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早的闪光
N 城的岁月也已飞逝而去了,但它最早的闪光总是出现在我的心里,成为我重
要的支撑。
我和我哥哥终于找到了文联大楼,原来我们已经两次从这个大门经过了,文联
和《N 城文艺》的牌子没有挂在当街,而是挂在院子里的楼里。那是一幢崭新、整
齐的五层楼,巍峨这个词又一次从我心中升起,在那次N 城之行中,所有的楼房
(不论高矮)都巍峨,一切的灯火(不论大小)都辉煌。
我走进这幢巍峨的五层楼,兴奋而紧张,金色的蜂群在空气中震颤,金色的闪
光在白色的墙上和水泥楼梯上闪耀。在我的记忆中,那个时候的文联大楼就是一座
宫殿。又黑又瘦的B 镇小姑娘在楼梯上一步一探头,很快,她眼前就出现了一些热
情微笑的脸。她坐在诗编室里,听到有人在走廊里说:来了一个写诗的小姑娘,并
有人在诗编室探头探脑。诗编室的一位中年编辑一边给她沏茶一边连连问道:你第
一次出远门吧?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来,本来要去接你的,你妈妈放心吗?不放心?
我来给她挂一个长途电话,等会你还能跟你妈说话呢!
他立即到走廊里挂电话,我听见他在走廊里大声说我母亲的名字:文章的章,
珍珠的珍。过一会儿他进来说:你妈妈不在,我托你们县的总机转告她,说你已经
平安来到了,请她放心。
紧接着来了一个个子很高大、肤色黑黑的人,一进门就说:来了吗?作者来了
吗?编辑连忙说:这就是组诗的作者多米。又对我说:这是我们的主编刘昭衡。刘
主编说:快坐快坐,很年轻啊!你多大了?
我说:十九岁。
刘又问:你怎么这么黑?劳动晒的吗?
我说:是天生的。
大家都笑。刘又一连串地问:你爸爸妈妈是干什么的?多米是你的真名吗?在
哪里上的学?读过什么书?我也一连串地答道:我三岁的时候我爸爸就不在了,妈
妈在医院工作,多米是我的真名,一直在B 镇上学,从来没有去过别的地方。读过
《唐诗三百首》(我拣了这本最响亮的书说了出来)。
刘主编兴致很好地说:那天没事,我转到这里,问老罗最近有没有什么好稿子,
老罗说新来了一些,都堆在这里,还没来得及看呢。我就手翻了翻,就看到了你的
组诗,我一看,这就是好诗啊!很不简单,这么年轻的女孩子,写出这样的诗,我
一想,就让老罗打长话把你找来了。
老罗搓着手说:是啊是啊,让作者来改稿以前从来没有过,这是第一次。
我一时激动得说不出话来。我听见我的心脏充满了呼呼作响迎风飘舞的气体,
它们从我的体内奔涌而出,像向日葵一样围绕着那黝黑而富有雕塑感的脸。我在心
里使劲想道,刘主编就是我的恩人,我将永远记住他。在我的心目中,刘简直就像
一只神仙伸出的手,把我从遥远偏僻的B 镇的泥土中一把拎出来,我无法判断我的
诗句,这个神奇的刘主编,他吹了一口气,我的诗顷刻晶莹透亮地在N 城的天空中
飞舞。
刘高兴地领我从三楼到四楼又到五楼,他边走边说我带你见见文联领导,他带
我走进一间又一间屋子,我听到了一些陌生的头衔(如党组书记、秘书长、文联主
席等等)和奇怪的名字(大概是笔名),老头子们大概刚刚恢复工作,一个个又老
又精神,老而弥坚(这是我后来学到的词),他们和蔼而亲切地望着我说:好,好,
这么年轻。他们问我一些相同的问题:父母亲是干什么的?他们会不会写诗?在哪
里上的学?读过什么书?这些问题像一些彩色的气球,悬浮在我的头顶,我走进哪
间屋子它们就飘到哪间屋子,我像一个熟练的弹球手,气球一只只地落到我的鼻子
尖前,我依次将它们一一弹回到空中,周围的人说:不错,不简单。
啊啊,它们在空中跳动的弧线是多么优美,多么灿烂,繁花似锦的气球们,被
我弹碰发出的“噗噗”声悦耳动听,我的指尖触及那富有弹性的触面,那颤动的感
觉传遍我的全身。
刘说:你来的车票都拿去报销吧,等会老罗带你去,你就住文联招待所吧,就
在这院子里,食宿老罗会给你安排。他走到走廊的窗口,冲窗下的一幢宿舍指指,
说:我家就在下面,一楼,有空你来玩。
刘领着我一路从五楼到四楼到三楼,他说:多米,N 城你没来过,你先玩两天
吧,我们这里刚分来一个复旦的毕业生,是你的B 镇老乡,下午让他领你去看电影。
我忽然想起一个重要的问题,我说:我还要改稿,先把稿子改了再去玩。
刘笑笑说:稿子不用改了,小样都出来了,你先到我办公室看看。
这又是一个巨大的惊喜,它在其他的惊喜之后雍容地来到,像幽蓝的天空上一
些先至的焰火尚未消散,一朵大而丰满的焰火横空出世,在空中绽放,它们一朵朵
落在我的头上,把我的心里填得满满的。我跟到刘的办公室,他的桌子上正摊着一
溜长长的白纸,大小既不像杂志又不像书。刘拿起其中的一条指点给我看:看你的
诗,这下成了铅字了,高兴吧?我们选了四首。
我在那条长窄的白纸上看到变成了铅字的自己的名字。署名用了我的本名,投
稿时我本来是用了一个笔名的。刘说:我帮你把名字改过来了,怎么样?你的名字
很好的呀!我看到平日里无数次手写的名字穿上了铅字的外衣端立在刘主编的桌上,
一时觉得心里有许多的感动,我想哪怕我现在马上死了,我的名字已印在了杂志上,
变成了黑色的精灵,分散在许多个地方,它们会比我存在得更长久,我想我这一生
竟没有白过,有一种壮志已酬的心情。
我接着看自己的诗,第一首就是《暴风雨》,最后一首才是《脚印》,这使我
大大地放下了心,这个次序使我认为,我的诗比那首别人的好。我一行行地看下去,
第一行铅字的诗行如同一根魔棍,我的眼睛一触及它,我的四周和我的内心顷刻寂
静下来,像被这诗行吸到了另一个空间,那些诗句又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我确实
写过它们,陌生的是我从未觉得它们有这么好。我被它们深深地吸引和感动,我的
眼前和耳边满是另一种雷鸣电闪和随风飞舞的事物。
我的视线十分自觉地徘徊在前三首,一经触碰到《脚印》,又立即往回走,就
像一个老实人在邻居的栅栏跟前收回自己的脚步。我把自己的诗看了两三遍,越看
眼睛越明亮,就像自己丢失的东西在N 城重新被找回,这件珍宝洗去了尘土焕发出
光泽放到了你的跟前,使你惊喜交加;又像一台排练已久的戏,本来是各人穿着平
常的衣服分段分场地排练,看不出光彩和激动,所有闪光的东西都被平凡的服饰遮
盖了,而一旦正式演出,角色全都化了妆,穿上了戏服,该红的红,该绿的绿,灯
光一打,熠熠生辉,乐队一伴,万物噤声,华丽的唱腔自天而降。
真是有说不出的好。
我就这样沉浸在再生的诗句中,就这样,我错过了声明那首诗是别人的作品的
机会,也许我一时想不到,因为我在别人的栅栏前总是及时地退回,竟没有想及此
事;也许我出自自尊(?),不知该怎么说,索性随它去;也许迟疑之间就失去了
勇气和机会。事隔多年,我自己也分析不出究竟是什么原因,促使我在以真名发表
的四首诗中袭用了别人的一首。我觉得此事十分糊涂。
我一生中的最大错误就这样犯下了,这个错误影响了我的一生。当年那个改正
错误的机会就像一张狡猾的人脸在总编办公室的门口一闪而过,我没有抓住它,它
不可挽回地永远消失了。
老罗说你先到财务科买饭票。卖饭票的中年妇女对我说:你就是那个写诗很厉
害的小姑娘吗?
B 镇的口语中没有“厉害”这个词。这对我来说是一个陌生的书面语,我从未
用过这个词,我警惕地看着她问:“厉害”是什么意思?她说:“厉害”就是写得
好的意思呀!
我心满意足地拿着饭票走到一楼的前厅,看见刘主编正在招呼一个年轻人,他
说:多米,这是你的老乡小何,复旦毕业的,下午他带你去看电影。小何白白的,
学了一口漫不经心的普通话,一点儿也不像B 镇人,他问我会不会骑车,我说会,
他便找来一辆崭新的公车,让我下午在门口等他。小何始终没跟我说一句有关家乡
的话,这使我觉得他不太热情。
下午我骑着一辆就我的个子来说较高的自行车跟在小何后面上了N 城的大街。
我虽然车技不错,能单手在田野的小路上骑车,但N 城的车流和人流使我很不适应,
我紧张地躲过横冲直撞的车和行人,一抬头,小何已经骑出很远了,他一点儿都想
不到要领我,我既要紧张地骑车,又要顾着在遥远的前方搜索他,他穿着在人群中
极易消失的白上衣,常常一眨眼就找不到他的背影了,我急出满头大汗才又找着他,
我最担心的就是十字路口,生怕在他拐弯之前失去目标。
最惊心动魄的是过N 江大桥,那是我第一次看见江,在B 镇,只有岸低水缓的
河流,河面上有一条供人步行的木桥,而N 城的江是真正的大江,并且因一九五八
年伟大领袖在江中冬泳而闻名全国,江面上雄踞一条能并排开过五辆汽车的钢筋水
泥大桥,在高岸之上,如彩虹飞渡,这一切对我来说犹如梦境。特别是在夜晚(当
天晚上仍由小何领我过江看文艺演出),桥面的灯呈弧形悬浮在黑暗的空中,连成
一道薄光闪烁神秘莫测的通天之桥。
我看见小何已经上了桥,但我面前还横着一条横街,人车之流汹涌而过,我跳
下车,推车步行着寻找空隙,我一点点地在人流中浮动着,一边寻找越走越远的小
何,我绝望地看到他的头发在桥面上一闪就不见了。在如此危险如此奇峻的地势中
唯一认识的人消失了,我感到万分的孤独,N 城的敌意渗透在汹涌的人流中,变得
铺天盖地,我觉得我快要被淹没了,我拼命突围,使出全身的力气往前冲,我只有
一个想法:一定要冲出去。
等我到达桥头,已经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我的面前是我生平第一次看到的N
江,在我受了惊吓并且疲惫的身心中,把这平缓的N 江看成了金沙江、大渡河,就
像在电影里看到的那样汹涌澎湃,浪涛滚滚。我上了桥面,恍惚中感到小何正在桥
对面的尽头等得不耐烦了,我心一横上了车,这是我第一次在桥上骑车,巨大的悬
空感立刻吞没了我,身下深处是河流,桥梁已是悬空,人骑在车上又隔了一层,这
两层的悬空感像一根绳子把我从头顶心吊着,使我上不着天下不到地,又不敢乱动,
我全身的感觉都在车轮上,那窄窄的只有两指宽的宽度紧贴着桥面,载我从桥上驶
过。
在我十九岁的时候,N 城总是给我震惊。
震惊是一种雄大的力量,震惊比没有震惊好。后来我在N 城居住了整整八年,
我对N 城的一切都已司空见惯,我觉得N 城的车站是这样小,街道是这样窄,河流
是这样浊,桥是这么的短,它的一切都已太平凡,美丽动听的雷声在十九岁的初夏
已滚滚远去,无处可寻,我的天空是一片寂静。
也许我应该感谢小何而不是心生怨气,事实上,时至今日,我已完全理解,一
个潇洒年轻刚刚从名牌大学毕业的小伙子,如果他稍有一点虚荣心,一定是不愿意
身边有一位从乡下来的又黑又瘦的女孩跟着,他一定是离得远远的,让人看不出他
跟这个女孩有一点点关系,不然他不仅脸上无光,连女朋友也会鄙视他的。
小何没有长一双火眼金睛,让我原谅他。我生命中的那双眼睛还没有到来,也
许时至今日,也还是没有到来。那双眼睛能引发我全部的光彩,在任何时候看我,
我永远美丽、永远年轻、富于才华、充满活力。那双眼睛和我的生命互相辉映,那
是多么的好!多么的好!
谁能在又黑又瘦的女孩身上看出光彩来呢?那就是刘。谁能重视这些虚空的只
有写在纸上才能显形的流动之气呢?那就是刘。所以,刘永远是我生命中的第一道
阳光。
我去看的那场电影是《林则徐》,我一写到此,眼前立即出现那些壮怀激烈的
火把们,我本来就是一个超级影迷,这使我连日的汹涌激情找到了一个十分合适的
出口。我看得如醉如痴,泪流满面,我完全忘记了小何以及N 江。散场的时候,我
恍恍惚惚地骑着车子,小何在我面前若有若无若隐若现,我几乎没有注意到他,脑
子里满是电影里的场面,我骑上桥面。顿时八面来风,将我的头发高高飘起,我顿
觉身轻如燕,来时的困顿紧张全都消失了。
我在这种亢奋状态中回到文联大院,既不饿,也不累,也不渴,也不困,碰到
这种时候,我知道,我要写作了。
我一气写了四五十行,看了一遍,然后心满意足地在招待所的陌生屋子里睡着
了。
第二天一早,我抓起诗稿就跑到刘主编家。刘有些意外,说:这么快你就写出
这么长的诗来了?他很快把诗看了一遍,竟有些激动地说:多米,这次考试通过了,
你知道吗?这次叫你来,不是来改稿的,一个小女孩写出这样水平的诗,好多人都
不相信,说要考察考察是不是真的,所以破例叫你来。
我一时有些发愣,心想:原来是不相信我啊!那首别人的诗像一个鬼魅在门角
一闪,我没理会它,它于是消失在刘的书桌底下了。
刘说,我很喜欢有才气的女孩子,我有三个儿子,没有女儿。他又说: 我的大
儿子也写诗,我拿给你看看。他拿出一本杂志让我看,他指点着说:他的才气不如
你啊!你关键是要坚持下去,女孩子一定不要早早结婚,有的男人像牛一样,打老
婆,我们有的女作者就这样毁了,我是很同情妇女的,女作者要成长起来很不容易。
刘的话我听得声声入耳,我在心里使劲说:我将永远不结婚,永远写诗,直到
我死。
我又听见刘说:你到阳台看看我家的花,有一种很奇妙的花正好开了。我立即
又雀跃着跟到阳台,刘指着一朵半开的花问我:这是什么花,你知道吗?我说不知
道。刘高兴地说:这就是昙花呀!有个成语叫昙花一现你不知道吗?我说知道,只
是没见过昙花。我又问,这花真的只能开一小会儿吗?刘说:怎么不是,下午你再
来它就垂着头闭上了,再也不开了。
我若有所思,喃喃地说:我来写一首诗吧。刘立即递给我纸和笔,我很快写成
了一首十几行的诗,纸面上有些潦草和改动。刘看了这首临场之作,立即抓起诗稿
兴冲冲地跑到办公室去了,就好像这首诗是他写出来的一样。
多年过去,我的恩师已经不知去向,那个清晨的光晕长时间地保佑着我。两个
月后抄袭之事事发,刘昭衡主编没有采取使我难堪、使我无地自容的做法,只是来
了一封信,让我以后在参考(是参考而不是抄袭,这是两个温暖的字,在暗无天日
的日子里,我紧紧抓住这两个字,才能进入那个结缀着我的珍宝的N 城的清晨,在
那里我意气风发,衣襟飘扬)别人的诗作的时候一定要说明,信中充满了安抚之词。
信中说:你很有才情也很努力,你还很年轻,千万不要想不开。信是以编辑部的名
义写的,但我觉得每一句都是刘的话,事隔多年,这封信仍使我止不住泪水盈眶。
刘昭衡,这是我生命中最仁慈的一个名字。后来我大学毕业分到N 城,一安顿
下来我就去找刘,在楼梯口遇到老罗,他告诉我刘主编已调离刊物,到通志馆去了。
后来我又到通志馆找过他,他正好下乡搞调查了,没见着。到后来听说他已离开N
城,回海南老家了。(刘是海南人,但我从未见过海南有他这样身材的,可以用伟
岸来形容,听说他在海口的一个什么办事处,但我始终没有找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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