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青涩坚硬的番石榴
女孩多米犹如一只青涩坚硬的番石榴,结缀在B 镇岁月的枝头上,穿过我的记
忆闪闪发光。我透过蚊帐的细小网眼,看到她微黑的皮肤闪亮如月光,细腻如流水。
十九岁半的日子像顺流而下的大河上漂浮的鲜艳花瓣,承受着青春的雨点呼啸
而过,闪电般明亮而短暂,那个无处可寻、永远消逝的十九岁半,雷声隆隆,遥远
而隐秘,每个夜晚开放在我的蚊帐顶上,我的蚊帐就是水面,十九岁半的往事如同
新买的皱纸花,一次次被一只无声的手置放在清澈的水中,它们吸收水分,缓缓张
开,一层又一层,直至花朵的最中心。它们的颜色和筋络,那些十九岁半的细节,
一一显形、聚拢,我手中的硬皮本有时被我弄得像秋风一样飒飒响,王在下铺说:
小林,你还不上厕所,要黑灯了。
王的声音使我想起一种并不柔软的丝绸,这种丝绸细致、光滑、十分漂亮,但
是并不柔软,我不知道有没有这种丝绸,也许是为了形容王的声音我臆造出来的。
王已经三十岁,但仍然非常美丽,很有风采,她出生在杭州,父母都是高级干
部,她二十岁的时候去了北大荒,四十岁的时候去了美国,我保存着一张她从美国
的Denton寄来的照片,照片上的王穿着一身黑毛衣,脖子上系着一条玫瑰红的长丝
巾,风衣搭在胳膊上,长发剪成了短发,风采依旧,更见年轻。她的照片是通过她
在国内的妹妹转寄给我的,她妹妹附了一封短信,上面写着王的美国地址,她说王
让我先给她写信,我立刻照着地址寄了一封信去,但两年过去,王却杳无音讯。
此刻我十分想念她,我大学时代的主要记忆就是王,在整整四年的日子里,在
王的上铺,我日复一日地沉浸在多米的故事中,对身边的事情缺乏知觉。现在十年
过去,回首遥望,大学时代黑暗而模糊,就像大雨来临之前的天空,看不见真正的
蓝天和太阳,有时候阳光从浓黑茂密的乌云的边缘射出,如同一道金光闪闪的镶边,
这就是王。
王的面容凸现在大学女同学的前面,男同学的面容更为模糊和暗淡,他们是中
景,在他们之后,是明亮的樱花大道、法国梧桐蔽天的大上坡、绿色和紫色琉璃瓦
闪闪发光的屋顶、大落地玻璃窗的西式建筑和东湖珞珈山的湖光山色。
我一直睡在王的上铺,一年级的时候十二个人住一间屋子,在楼层和山顶的最
高处,一只圆形的窗口日夜吹送着室外的气息,用红旗代替的窗帘猎猎作响,给这
个房间带来了不安定的气氛。
我的床铺在这只圆形窗口的左侧,几乎伸手可及,落日时分太阳从这个圆形窗
口长驱直入,进到我的床上。我的床如同舞台上的布景,被这束光线照得一览无余,
能清楚地看到下垂的蚊帐里悬挂的东西,被子、枕头的形状和颜色,以及靠墙放着
的一溜杂乱的书籍。细小的浮尘在这束硕大的圆形光线中缓缓旋转。
这往往是晚饭时分,我不在蚊帐里头。
我端着我吃饭用的大搪瓷碗在食堂通往宿舍的漫长的道路上边吃边走,然后我
把碗放回宿舍,到平台或者草坪或者林荫道上,以背英语单词为借口散步,或以散
步为借口背英语单词。
在某些夜晚,月亮会像太阳一样从这个圆窗进到我的床上,月色冷而狰狞,只
在我的床上停留,在黑暗的室内把我的床单照亮。在这样的夜晚我感到恐惧。
在我童年时期,也有着这样一个圆形窗口,那是农业局的一间大屋子,住着从
遥远的省城下放的父女俩,后来父亲一九六七年被吊打死了,小姑娘不知去向,她
的外地口音在我们的游戏中时隐时现。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被放在这种反常的窗口跟前,圆形窗口,肯定是不正常
的。
二年级是四个人一间房间,我还是在王的上铺,我被一只亲切的手放在王的上
铺,她像我的母亲和大姐,在我们班上,王出类拔萃,美丽、热情、聪慧,但她总
是竞争不过另一个女人L 。L 比王还大两岁,三十二岁才上大学,L 锐利无比,即
使是体育课百米测验、游泳、铅球,也必须是第一。
王跑不过她,王连我也跑不过,她生完孩子刚刚满月就来上学了。看到同样是
年过三十的L 身轻如燕跑了一圈又一圈,我感到心情压抑。
L 比王善于跟老师打交道,每次课间休息总要跟老师交谈,每次提问总要第一
个举手,每次小组讨论总是最后一个发言(以便高屋建瓴),每次考试总是要比王
得分高,入党比王早,学分制一来,比王早毕业,毕了业比王先去了美国。在同学
中,王跟L 到底谁更完美一直有两种根本不同的观点。
最后的两年又调了一次房间,八个人一间,我仍在王的上铺,中午时分和晚上,
我再也不到图书馆或者教室去自习,我日益躲在蚊帐里,透过蚊帐的网点看这个房
间,王的忧郁和失意在她的下铺堆积,她有时靠在床上看书,有时给她的女友写信,
有时独自想念她的儿子,我从未真正靠近过她,我沉浸在我的故事里,漠然地看着
她们在我的蚊帐之外来来去去。
这是令人痛心的岁月。
王是大学毕业后唯一给我写信的人,她在信中写道:亲爱的林。她的声音像丝
绸一样掠过我黯淡的外省日子,带着往昔珍贵的情谊,来到我的窗前。
有一年,王特意争取到一个到我所在的N 城开会的机会,当时她在上海的一家
高校教书,我在N 城的图书馆当分类,她事先把这个消息写信告诉了我,这真是一
个来之不易的机会,以N 城的偏远,高校的清贫,出一趟差是多么的难。
结果我回家了,回B 镇。王没有在N 城看到我,她十分十分失望,回去之后给
我写了一封十二分失望的信。我不能把我避开她的原因告诉她,但是除了这个原因
其他任何别的理由都无法成立。
那是一个隐秘的事件,多年来我一直隐藏在心,当时我发现自己怀孕了,这是
一个异常严重的事情,我惊慌失措,神经紧张,我日日夜夜都想着这件事,最后我
决定必须由自己来把它处理掉。
我匆忙请假回B 镇,在驶离N 城的火车上,我想到了王,我想到在那一刻,王
正坐上了另一列火车,从那个我从未去过的大都市向着N 城奔驶而来,她美丽亲切
的脸庞随着列车轰隆隆的节奏在我的眼前晃动,我的不可告人、自私、封闭等等被
我自己真切地感觉到,这使我产生了一种揪心的疼痛。
火车就这样离N 城越来越远。
王把我看成是没有长大的孩子,她说她也没有长大,她三十多岁了还说她没有
长大,我一直匪夷所思。这使她原谅我的一切缺点,在她出国之前的日子里她一直
给我写信。有一段时间,她从别人那里知道我心情不好(我很奇怪地从不向她倾诉),
她给我写了一封长信,让我到上海找她,她陪我玩,然后再陪我到杭州散散心,她
正好要回杭跟母亲告别,她马上就要去美国了。
我没有去。
就这样我跟王已经十年没有见面了。
我现在已经能面对过去,十年的时光使我渐渐增长了勇气,我开始需要把自己
的一切一一梳理,这是一件有意思的事情,我将永不会厌倦回忆。我想王总有一天
会从美国回来,她说过她要回来,我们将重温往日。
随着时光的流逝我在长大,我认识到有一样东西很重要,这就是缘分。从前我
觉得这是一个俗气的字眼,只有小地方的女人才会对此津津乐道,有一年元旦我收
到一位不太熟识的朋友的贺年片,上面简洁地写着:相识是缘。
这四个陌生的字使我浮想联翩,我忽然想到,世界之大,我为什么认识这个人
而不是那个人,为什么我会跟这个人结婚而不是跟那个人结婚,这里面一定有一种
玄妙的东西,我们不认识它,但是它的气流缓缓吹来,迎面笼罩着我们。
我的一个会算命的女同事告诉我,我的前世是一只小松鼠,对此我半信半疑,
不过我想,假如我真是那只松鼠变的,在今生,所有我的爱与仇、敌和友,任何一
件好事与坏事,大概都在前世跟这只松鼠有纠葛。
肯定就是这样。
如果在一九七六年,有人告诉我,两年之后的某月某日,我将到一个陌生的城
市,和另外五十五名我素不相识的人在同一间屋子里,然后我们将在一起相处达四
年之久,我会觉得这是绝不可能的。
即使到了一九七七年四月,在偏远的B 镇,我也想不出这个跟陌生人聚集的契
机。
事实上,这五十六个人确实是在某一个日子,从互不相干的遥远的地方赶到那
个城市来了,乌鲁木齐和银川,云南的个旧和广西的北流,想想这些地名吧,奇迹
确实在出现,这帮人在出生之前就被一阵大风吹散,现在又被这阵神秘的风吹到了
一起,这帮人最大的有三十五岁,生了三个孩子,最小的十七岁,刚刚高中毕业。
这帮人,这个班级,在到齐的第一天,就自己组织起来在那个最大的、墙上有
一只圆形窗口的屋子里开了一个会,每个人谈谈自己为什么要报考图书馆学系,互
相介绍一下自己。结果缘分这个东西一再顽强地在我们中间浮出,本想报考古专业
的,想来想去却报了图书馆学系,本想要报外文系的,考虑到年龄太大,一闭眼填
了图书馆学系,更有那热爱文学的,心里想着中文系,不知怎么也报了图书馆学系。
也有本来要报北大的,一转念却报了W 大。
于是在一九七八年春天的某月某日,这些人们,就来到了这间有着圆形窗口的
屋子里。
有一个女孩,她不能告诉人们她为什么会报这个学校和这个系,她的原因比所
有的人都远为复杂,这个原因是一个石破天惊的秘密,背负着这个秘密使她从一开
始就远离了人群,她本来已是一个十分孤僻的孩子,正需要一个全新的环境,一些
新鲜的面孔,一片新生的声音来助她一臂之力,帮她投入人群,使她成为一个正常
的孩子。
这个机会却白白地浪费了。
逃离B 镇的女孩惊魂未定,小小年纪怀抱着一个硕大的秘密在陌生的人群里重
新开始。她不知道这个秘密她将永远也甩不掉,它将要决定她的一生。
这个女孩就是多米。
小小年纪这个词使我想起了电影《卖花姑娘》,凄切和缓的旋律越过二十年的
时光像一片草席向我漂来,既雪白,又淡青,散发着月光般朦胧的亮泽。
小小姑娘
清早起床
提着花篮上市场
就是这样一些歌词,此刻像一些小小的柔软的手,从草编的花篮里伸出,舞动
着各种令人心疼的手势,在我的怀想中,它们有时是明确的吐字,一个字一个字,
带着圆润,滚动成珍珠,有时却是一种无言哼唱,像意大利影片《美国往事》和《
西部往事》里的主题曲,华美的女声在弦乐中滑动,时而游出,时而潜入,时而漂
远,时而浮来,它没有歌词,令人心碎。
我热爱它们。
所有的电影和它们消散已久的主题曲都是我的所爱。
我爱《西哈努克亲王访问沈阳》、《西哈努克亲王访问桂林》、《万紫千红》、
《科学养鱼》、《宁死不屈》、《森林之火》、《第八个是铜像》、《回故乡之路
》、《火红的年代》、《第二个春天》、《艳阳天》、《创业》、《闪闪的红星》、
《渡江侦察记》以及样板戏种种。
在B 镇的平淡岁月里,彩色影片就是节日。在多米的中学时代,最兴奋的日子
就是包场电影的日子。此刻我凝望B 镇,看到多米的眼睛里掠过的第一道霞光就是
美丽的莫尼克公主。
西哈努克亲王访问了沈阳又访问桂林,美丽的莫尼克公主穿着一套又一套的漂
亮衣服倘佯在飘荡着鲜花和歌声的地方,失去了祖国的公主浅浅地微笑着,她的微
笑从那远不可及的天边穿越层层空气,掠过花朵和歌声,颤动着形成一道又一道波
纹,一直来到多米的面前。多米在黑暗中全身布满红晕和梦想,手心出汗,默不作
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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