晰,要一朵一朵地放,注意不要让它们倾斜、覆没、沉到水里,
要让它们浮在水面上,在意念中将玫瑰放满整条河,直到你闻到它们飘动的芬芳,
这个仪式就完成了。
我按照她的指引,像做气功一样坚守这个意念。我果然闻到了一种奇异的香气,
满河的玫瑰在我面前浩荡而下。
仪式结束之后,神秘的女人果然离开了,河岸上的人们仍伫立不动,他们穿着
白色的衣服,在月光下如墓碑,使我想起罗伯·葛利叶的一部电影。
以上经历我写过一篇小说发表。我希望更多的人知道这件事情。而我将不会忘
记在次年的那个时间到护城河等候那个神秘的女人。
昨天就是那个日子,上午是阴天,我参加了一个新闻发布会,会还没有散就下
起了雨,没有雨具。有一个热情的朋友把我和几个人拉到她的家去,她家有一只美
丽的大白猫,一只眼睛蓝,一只眼睛黄,我们欣赏了一个下午猫之后雨不但没有停,
傍晚的时候反而刮起了大风,风雨交加,根本无法出门。于是主人让我们在客厅里
看录像或者睡觉,我们看了一个世界小姐选美,一个武打片,一个恐怖片,一个警
匪片。半夜的时候我偶尔抬手看了一下表,指针正指在三点零三分的点上,这个时
刻使我悚然心惊,我看了看窗外,依然是大风大雨,伴随着隐隐的闪电,不知道在
这样的夜里,那个神秘的女人是否如期而至,这个问题搞得我心神不宁。我明白,
我永远把这个机会错过了。那个女人说我若要找她,可以在今年的这个时刻到那里
去,她没有说是否明年、后年以至于每年的这个时刻都在那里出现。
现在是我错过的当女先知的第二个机会。我不知道神秘的事物为什么总要找到
我,我在那个众人不曾觉察的神秘的隧道口前掠过,一次是预测未来的玄机,一次
是与冥府接通的女人,但我总是错过了它们,我没有最后选定它们,它们也没有最
后选定我。
在那些独自一人的夜晚,五点半就上床,然后在半夜里醒来的夜晚,想像死亡,
在黑暗中万分害怕地等待鬼魂的到来。
B 镇是一个与鬼最接近的地方,这一点,甚至可以在《辞海》里查到,查“鬼
门关”的辞条,就有:鬼门关,在今广西北流县城东南八公里处,B 镇就是在这个
县里。我八岁的时候曾经跟学校去鬼门关附近看一个溶洞,溶洞比鬼门关有名,晋
代葛洪曾在那里炼过丹,徐霞客也去过,洞里有一条阴气逼人的暗河,幽深神秘之
极,没有电灯,点着松明,洞里的阴风把松明弄得一闪一闪的,让人想到鬼魂们正
是从这条河里漫出来,这条暗河正是鬼门关地带山洞里的河啊!有关河流是地狱入
口处的秘密,就是在这个时候悟到的。B 镇的文人们将暗河流经的三个洞分别命名
为“勾漏”、“桃源”、“白沙”。洞外是桂林山水那样的山,水一样的绿色柔软
的草,好像不是跟鬼有关,而是跟天堂有关。
这个叫鬼门的关在去石洞的路上,一左一右两座石山向路中倾斜,像天然的巨
大石拱,平展的石壁上有三个凹进去的巨大的字:鬼门关。朱红的颜色,确定无疑
地证明着。据说这字在唐代就有。
出生在鬼门关的女孩,与生俱来就有许多关于鬼的奇思异想,在空无一人的大
屋,夜色渐渐降临,走过一个又一个天井,绿色潮湿的鬼魂从青苔中漫出,舞动它
们绿色的长袖,长袖的颜色跟青苔一模一样,你分不出哪是青苔哪是鬼的长袖,必
须凝神屏息,紧紧盯着,不眨眼,不打喷嚏,或者闭上眼睛,待它们毫无防范时猛
然一睁,多次反复,在反复中就能看见它们,它们像湿气一样若隐若现,轻如羽毛。
同时它们也在阁楼上,阁楼是一个黑暗的地方,从来不安电灯,在这样的地方它们
大胆,窃窃私语,从黄昏就开始,到黎明时才结束。我想我并不害怕它们,我跟它
们无冤无仇,这是外婆教给我的真理,我把这个朴素的真理牢记在心,只怕坏人,
不怕鬼。
阁楼上的窃窃之声弥漫的时候,我就想到要看看它们。我站在楼梯口,想像它
们的另一种形状,跟天井里的鬼不同,阁楼上的鬼穿着宽大的黑衣,像阁楼上的空
气一样黑,黑且轻,它们飘在阁楼的空气中。它们是谁呢?是从前住在这里的人吗?
这幢像客栈一样的房子,不知有多少人住过,它们分别是男鬼、女鬼、老鬼、幼鬼,
比较起来我更愿看到美丽善良的女鬼。我的小学老师邵若玉,以及县文艺队的姚琼,
是B 镇最美丽的女人,她们自尽而亡,是B 镇久久难以平息的话题,她们年轻美丽
的脸庞,像明月一样悬挂在B 镇的上空,那是六十年代的往事。六十年代,那个B
镇的小女孩站在阁楼的楼梯上,她想像那两个年轻美丽的女人变成了鬼魂飘荡到阁
楼上,她们没有形状仍然美丽,没有颜色仍然美丽。我一步一步往上走,总是走到
一半就停下来,我既好奇又害怕,说不害怕不是真的。在黄昏,我总是坚持不到阁
楼去,而在白天,我搜遍阁楼的所有角落,没有发现夜晚窃窃之声的出处。我总是
一无所获。
关于鬼魂的传说还来自一条河,这条流经B 镇的河有一个古怪的名字,叫“圭”。
在这个瞬间我突然想到,“圭”与“鬼”同音,无论在普通话里还是在B 镇话里,
这两个字音都是如此相同,在过去的岁月里,我竟把这个事实完全忽略了。圭河在
别的县份不叫圭河,而且一直向东流得很顺利,到了B 镇却突然拐弯向北流,过了
B镇再拐回去,这真是一件只有鬼才知道的事情。七月十四鬼节,B镇的圭河总是给
人特别深刻的启示,每年的七月十四,无一例外都要淹死一至两个孩子,我们在学
校里接受了无神论的教育之后总要思考这样的问题:若是世界上没有鬼的话,为什
么总会在七月十四这一天淹死孩子?活着的孩子十分认真地向老师提这个深奥的问
题,老师皱皱眉头说:七月十四快入秋了,水凉,容易抽筋。孩子不甘心地追问:
为什么总在七月十四呢?老师把眉头皱得更紧地说:那是凑巧!孩子得不到满意的
回答,每天放学路过圭河就站在河岸看水,水草在清澈的河水里缭绕,死去的孩子
常常被它们缠绕,活着的孩子想,水鬼一定就藏匿在水草中间。
关于鬼的故事就说完了。
没有母亲在家的夜晚已经形成了习惯,从此便有了永远的隔膜,只要她在家就
感到不自在,如果跟她上街,一定要设法走在她身后,远远地跟着,如果跟她去看
电影,就歪到另一旁的扶手边,只要她在房间里,就要找借口离开。活着的孩子在
漫长的夜晚独自一人睡觉,肉体悬浮在黑暗中,没有亲人抚摸的皮肤是孤独而饥饿
的皮肤,它们空虚地搁浅在床上,无所事事。
我意识不到皮肤的饥饿感,只有多年以后,当我怀抱自己的婴儿,抚摸她的脸
和身体,才意识到,活着的孩子是多么需要亲人的爱抚,如果没有,必然饥饿。活
着而饥饿的孩子,是否有受虐的倾向?
因此处于漫长黑暗而孤独中的多米常常幻想被强奸,这个奇怪的性幻想是否就
是受虐狂的端倪?想像被追逐,绝望地逃到一处绝壁跟前,无路可去,被人抓获,
把衣服撕开,被人施以暴力,被人鞭打,巨大的黑影沉重地压在身上,肉体的疼痛
和疼痛的快感。在疼痛中坠入深渊,在深渊中飞翔与下坠。这是多米在童年期想像
的一幕,就像多米在幼年时所做的梦到了成年之后往往有所对应一样,被强奸的幻
想在她的青春期也变成一件真实而带有喜剧性的事件。
想像与真实,就像镜子与多米,她站在中间,看到两个自己。
真实的自己,
镜中的自己。
二者互为辉映,变幻莫测,就像一个万花筒。
现在让我们来看看那件事情。多米在黯淡的大学时代除了在王的上铺的蚊帐中
回忆往事,就是拿一本书到山上去。那是一条僻静的小路,因为离宿舍太远,又要
爬山,去的人极少。多米避开了人群,感到安全而满足。开始的时候,多米警惕着
没有人的另一种危险,她瞪大眼睛,将小山包的一石一木看了又看,看得明明白白,
一览无余,在一个没有藏匿之所的地方,有什么危险可以藏起来呢!多米很快就放
心了,在大学四年级整整一年中,多米在没有课的下午总是到那里去,那里比蚊帐
更舒服,蚊帐是小家园,山包是大家园,有了家园的人是多么幸福,多么自由,家
园里的一草一木是多么亲切。于是在一个大雾天,多米坐在山包最高处写诗,一个
看不清五官的人从她的正面走来,她听见他问:W 大的职工宿舍在哪里?声音十分
年轻,多米扭头去指一排房子,说时迟那时快,五官不清的年轻人一个箭步冲上来,
把多米摁倒在地上,他用手紧紧卡住多米的脖子,用了全身的力压在手上,多米睁
着眼睛,看到天空正在迅速暗下去,呼吸起来困难,气快进不来了,眼睛发黑,就
像掉到深渊里,多米想:完了。她飞快地想,这是一个梦,她又飞快地否定:这不
是梦,这下真的完了。就在她觉得快要气绝的时候,那人松开了手,多米觉得胸口
一松,空气长驱直入,多米软绵绵地睁开眼睛,看到天空一下又亮了,白色的雾亮
汪汪地在她的头上浮动,身下的石头硌得有些疼痛,她想她的头肯定沾上泥土了。
她听见那人气喘吁吁地说:我要和你发生关系。说着便动手拖多米,他艰难地拖了
几步,多米说:算了,我自己走吧,你把我的鞋拖坏了。那人虚张声势地说:不许
你叫,不然我把你的鼻子咬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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