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的那一道开始的铃声
多年以后,我还在黑暗中等待电影的那一道开始的铃声,我们在黑暗中屏息凝
神,等待这道神秘的铃声,这是一根时空的魔杖,又长又细,悬在我们的头顶,它
的声音在空气中颤动,在黑暗中打开了一道隐秘的大门,铃声一停,我们就进到了
一处更为黑暗的处所,我们丧失意识,不知身在何处,我们只有听任黑暗的指引,
我们不禁直起了腰,收缩了毛孔,我们紧张地等候着事物的降临。
这时我们脑后的上方突然亮起一道灰白的光柱,它毫不犹豫地直抵我们的眼前,
我们的眼前顿时就有了四四方方的雪白的空间,我们紧盯着这空间,这是我们的新
世界,唯一的幻想,唯一的天堂或梦乡,我们无限信赖地仰望这个前方。这时候音
乐骤然响起,梦乡的大门隆隆启开,我们灵魂出窍,我们的身体留在黑暗的原地,
我们的灵魂跟随着这道银白的光柱,这唯一的通道,梦乡之舟,进入另一个世界。
赶快上山吧勇士们
我们在春天里加入游击队
敌人的末日即将来临
这歌声永远缭绕在我的少年时光。
现在我们来说多米。多米十八岁的时候在距B 镇二十多里的地方插队,有一天
黄昏收工的时候,多米听到从公社回来的人说晚上在公社的操场上放新片《创业》,
多米立即决定独自前往。
多米是一个无法与人分享内心快乐的孩子,她无法忍受熟识的人与她一道看电
影,越熟越不能忍受,最怕的是跟母亲一起看电影,她或他们会妨碍她走进梦幻,
他们是平常的现实的日子的见证,多米看电影却是要超拔这些日子,她要腾空进入
另一个世界,他们却像一些石头,压着她的衣服,他们的眼睛紧紧盯着她,使她坐
立不安。
后来多米在大学里每到周末就独自一人提着小板凳到露天放映场看电影,她风
雨无阻,在雨中举着她的折叠小花伞,在雪地里跺着脚搓着手,她的身边是不相识
的外系同学。
多米曾跟王一起看过一个外国片《冰海沉船》,多米看到船正在汹涌的大海中
下沉,一个瘦削的男子在已经倾斜的甲板奏响了最后的小提琴。多米感到冰海里的
水正漫向她的胸口,她泪眼婆娑地望着那个小提琴手,倾听着那最后的琴声,她感
到自己就要沉到海底,就要与这个世界永别了,无限的哀恸堆积,多米绝望地抽泣
起来,竟哭出了声,她正回肠荡气地等待着黑暗的海水覆盖她的头顶,王却关切地
抚着她肩膀,说:多米你怎么了?
现在多米一个人去公社,她拿着手电筒走在漆黑的乡道上,她既害怕又亢奋,
她想起了种种可怕的人的传说和鬼的传说,这些传说隐身在黑暗中尾随着她,多米
甚至听到了它们隐隐的脚步声,黑暗在黑暗中变化着种种形状在多米的面前起舞,
多米的手心出着汗,腿软着,这使她有点像在梦中走路,她想她就要死了,她想她
坚决不怕死,她想她主要不是要看电影,而是要锻炼自己的意志。她不顾一切地行
走在乡道上,狗远远地吠着,田野的稻穗散发着淡淡的香气,不太远的村庄的暗影
里有星星点点微弱的灯火,多米看到了它们,它们就像一只手,把黑暗赶走,多米
定定地走路,她想起小时候在B 镇,晚上一个人从少年之家回来的时候就吹口哨壮
胆。
多米的口哨声细小、漏气,根本不成形,毫不像她所要伪装的男孩,根本就如
一个胆怯的女孩吹了壮胆的,多米根本不知道她恰恰暴露了自己,她的小而漏气的
口哨声和她那同样微弱的电筒亮光如同两只小小的虫子一前一后跟随着她,她紧张
的心放松下来,听见自己吹的是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在大学宿舍的上铺的蚊帐里,我在多米的口哨声中看到了B 镇的体育场,在我
国幅员辽阔的土地上,无论是大城市W 城的大学,还是偏僻小镇B 镇,或者是多米
插队的公社,露天的电影放映场却永远相同。
这让我在回忆多米的故事时常常把它们混为一谈。
我的眼前永远是一片空阔之地,白色的四方布幕在空地的中间高高竖起,既像
船帆又像旗帜,场地的四周是高大的柚加利树,它们紧密围绕,风从树干的空间长
驱直入,像无形的波浪涌向空地中间的布幕,布幕呼应着鼓荡起来,鼓荡起来的布
幕又加倍召唤着四面的风,如同召唤着四面走来的人,人们从空地下面的斜坡上升,
他们走上平地,一眼就看到了高高鼓荡着的银幕,他们亮着眼睛仰着头,朝这面旗
帜快步走去。人们围绕在银幕的正面和反面,如同上了一艘大船,等待启锚远行。
也许一切就是从这个晚上开始的。
多米快到公社的时候远方雷声隆隆,天快要下雨了。多米挤在操场的人堆里看
《创业》,王铁人说:井无压力不喷油,人无压力轻飘飘。
在荒野和篝火中一个女声唱道:青天一顶星星亮,荒原一片篝火红……
雷声从天边一直滚到了头顶,人堆中的多米既振奋又不安,眼前的银幕里的荒
原和头顶的惊雷从两个不同的方向将她从凡俗的日常生活中抽取出来,多米无端觉
得她奋斗的时候到了,她必须开始了,奋斗这个词从她幼年时代起就潜伏在她胸中,
现在被一场电影所唤起,空荡荡地跳了出来。
她不知道她要奋斗什么。她在生产队里不会联系群众,谁也不会推荐她上大学,
她又没有后门可走,大队支书的老婆倒是找过多米的母亲看病,但多米一点儿也不
认为母亲的后门能走成功。
但是多米不能一辈子当农民,这是一个意志,插了一年队的多米又加倍地把这
意志炼成了钢,磨成了铁。她一定要自己找到一个出口。在返回生产队的墨黑的路
上,打着惊雷闪着电,多米高度亢奋,她空前地进行着好运设计,她想她日后一定
要写电影,她诅了咒发了誓,生着气地想,一定要写电影,写不了也要写,电影这
个字眼如同一粒璀璨的晶体,在高不可攀的天上遥遥地闪耀,伴随着闪电来到多米
的心里。
这是一个多么石破天惊、异想天开、胆大包天的念头,多米深深地为自己的念
头震撼着,这是最最边远的G 省的遥远的B 镇农村,有一个女孩想到了要写电影,
这是多么的了不起。神秘的铃声骤然而起,一道大幕拉开了,多米日后的经历就是
以此为开端,半年之后多米奇迹般地差半步就到了电影厂当编剧,正是源于这个夜
晚。
这是一个人间神话,这个神话使我相信,有一个神在注视着多米,并选中了她。
现在,神话尚未开始,天下起雨来了。
雨点迅猛地落在多米身上,她的脸和手背迅速被雨水打中,水的感觉立刻从指
尖末梢传到了心里,在一片冰凉湿润中写电影的念头像雷声一样远去,而一些坚硬、
有力的字句却迈着雄健的步伐,越过雷声,像雨水一样自天而降,这些句子在到达
多米的那一刻由冰冷变为灼热,发出咝咝的声响,变成一片大火,顷刻燃遍了多米
的全身。
这些字句排列起来就是一首诗。
多年来这首最初的诗深藏在我的心底,但是由于那个不可告人的事件,使我总
是回避我早期的创作经历,这首诗和那件事被我一起掩埋着,我一面要雪耻,一面
又掩埋着要雪耻的这件事。
我忌讳别人提到我的处女作,这个阴影是如此沉重,也许不止这些,也许还有
别的。
也许正是想要摆脱它们我才选择了这个长篇。
年初的一天,我把一部小说集整理好。然后着手写一篇序,我本来想写一个女
人远离了自己的故乡,在陌生而干燥的北方都市茫然失措地生活着,她的心灵日益
枯萎,在夜晚,她自幼生长的那个亚热带小镇如同一些已逝的花瓣从黑暗中鱼贯而
来,缭绕着她。
我打算写的正是这样一篇东西,在我下笔之前,华美的词句正分散着在暗中一
闪一闪,我向来喜欢把它们连缀在一起,这是我惯用的伎俩。
但我却陷入了回忆。
我写出的是一篇完全不同的序,在这个序里,我从第一句话起就掉落到了往事
里,我不由自主地叙述起我的处女作的写作及后来的事情,往事汹涌而来,我把它
们一一按落在我的纸上,十五年过去,它们变得陌生、不真实,我拼命吸附它们,
力图找回从前的时光。
从前的时光我是多么年轻,曾经多么骄傲。
十九岁。
有一天我从大队学校回生产队,刚拐出大路就听到有人在后面叫我,同队的大
队会计从单车上兴冲冲地跳下来说:多米,上面叫你去N 城了!
什么?
上面叫你去N 城了,要你改稿。会计很兴奋,他有个哥哥是省日报的通讯员,
曾经有过去N 城改稿的经历,经常把改稿一词放在嘴边。
我说:是谁说的,是真的吗?一面心里狂跳着。
会计说:是真的,N 城来的长途电话,打到县里,县里又打到公社,公社又通
知大队,让大队及时讲给你听,知青的事都很打紧,我就骑车出来喊你了。
正说着又有一个大队干部从路上过来,也说:多米,让我通知你去N 城,路费
你先出,到了再给你报销。
会计想起来说,是叫你去《N 城文艺》改稿,多米你写了什么?会计有些兴犹
未尽,很想讨论一番。
我在混乱中听见他说他哥去改稿一年发了三篇新闻,心里已是一片光明。
我一下乡就被公社的宣传干事(人称陈记者)召去开了一次会,宣布为公社的
通讯员,有任务向县广播站、省报、省广播电台乃至《人民日报》、中央人民广播
电台等报导本地的农业学大寨、以粮为纲、多种经营、兴修水利、平整土地、春耕
生产、狠抓阶级斗争这根弦、大割资本主义尾巴、计划生育、踊跃参军等等新闻。
陈记者对自己的行当十分尽责,在这次招兵买马的会上推心置腹地对我们说:
我了解过了,你们,在学校里都是好笔杆,我相信,你们都很关心自己的前途,你
们写报导吧,有好处,把成绩报导出去,领导高兴,就会重视你们,他们会记住你
们的。
你们想不想上大学?
大家在心里用力地说:想。
陈记者说:想就努力吧,不会埋没你们的。
陈记者的话像一个真正的招生人员亲口所说,对我们起到了强烈的煽动作用,
我们全都信以为真,我们在心里暗暗庆幸一下来就碰到了陈记者,他在我们忐忑不
安混沌一片的心里打开了一扇窗户,使我们看到,要做出成绩并不难,只需做些我
们本来就熟悉的,自以为得心应手的事情,这真是太好了。
我们一下子心情轻松了。
我们眼前出现了亲切的笔、可爱的纸和安全的桌子,想起了我们历次作文的优
秀成绩,墙报上的漂亮文章和大会上的出色发言,它们像宠爱我们的老师、我们最
好的朋友站立在我们的身后,在我们身后围成一溜凉爽的屏障,使我们又安全又轻
松又自信,脸上悬挂着才华。
这是多么的好。
我从小体质差,最怕体力劳动,太阳一晒就头晕,体力的事总是令我恐惧,下
乡之前学校统一量了一次体重,我只有七十二斤,听说在农村只挑七十多斤是很丢
人的,是不肯出力气的表现,只有挑上一百多斤才能表现突出。
这使我心生沮丧。
临行前向语文老师梁振中道别,他一再嘱咐我,要量力而行,一定要量力而行,
人只能挑跟自己体重相当的东西。
我心事重重地答应着。
从此我一路心事重重。
在七月份的B 镇农村,公社的小会议室热气蒸腾,凉爽的前景从陈记者的身上
发出,一阵阵地扩散到我们身上。
我们开始专攻县广播站,我们写稿,一式两份,另一份寄给省报,因为各地的
投稿数字省报要统计。一时间,有线广播网回荡起我们新鲜的名字。
我们新鲜的名字像刚从河里捞上来的活鱼,在有线广播网里拼命跳跃,一个比
一个跳得高跳得漂亮,在跃起的小小的空间里(这空间就是小小的B 镇城乡)闪耀
着白色闪亮肥美的鱼肚子。
这真是一幅好看的鱼跃图。有线广播事业在B 镇十分发达,在县城,像月饼盒
子大小的广播喇叭安放在每一个机关和家庭,在农村,每个生产队也都有好几个。
我家门口骑楼的廊柱上就一直挂着一个,每天早上六点钟,县广播站一放《东方红
》乐曲,所有上学的孩子知道该起床了。
有线广播网深入人心,是我们生活中的有机组成部分,是我们的报纸、电视、
收音机、戏台和电影院。十七岁的孩子们下到农村,在夜晚,点着煤油灯写了一篇
又一篇的通讯稿,其中有的被广播里那个亲切熟悉说着本地方言的女声读出,我们
的名字也被随之读出,我们紧张地从广播里听到了自己的名字,我们兴奋得彻夜难
眠,紧接着我们的亲人朋友熟人又一一告诉我们,我们装做脸无表情地听着他们的
赞叹,我们是多么爱听赞扬声,我们在心里一再重复着那一片不同的声音组成的好
听的赞扬。
每个人都得了一个县广播站“优秀通讯员”的称号,以及奖品:一本塑料皮笔
记本,盖着大印。
是谁在一九七六年在B 镇县的广播站任职,使我们得到了获奖的喜悦?我很想
搞清楚这个问题。那个人是谁?我有时认为这是一个圆脸大眼脸上有酒窝的年轻男
人。这个印象从何而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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