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花太笨
校花跳了一次舞,校花太笨,一点感觉都没有,太让她失望了。
南丹低着头低声说: 多米我真想跟你跳一次舞,你的身体非常有灵性,轻盈柔
软,跳起来一定非常非常好。我说我不想跳舞,我也不会。南丹说:我教你。我说
我不学。南丹说:我求求你了,就一次。我说我坚决不跳,我比你们的校花还要僵
硬,你会失望的。
这样反复了两三次,之后南丹就不再坚持了。她说:你不愿意的事我不会强求
的,我肯定是迁就你的。什么事情我都会让你。她沉吟了一会说:若是遇到我们之
间竞争,有一个很好的机会,但只能要一人,如果出现这种情况我不知道会怎样,
我还是要让你。
南丹总是自然而然就把我们之间的关系颠倒了,她总是要让我,教我抽烟,领
我去跳舞,就像不是我比她大六七岁而是她比我大六七岁,就像她是我的男朋友和保
护人。我不停地受到这大量暗示的侵入,有时在恍惚之间觉得她正是我的保护人和
男朋友。
她却又要穿我的衣服,她对我的衣服表现出热烈的感情,几乎我的每件衣服她
都想要,最后我给了她一件我嫌式样过时而不再想穿的外套。这件衣服要多难看就
有多难看,首先是颜色,我不知道自己发了什么昏挑了这种枣红色,哪怕是深一点
儿也好,恰恰是大红枣的那种红,光颜色就傻得要命,却又赶了一种时髦的击剑服
的样子,在斜斜的口袋和斜斜的领子边上各镶上了米黄色的边。这衣服在我买回后
壮着胆穿过两三次之后就再也没有勇气穿了。我恶作剧地送给了南丹,她如获至宝,
像一个色盲和一个对服装毫无鉴赏力的女孩穿着这件难看的衣服上大街。要知道,
南丹是一个真正的上海女孩,她的祖父当年在上海就是开时装店的,而上海这一个
字眼,在我们的眼里就是时髦。
南丹这个上海女孩心满意足地穿着这件触目惊心的衣服在N 城的大街上游逛,
这使我匪夷所思。
这个时候,南丹便开始对我进行爱情启蒙了,她从N 城的另一端给我写来了一
封长信,信中说同性之间有一种超出友谊的东西,这就是爱,而爱和友谊是不同的,
敏感的人一下就感觉到了。她又说柏拉图、柴可夫斯基都是同性恋者,罗斯福夫人
在宫中还秘藏女友呢。她说同性之爱是神圣的。最后她说她爱我。
南丹的信还没寄到我的手里的时候她本人就赶来了,她走得有些气喘,脸上化
着妆,显得比往常漂亮,她仍穿着我的那件难看的衣服。进了门她艰难地说,她实
在不该来,因为这正是期考的日子,第二天上午就有要考的科目,她说她实在控制
不住自己了,这几天她根本复习不下去,她总是在想我,如果今天晚上不来,她就
过不去了。
但我十分冷静,一点儿都没有呼应她的热情。我当时处在事业的低潮期,我为
自己得不到N 城文学界承认而苦恼。南丹深知这一点,南丹说,N 城算什么,我一
定要让你在全国出名,她说她能做到这点,首先她是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孩,她可以
为了我去跟最著名最权威的文学评论家睡觉,让他们评论我的作品。按照南丹的观
点,只要是真正的男人,没有不喜欢漂亮女孩子的,只要是男人,天生就愿意为女
孩子效力,这是其一。其二,她发誓,一毕业(马上就毕业了)她就报考中国社会
科学院文学所的当代文学研究生,她说她一定能考上,她从来没有做不到的事情,
她说她一定要成为某某某那样档次的知名评论家。几个月后南丹真的去考社科院的
研究生了,那时我们的关系由于我的缘故已经淡化了下来,我猜想南丹一定充满了
失落感,但她为了履行她的诺言,她还专程到北京找了她的导师打听消息,回来之
后她告诉我,导师说按照她的考分,录取是没有问题的。我想这是她对我的最后一
次邀请,我的逃跑态度使她伤透了心,最后她没有去读研究生,大概跟我的逃跑有
很大关系。
当时我冷静地说:你明天就要考试了,不复习怎么行?南丹说她什么都不管了,
何况不复习也能考好分数。她问我收没收到她的信。我说没有。她有些意外,她说
那是一封很重要的信,她这辈子第一次写这么长的信。我迟钝而好奇地问她到底写
了什么,她只是说:看了信你就知道了。
她问我正在干什么?我说正在写作,旁边有人我写不出来,她马上说她到外面
转两个小时再回来。后来她回来的时候就比较晚了,错过了公共汽车,她说只好住
在我这里。
在这之前南丹曾多次说过要在我宿舍过夜,我每次都不容商量地拒绝了,我说
过我从小就不能跟别人睡在一张床上,小时候家里来了客人,让我跟母亲睡我就会
彻夜不眠,长大之后就更受不了睡觉的时候身边有人。
南丹说她将睡在地上,让我睡在床上,话说到这个地步,我只好把她留下来了。
我找出一张隔年没扔的旧席子,搬了一叠杂志给她当枕头(我从来不预备第二
个枕头),又翻出一条床单给她当被子盖。我正准备熄灯睡觉,南丹忽然说: 多米,
我们一起在床上躺一会好吗?我犹豫时她又说:就一会儿。
她上床。我在床的里面,她在外面,她紧贴着床的边沿,甚至一小部分身体在
床沿的外面,她的意思是尽量使我有较宽的地方,同时她把靠里的一条胳膊伸到自
己的脑后枕着,这样我在床上睡得几乎跟平日一样宽,我碰不着她,我跟她的身体
之间有一小段难以置信的空间,这是别人办不到的,是南丹费心挤出来的,这种只
有女性才有的体贴使我怀念至今。
这使我感到舒服和安全,南丹说:怎么样,还可以吧?我心情松弛地感到了扑
面而来的睡意,竟很快就睡着了。
我睡得跟平时一样,毫无异常,我已经忘记了身边还有一个人。我睡到天亮的
时候醒来,一睁眼就看到南丹正侧着身在看我,她说:你醒了?我看你睡得很好,
我一直在看你,你睡着的样子真好看。我问她睡好了没有,她说她只眯了一小会儿。
这是一个巨大的突破,她是自我母亲之后第一个与我同睡一床的人,我说这事
真奇怪,跟别人睡我都睡不着,怎么跟你就睡着了呢?
南丹很高兴,她说以后我们会相处得很好的。她匆匆忙忙赶回学校考试去了,
说下午她要复习明天考的科目,晚上再来。
谁知刚到中午南丹又来了,她说在学校她心神不宁,干脆把书带到我这里看。
下午我们过得很安宁,馆里政治学习,我溜回来抄稿,她坐在我的床上看书。
晚上睡觉的时候,因为有了前一夜的经验,我十分松弛,我用旧衣服给她做了
一个枕头,仍然让她睡在外面,她仍然把靠里的胳膊伸到自己脑后枕着,以便给我
留出更多的地方。她显得比昨夜兴奋,眼睛亮晶晶的,我说你明天还要考试,还是
早点儿睡。她便不作声。她睡觉很安静,一动不动,我已经完全适应她了。
我睡着后不久就开始做梦,梦见我和南丹之间隔着一个丑女孩,这女孩长着一
张成人的脸,很模糊,我竭力想看清她的脸,但怎么也看不清。她的身体十分短,
只有我的一半那么长,这丑女孩凑近我的脸,她先是在我的脸上各处闻闻,然后她
开始亲我,亲我的脸和嘴唇,我在梦中感觉到她的嘴唇有些发烫。她动作很轻,我
想她很快就会走开的,不料这丑女孩竟把手伸到了我的衣服里,她的手触碰到我的
乳房的那一瞬间我在梦里吓得惊叫了起来,我的惊叫把梦赶走了。
不知过了多久,这梦又回来了,我倦意十足,不耐烦地朝这梦中的女孩打了一
巴掌。这样重重复复到了天亮,我睁开眼睛,看到南丹仍像昨天清晨那样侧着身子
看我。我盯着她看了一会,她神态自然,没有任何异常的痕迹,我就问她昨晚睡得
怎么样,她说睡得很好,只是早早就醒来了,她说等我醒来她就起床回学校考试。
我说我睡得可不好,我向她仔细讲了那个梦。南丹很严肃地说:多米,你太紧
张了,太不信任我了,你一定要相信,我是一个很理智的人,我绝不会干你不愿意
干的事,你放心好了。她又分析我的梦,她说那个梦中的丑女孩实际上是我的潜意
识,实际上,我是害怕我自己。
她这句话像一道闪电击中了我,使我感到一阵惊悸,一股寒冷的气流从遥远的
深处注入我的头顶,并立即流遍我的全身,我的头发丝和指甲盖全都变成了惊弓之
鸟。
南丹回学校考试了。我下意识地去把门里的插销插牢,然后我无力地瘫倒在床
上。
南丹的话使我想起了消失已久的一件往事,非常多的岁月过去了,把这件事掩
埋得毫无痕迹,我已经彻底把它忘记了,南丹的到来使我产生了某种隐约的不安,
一开始我就感到她是一个对我有着特殊意义的人,我觉得她的每一个行动每一句话
都隐藏着一个玄机,这些玄机像一些锋利的刀子一下一下地划开我以往岁月的重重
黑暗,它将带给我那个隐藏在最深处的东西吗?
那个东西越来越近地向我走来,它突破了我的潜意识,到达了我的梦中,而南
丹的话像一道闪电,瞬间把一切都照亮了。
那件事发生在二十多年前,在我五六岁的时候,在一些自慰的夜晚,我忽然想
到要跟邻居的女孩干一件事。女孩叫莉莉,她的母亲对她管教很严,她家是B 镇唯
一的一家北京人,她平时总是穿着一双包头的男式小凉鞋,我想她母亲准是为买不
着女儿的凉鞋而大伤脑筋。莉莉比我大一岁,我却要引诱她干坏事。当时防疫站修
房子,她家暂时搬到妇幼站。在漫长的白日里,我说:莉莉,你见过大人生孩子吗?
她说没有,她说大人不让小孩看。我说我们不管大人,我们自己生孩子。莉莉很好
奇地跟到我家,我让她脱鞋上床,然后我从抽屉里翻出一些消毒棉球和棉签,我把
蚊帐放下,我说我们自己来生孩子,我先帮你生,然后你再帮我生。
我让她把裤子脱掉,两腿叉开,我看了看,又无师自通地把枕头搬到她的腰下
面垫高,然后我说:好了,现在你闭上眼睛吧。我用棉球在她粉红娇嫩的地方很轻
地动作着,按照我的理解和创造,我将所能想到的办法尽可能使这个过程复杂化。
最后我说:好了,现在轮到你给我做了。我愉快地躺到她刚才躺的位置,闭上了眼
睛,莉莉好半天没有动静,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着急地催她,说:刚才我怎么给
你做的你就依样给我做就是了。她拿起棉球,在我的那个部位潦草地蹭了几下就算
了,我不满意,让她重来,重来她还是那样。在这之后,我们又进行了两三次。我
们给这件事取了一个代号,叫“保和平”,现在想来,这个代号实在不伦不类莫名
其妙。与莉莉不同的是,她只是对这件事情的神秘性感兴趣,而我则是对这事的过
程、对这过程所产生的快感感兴趣。但我总是失望,莉莉好像什么都不知道,她根
本搞不清楚哪里是最敏感的部位。这注定了这件事情不能持久下去,果然,两三次
之后她就厌倦了。不久,防疫站的房子修好了,莉莉搬了回去。过了一两年,我长
大了一些,知道这是一件不能告诉别人的事情,我让自己忘掉它,于是就真的忘掉
了。
回忆起这件事使我万分恐慌,我十分害怕我是天生的同性恋者,这是我的一个
心理痼疾,它像一道浓重的黑幕,将我与正常的人群永远分开。我顽固地抵抗这个
想法,我冥思苦想,终于想起了有一权威性的著作,曾提到大人该怎样看待男女儿
童之间的性游戏,权威认为,大人对此可以置之一笑,因为即使男孩女孩生殖器互
相接触,由于孩子的生理未成熟,性交并不能真正实现,因此这只是一种游戏,大
人完全不必惊慌失措。依此类推,我与莉莉的勾当也只是游戏,我不必把那么沉重
的字眼往自己头上放。
这个想法使我放下了心。
我刚放下了心,南丹就考完了试赶来了,她说明天还有最后一门,是考查课,
只打合格与不合格两种分数,这就更不用复习了。她怂恿我跟她一块儿逛大街。于
是我们各自化了妆,换上了好看的衣服互相欣赏了一番就上了大街,路上她又夸我
说:多米,你化了妆真是美极了,真像东南亚美女。她的目光和语调把我搞得很不
好意思。我们逛了时装店,并到一家像样的餐馆吃了一顿,之后又到一家酒吧喝酒
抽烟,搞到十一点多才回。
十分累,胡乱洗了就上床睡觉。我睡得很沉。但到半夜的时候,那个使我害怕
的梦又出现了,还是一个面目丑陋的小个子女孩,躺在我和南丹中间,她抬起头来
看我,她摸摸我的头发,又摸摸我的脸,然后把手从我衣服的领口里伸进去,这时
我忽然发现这丑陋女孩的脸顷刻间变成了南丹的脸,我吓得尖叫了一声。
我挣扎着醒来,看到身边的南丹很安静地呼吸着,一副恬静入睡的样子,我想
这可能只是一个梦,并不是真的。
我辗转反侧到了天亮,我警惕而紧张地注视着南丹的一举一动,她似乎一无所
知,十分坦然。她说她回学校考完最后一门课程,完了就到我这里来,并说有两盒
新磁带很好,她一定记得带来。
她走了之后我去上班。九点半邮件来了,有一封南丹的信,信是几天前写的,
不知为什么才到。我打开信,看到满篇都是对同性之爱的热烈赞美,她的文字像一
些异样的火苗在我面前舞蹈成古怪的图案,又像一双隐形的眼睛直抵我的内心,发
出一种锐利的光芒。这封信我没有再看第二遍,我把它放在我衣服口袋里,有一种
心怀鬼胎的感觉。工间休息的时候我偷偷溜回宿舍,我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赶快把
这封信毁掉,那些语言就像一些来路不明的恶魔,与我内心的天敌所对应,我唯一
的想法就是杀死它们。
我与南丹的关系在这个瞬间就结束了。在这个时候,在此刻,当我写下这句话,
我就看到了灰色片状的灰烬像蝴蝶一样在我眼前飞舞,它们是那封信的残骸(它们
曾经饱含了那个年轻女孩的生命液汁和深厚的爱意),它们灰色易碎的脸颊触碰到
我,我感到了它那细小粉状的质感,与此同时,我听见一声心脏破裂的声音从往昔
的门缝中传来,使我凝神良久……
南丹后来奇怪地消失了,她大学毕业后没去念研究生,不知是没考取还是考取
了不上。她分在了N 城一个很不错的单位,但她只上了几天班就不去了。我想起她
说过,她是一定要出国的,她说只有在国外才能找到她需要的生活。她说她出去后
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她说:我出国后你千万不要发胖,我站稳脚跟就会来接你的,
你要是胖了,我会很失望的。
我想,南丹肯定是去美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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