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真正的女性人体
让我回忆我面对真正的女性人体时的感觉。长期以来,我没这样的机会,在我
亚热带的B 镇,洗澡被叫做冲凉,从四月到十一月,每天都是三十多度,热且闷,
汗水堵住毛孔,浑身发粘,洗澡是一天中很重要的事情,因此每家都有单间的冲凉
房,每个机关都有一至两排乃至三至四排冲凉房。这是我们的裸露之地,我们无法
想像集体澡堂,前所未见。听少数几个去过北方的人说起这种集体的洗澡方式,我
们一再觉得这简直是一个天下奇闻,我们无论如何也不明白那些北方的人们为什么
不多盖冲凉房,为什么要这么多的人挤在一起冲凉,他们难道不知羞耻吗?我们坚
定地认为,这种集体洗澡的方式极不文明,到北方去最令我们恐惧的事情就是洗澡,
洗澡是我们的畏途。
在B 镇的漫长岁月中,我多么想看到那些形体优美的女人衣服下面的景象。有
一个时期,我常常去看县文艺队排戏,那时他们排歌舞剧《白毛女》,我对扮演白
毛女的演员姚琼迷恋之极。当时学校不用上课,我便每天去看姚琼排戏。我心急火
燎地吃完饭,一溜小跑地赶到大成殿,推开虚掩着的门,一进入院内,我就觉得进
入了一个神秘的地方,两旁的雕梁画栋朱颜剥落,空地间青草繁茂,四周没有人,
从大殿的深处传来唱歌的声音,引导我往深处走。姚琼身材修长,披着一头黑色柔
软的长发,她的腰特别细,乳房的形状十分好看。有一次排练,她把腿向后搁在扶
杆上,一边背她的台词,一个比我还小的男孩走到她脚下,蹲下来朝她衣服里面看,
这是一个很滑稽的场面,我多年来记忆犹新,那个男孩是如此的小,使我无法拿某
些不好的词来说他。后来姚琼发现了这个蹲着的小男孩,她对他说:去去。
这事就完了。
以我对姚琼的迷恋,我也极想看到她的衣服里面,但我不能像男孩那样,我在
等待别的机会。
在等待的过程中我嫉妒那个指导姚琼排练的瘦男人,长大以后我知道,那叫编
导。编导长得不高,也不英俊,甚至还有点难看,但他的舞跳得比谁都好,他跳男
角的舞时刚劲有力,跳女角的舞时却又柔软无比,这是一个神奇的男人,所有的人
都被他迷住了,姚琼的眼睛整天亮晶晶地盯着他,他一次次地纠正姚琼的动作,给
她作示范,姚琼的衣服常常拂到编导的身上,像一种特别的语言。B 镇上的人曾经
传说姚琼跟编导谈恋爱,阴暗而无聊的大人编了一首有关他们两人的下流儿歌教给
孩子们,儿歌我记不全了,总之是类似于“十八摸”一类的。我一直未能亲眼看到
姚琼与编导关系亲密的有力证明,我年幼懵懂,看不出来。他们最终也没有结果,
编导没多久就得了癌症,被送到广州(那是他来的地方)医治,然后就死在那里了。
歌舞剧《白毛女》依然演出,在B 镇的礼堂里,姚琼披着长长的白发,穿一身
雪白飘动的绸衣,袖口和裤腿被剪成凋零花瓣的形状,在转暗的灯光下,白色的姚
琼幽灵般地从台侧第二道幕飞奔而出,一道惨白耀目的闪电照彻全场,姚琼在台上
猝然站住亮相,像飞奔的瀑布突然凝结成冰柱,惊雷一停,姚琼愤怒地唱道:我是
山上的大树——她黑色的眼睛闪出火光,火焰四溅,魔法般使全场人屏息良久。我
是山上的大树,姚琼尖厉的歌声像利剑寒冷地掠过剧场的屋顶,寒光闪闪,多年以
后还停留在我的耳膜上。这是我在《日午》中描述过的,姚琼白得近乎透明,在快
速的追光下轻得像是没有任何分量。
我常常站在幕侧看姚琼,这是我的特权。有一次我跟母亲说起想看姚琼演戏,
母亲眉毛一挑说: 姚琼礼拜三还来找我看病嘛,她白带过多。我问:什么是白带过
多?妈说: 这是妇女病,小孩子不要问。
这个情况使我如获至宝,我多次纠缠母亲,使她有一次就把我带到了姚琼的住
处。我十分吃惊地看到姚琼住在一间很大的暗房子里,里面有两张床,放着蚊帐。
妈说:我女儿很崇拜你,非要来看看。姚琼说:我有什么好的,年龄一大就要改行
了,若去的单位不好,一辈子都没什么意思了。她又跟我母亲探讨工厂好还是供销
社好的问题,这两个地方是大多数老队员的出路。最后姚琼叹了一口气说:还是工
厂好,水泥厂、瓷厂都不错。这使我很失望,姚琼怎么会想到去工厂呢,我对工厂
是很头疼的。我既孱弱又敏感,机器和电使我头晕,只要一接近工厂的大门,汹涌
的铁腥味和噪音就能使我出冷汗,直到成年,我在参观工厂时还是会出现明显的生
理上的不舒服。我暗暗庆幸,命运没有让我到工厂去。姚琼的这个出路使我感到痛
心,但如果她不去工厂而是到供销社去,我觉得更糟。供销社在我的心目中是卖咸
鱼和盐的地方,光彩照人、身材修长的姚琼站在一堆腥臭的咸鱼中间,我无法忍受
这样的想像。她本来又洁白又透明地在灯光中闪烁,高悬在众人的头上,她一旦去
供销社,谁都可以把钱给她,然后从她手里接过咸鱼。不知为什么,这个当时并没
发生的情景清晰地出现在我的眼前,我被一种强大的预感所抓住,既压抑又心痛,
使我不忍正视她姣好的面容。
很多年以后我上了大学,暑假回到B 镇,他们告诉我姚琼真的分到了供销社卖
咸鱼,他们说如果你想见她很容易,现在就到供销社去,她肯定在那里。并说姚琼
嫁给了大春,这是一对让人羡慕的漂漂亮亮的人儿,却生了一个很难看的女儿,而
姚琼也已经又老又丑满口粗话了,并且和大春经常吵架。一想到卖咸鱼,我就觉得
这是一个对姚琼来说毫无尊严、毫不相称的动作,这跟她嫁给大春有关,大春无权
无势又没有特长,只好让她卖咸鱼。我宁愿她嫁给县委大院的那些干部子弟,他们
中有的是不错的人,如果我是她母亲,一定要威逼她顺从我的意志,我要像最封建、
最嫌贫爱富的家长,冒着让她恨一辈子的危险把她从咸鱼坑里拯救出来,让她在舒
适体面的生活中略带感伤地怀念大春,这好得多。如果我是她母亲,我一定要教育
她明白过来:粗糙的生活会把一切感情都磨蚀掉的。但是一切都无可挽回了,我不
是她的母亲,我只是她的崇拜者,我对被咸鱼吞掉的美丽的姚琼痛心疾首,我宁愿
她死掉。在我的小说《日午》中我的确让她死掉了,让她死是我的理想,为了这个
理想我虚构了另一个结局,现在让我告诉你,卖咸鱼才是姚琼生活的真相。
当年我跟母亲去看过姚琼之后,我的白日梦被戳破了一个洞,透过这个洞我窥
见了隐藏在生活中的灰色气流,姚琼被这股灰气吹得七零八落,褪掉了许多光彩,
这使我深深失望,一路无语,令我的母亲大惑不解。但我还是控制不住每天跑去看
姚琼排练,只要我一踏进大成殿,远远听见大殿深处的歌声,灰色的气流就会无声
逃遁,透明的光会像羽毛一样一片一片地缀满姚琼的全身,她重新光彩照人,还原
为我的梦中美人。
从此我获得了一种特权,一有可能我就跟随姚琼的左右。《白毛女》在县礼堂
演了一个月,我每天晚上都早早地吃完饭赶到文艺队的集合地,像一个真正的队员
那样守时。姚琼分给我一件最轻却最重要的道具: 一盏木制灯台,是第一场喜儿唱
《北风吹》时端的,我捧着这道具就有了进场的理由,就能在别人羡慕的目光下昂
首通过工人纠察队的防线,从黑压压的观众中一直走上舞台一侧的台阶,走进神秘
莫测的后台。
这是多么崇高的荣誉!
我有时坐在第一排,有时站在幕侧,站在幕侧的理由是为姚琼抱衣服。她的衣
服混合着化妆品的脂粉气和她的体香,对我有一种奇异的吸引力,我闻着这香气,
看着在舞台灯光中洁白地闪动着的姚琼,完全忘记了她将去卖咸鱼的前景。我全部
的心思都在她美丽的形体上。在上半场,没有姚琼的戏,我就跟她躲在空无一人的
化妆间,她需要在这里更衣。换衣服,这是女人们最喜欢做的一件事情,姚琼在我
的面前脱下她的外衣,她戴着乳罩裸露在我的面前,我眼睛的余光看到她的乳房形
状姣好,结实挺拔,我的内心充满了渴望。这渴望包括两层意思,一是想抚摸这美
妙绝伦的身体,就像面对一朵花,或一颗珍珠,再一就是希望自己也能长成这样。
乱七八糟的想法使我更加不敢直视她那仅有乳罩遮挡的身体,在姚琼面前,我要装
成一个懂事的好孩子,我若有什么过分的举动,将会吓坏姚琼,我将永远不能再看
到她。我的想法互相冲突,但我知道什么才是我真实的想法,要实现这个真正的愿
望要有巨大的勇气和不惜毁灭一切的决心,我缺乏这样的力量。许多年以后,我认
识了一个年轻的女人,我们互相爱慕,但在最后关头我还是逃跑了,她指责我内心
缺乏力量,不敢正视自己的内心。这正是我天生的弱点,我无颜对她。
一个内心没有力量的女孩子站在姚琼裸露的身体面前,她的眼睛逃避诱惑。她
总是逃避,逃避是她面对诱惑时的万灵妙药。有一个晚上我去看姚琼彩排,结束之
后已经十点了,这对我来说是一个非常晚的钟点,姚琼让我跟她睡一晚,明天一早
再回家,闻着她隐隐的体香,我内心充满了极大的欣喜和恐惧,我紧张地答应着,
跟她摸黑去上厕所,她牵着我的手,柔软滑嫩的触觉立即传遍了我的全身的神经,
我的手心迅速渗出了汗水,湿漉漉的,我难堪极了,极力甩脱自己的手,我用力过
猛,摇晃了一下,姚琼连忙揽着我,我的脸一下碰到她的乳房上,柔软而富有弹性
的肉体从我的半边脸摩擦而过,我猝不及防,如触电一般,我惊叫一声,然后飞快
地逃了。我永远地逃开了这唯一的一夜。
我在《日午》中写到,我曾经在一扇糊着旧报纸的玻璃窗前,从一个烟头烫出
来的小孔窥视到一个令我吃惊的场面:姚琼全身赤裸地站在屋子中间做一个舞蹈动
作,她单腿直立,另一条腿后侧向上及腰,这是白毛女重见天日后决心跟随大春干
革命的造型姿势,后来我回忆起角落里坐着另一个男人,我猜想这个男人有一种想
看脱衣舞的奇怪愿望。姚琼站在屋子中间,屋顶的天窗把一束正午的阳光从姚琼的
头顶强烈地倾泻下来,把她全身照得半透明,她身上的汗毛被阳光做成一道金色的
弧线。这是我第一次如此逼近地看到一个女人的裸体,那种美妙绝伦被正午的阳光
推到了极致,使我感到了窒息,有一种透不过气的感觉。
现在离我写作《日午》的时间又过去了几年,我怀疑我从来没有看到过姚琼的
裸体,那个场面只是存在于我的想像中。不管怎么说,在与女性的关系中,我只是
欣赏她们的美,肉体的欲望几乎等于零,也许偶然有,也许被我的羞耻之心挡住了,
使我看不到它。我希望得出这样的结论:在一个同性恋者与一个女性崇拜者之间,
我是后者而不是前者。
当我要描述另一次与女性身体触碰的感觉时,我的眼前立即出现了大学宿舍倚
山而砌的台阶。在W 城寒冷的冬天,那个把洗澡叫做冲凉的女孩总是从山脚的热水
房提一桶热水回到阴冷的洗漱间,缩在供夏天洗澡的地方洗冬天的澡,她执迷不悟,
死不改悔,她不知道到澡堂里洗澡有多暖和,在宿舍里洗澡有多冷,而且洗不干净,
而且要提水上山,北方的同学对此大惑不解。多米却一如既往地坚持了两个冬天,
没有什么力量能改变她的生活习惯,没有什么力量能迫使她投入那个集体赤身裸体
的地方,她从小就知道,那是一个可怕之地。在冬天的下午,瘦小的多米拎着一大
桶热水摇摇晃晃地走上几十级台阶,白色的水汽在她的面前杂乱无章地升起,挡住
了她的脸。
后来有一天,在三月份,学雷锋的日子来到了,全班坐着大卡车去挑塘泥,我
至今也没弄清楚挑塘泥是干什么用的,总之我们在棉衣里捂了一身汗,迫切需要洗
澡。那天是星期三,洗澡堂不开放,学校破例给义务劳动的同学们免费洗澡,我犹
豫到最后一刻,被同屋拉去。我一路紧张着,进了门就开始冒汗,我用眼睛的余光
看到别人飞快地脱去衣服,光着身子行走自如,迅速消失在隔墙的那边,我胡乱地
脱了外面的衣服,穿着内衣就走到了喷淋间,只见里面白茫茫一片,黑的毛发和白
的肉体在浓稠的蒸汽中飘浮,胳膊和大腿呈现着各种多变的姿势,乳房、臀部以及
两腿间隐秘的部位正仰对着喷头奔腾而出的水流,激起一连串亢奋的尖叫声。我昏
眩着心惊胆战地脱去胸罩和内裤,正在这时,我忽然听见一个声音叫出我的名字,
我心中一惊,瞬时觉得所有的眼睛都像子弹一样落到了我第一次当众裸露的身体上,
我身上的毛孔敏感而坚韧地忍受着它细小的颤动,耳朵里的声音骤然消失,大脑里
一片空白。
我感觉到了身上的寒冷,再次听到了那个声音叫我,她说:小林,小林(当时
班级里的称呼有点像单位),你到我这里来,这有地方。我听出这个声音是王发出
来的,她比我大十岁,刚生了孩子就来上大学。我抱紧双肩,顺着声音朝她望去,
我一眼就看到了她松软下垂的腹部和硕大的乳房,她正用手在那上面搓揉,我一下
觉得无地自容,我不敢看她,也无法让自己到她那里去。我站在澡堂中间,觉得孤
独极了。白色的蒸汽保护着那些跟它亲近的人们,她们在它中间像美人鱼和仙女,
如鱼得水,如仙女得云。我虽然近在咫尺,却与我全然无关。
我绝望得就哭了出来,这时王从人堆中走出,她牵着我,一直把我牵到喷头的
下方,她说:小林,你不要怕。温暖的水流从我的头顶一直流下。在水流中我一再
听见一个温暖的声音对我说:小林,你不要怕。这个声音一直进入我的内心,我终
于忍不住哭了起来,眼泪如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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