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步跨进神话
在十九岁,在N 城,我像被放置到一片寂静的原野上,那里满是绿色柔软的草
和细小的花朵,天空芬芳洁净,有一种纯金般的口哨终日缭绕,好运如白马,从寂
静草原的深处向我走来,一匹,又一匹。
一切都如同梦境。
其中的一匹马是谁?是电影厂。
电影厂恰恰是那个B 镇女孩的神话与梦境。在十九岁,一步就跨进了神话,骑
在白如积雪的马背上远去。
让我告诉你,奇迹是怎样发生的。
有一天,就是我到N 城改稿的第二天,刘带来了一位陌生的男人,介绍说这是
电影厂的编剧,刚从北京调来的。此人高瘦,白,穿着一件细细的浅绿线格子短袖
衬衣,我从未见过男人穿这样的衣服,觉得十分新鲜。我想:啊,这是从北京来的,
我注意到他的宽大的裤子上有一小块补丁,无论在B 镇还是在N 城,知识阶层的男
人都是极少穿这种补丁的裤子的,即使有补丁,也是千方百计补在暗处,不像这样
正面地补上去,这使我肃然起敬,我再次意识到,这人如此特别,皆因为他来自北
京。
这个人,在我十九岁的那一年,深刻地影响了我的生活轨道,使我无可挽回地
走上了现在的道路,他的生活模式,也成了我的生活楷模。
后来我上了大学,暑假时到N 城,我到他在电影厂的宿舍拜访,他除了一面墙
的书柜以外,只有一只破旧的沙发,其余所有的东西都装在纸箱或粗糙的木箱(装
肥皂的那种)里,他说他几乎每顿都吃面条,因为吃饭太浪费时间了。后来我大学
毕业,也大量买书,吃面条,我意识到这是一种模仿,但这种清苦的生活使我常常
觉得,我是在与众不同地生活着。
现在,我给他取一个名字,叫他宋。
宋在刘主编介绍我的时候伸出了他的手,握手这一套我在N 城的几天里已经熟
悉了(在B 镇,我从未跟人握过手,根本就是中学生一个,握手在我看来是一件很
滑稽的事),但宋在握手的那一个瞬间轻轻地说出了自己的名字,这使我又开眼,
又新奇,同时我感到,宋把我当成一个大人,一个平等的人。我在心里说:他的风
度多好啊!从北京来的。
宋一开口说话,我就觉得他的声音特别好听,普通话特别标准。其实那只是我
的错觉,宋的湖北口音极重,不用细听就能听出来,在B 镇长大的女孩孤陋寡闻,
以为一切本省以外的人的普通话都是标准音。
宋问:你读过什么书?我说《唐诗三百首》。这几天我每天都要向不同的人回
答这个问题,我本以为宋不会再问同样的话,这句业已陈旧的话从他的带有北京感
觉的普通话中走出,像在春夏过渡的时候,一个熟人换了一身爽目的夏装,使你眼
睛一亮,觉得又新奇又亲切。我于是愉快地回答:《唐诗三百首》。在我说出这句
话的同时,我立刻感到,这个《唐诗三百首》与以前的《唐诗三百首》不是同一本
书,这才是真正有意思的《唐诗三百首》。
宋又问: 你喜欢那里面的什么诗呢?这是一个完全不同的十分新鲜的问题,这
种新鲜正是我兴奋地期待着的。我立即说:《行路难》。我同时又觉得有点儿心虚,
因为我喜欢的只是这个题目,一个少女发愁地想:行路是多么艰难啊!难于上青天,
她的理解就是这样,以她的古文底子,只能生吞活剥个大概,但她喜欢这个题目,
认为这三个字既悲壮又英勇,很符合她的心境。宋说:哦,这是李白的名篇,让我
背给你听。
我猝不及防地就被带进了崎岖的境地,我生怕他接下去还要与我讨论深奥的问
题。我紧张而努力地倾听他的背诵,诘屈聱牙的诗句像一片乱石丛生的洞穴,宋的
声音就是一粒幽微的火花,它被那些我听不懂的字词所摇曳,在一团黑暗中闪闪烁
烁,我跟在宋的身后,止步不前。
他问:我背的差不离吧?
我盲目地点点头。
他又问:基本上没错吧?
我点点头然后老实地说:我没听出来。
他兴奋起来问:你还喜欢什么诗?白居易的《长恨歌》你喜欢吗?
我仍盲目地点头。宋说:这个我更熟一点儿。他就流利地、抑扬顿挫地背诵起
来,我懵懂地听着,某些熟悉的词句在我的混沌中闪过,像星星点点的烛火。接着
他又背了《琵琶行》等,兴致很好。
后来他问我是否喜欢外国诗歌,我说我不知道外国诗歌是怎样的,我从未读过。
他说你一定要读一些外国诗歌,不然太可惜了。他说我向你介绍一位俄罗斯诗人,
叫普希金,他的诗非常好,我给你朗诵他的《致大海》。
这个题目使宋的目光一下变得深远起来,好像有一种力量,把他推到了大海的
边上,他的眼睛看到的是另一些事物,而不是我。
我听见他用一种不同寻常的声音诵出那些奇妙的句子:
再见吧,自由的元素!
这是你最后一次在我的眼前
滚动着蔚蓝色的波涛
和闪耀着骄傲的美色。
好像是朋友的忧郁的怨诉,
好像是他在别离时的呼唤,
我现在最后一次倾听
你悲哀的喧响,你召唤的喧响。
……
这些平白的句子犹如坦途,令我从崎岖的洞穴一下走进空阔的岸边,那里有海
和风,美的元素。宋的声音造成了另一个空间,我不由自主地步入其中。
我第一次知道,外国诗是这样的,又明白,又深情。宋不会知道,在那个时刻,
他站在了启蒙者的位置,在以后的所有日子中,每当遇到启蒙者这个词,宋的格子
短袖衬衣就会在我的眼前飘动。
宋念过了诗,又说了一些鼓励的话,在适当的时间得体地离开了。N 城的其他
事情蜂拥而来,像波浪一样掩盖了面前的事情,对于与宋的见面所埋下的伏笔我一
无所知。
回到B 镇,N 城之行像梦一样地消散了,在六月晴朗的天空中,关于考试上大
学的消息如雷声滚滚,由远而近,越来越真切。
多年以后,多米从外省来到北京当记者,住在一位终生不嫁的老处女家里。那
时她刚刚从一场失败的爱情中挣扎出来,远走他乡就是为了忘记过去的一切。多米
在京城谁也不认识,她漠然而孤独地出现在不同的会议和陌生的人流中,她从不涉
足社交场合,星期六和星期日,总是跟老处女(她称她为老师)两人在幽暗的室内
对坐。她们总是把窗帘放下,这两个人同样不适应强烈的光线。
就是在这个时候她想到应该写一部自己的长篇小说,这个念头像一朵清丽无比
的大花穿过蒙蒙的雨夜来到她的窗前。
这肯定跟雨夜有关。雨夜比明朗的夜晚有更深厚的内容,雨点敲击万物的声音
使人不由得越来越深地陷入回忆。而这正是一部自己的长篇小说。
多米听见老师说:一下雨你就心事重重。
关于多米从外省到京城的曲折经历,梅琚从来没有问过她。
梅琚就是多米称为老师的那个女人。梅琚年龄大约在四十到五十之间,容貌美
丽而冰冷,她终生未婚,身材保养得很好,乳房仍然坚挺,这使多米感到十分吃惊。
梅琚独自住着两居室,她所有的窗子都用一种蓝底白花的家织粗布作窗帘。无
论白天还是夜晚,窗帘总是低垂,室内阴凉而幽暗。
镜子很多。
一进门正对着的墙上就是一面半边墙大的镜子,如同剧场后台的化妆室。
落地的穿衣镜。
梳妆镜。某个墙角放着巴掌宽的长条镜子。
你在室内的任何地方都会觉得背后有人盯着你。你在任何角落都会看到自己正
站在对面。
在夏天,梅琚穿得非常少地坐在镜子前入定,她的脸上贴满了黄瓜皮或苹果皮,
只露出一双恍惚而幽深的眼睛,就像一个女身的鬼魅端坐在房间里。
每当回到梅琚家,多米就觉得自己进入了一个超常的时空中,这是一个迷宫,
又是众多幻象聚集的地方。有时梅琚终日不说一句话,她穿衣、梳头、描眉、吃简
单的饭、上厕所、洗澡,一切都在无声地进行,就像梦游中,灵魂在千里之外,多
年之前。
多米想,梅琚也许正是在回忆往事,她沉浸在镜子里头,镜子犹如一扇奇异而
窄长的门,遁门而入,可以到达另一层时空。
梅琚对镜而坐的时候对多米视而不见,多米生活在寂静而多镜的空间,久而久
之,她发现,每当她回到这里,回忆与往事就会从这个奇怪的居室的墙壁、角落、
镜子的反光面和背面散发出来,它们薄薄地、灰色地从四处逸出,它们混乱地充塞
在房间中,多米伸出手去抚摸它们,它们一经抚摸,立刻逃遁。
后来,多米学习梅琚,在漫长的夜晚,在梅琚分给她睡觉的小房间里对镜独坐。
有时多米拉开抽屉,里面有一只年深日久的小圆镜,边缘用锡包裹着,放射出灰白
暗淡的光泽,此外,小圆镜的大小形状跟一般的镜子没有什么区别,它使多米想起
大学时代在王的上铺,在蚊帐里,自己枕头底下的小圆镜。
在那些日子,多米的整个大学时代都从这个圆镜中涌出,这是一个特定的出口,
所有往事全都遁入这个小小的进口(或出口)里了。
多米发现,要从圆形的出口召唤往事,一定需要一个奇特的契机,这个契机是
如此虚无飘渺难以捉摸,多米只有等待神启。
在平静的日子里,抽屉总是关闭着。
在平静的日子里,多米面壁而坐,从镜子里逸出的往事从混乱到有序,在她面
前排成一排,她伸出手抚摸它们,这时候,它们十分乖巧地从中间闪出一条通道。
新鲜的十九岁从这条通道大模大样地走出,多米一头迎上去,沉浸在夜晚的回忆中。
在那一年,十九岁,多米从N 城回来,发现所有的知青都手执一书念念有词。
高考制度恢复了,大学似乎变成了没有主人的大蛋糕,在不远处遥遥地散发出香味,
谁跑得快谁就能吃上一口,而不是像以前那样,需要由别人做出决定。
就连最坚决的扎根派,在万人大会上铿锵地表过了决心的,也都请了病假回家
复习功课了。还有那些根本没有希望的,一篇文章错字连篇的许多人,也都怀抱了
希望,纷纷丢盔弃甲地逃回B 镇。
带队干部大势已去,知青们全凭自己本领,不用别人置一词而尽得风流,于是
在大家又纷纷赶回公社办理准考证的时候召集了一次知青大会,会上反复泼了大量
冷水,说:你们不要抱什么希望,都不会录取的,别看你们在B 镇觉得不错,到外
面一比就不行了。某年有某人,在B 镇门门功课考第一,出去一比,没有一门及格
的(全体震惊)。
带队干部李同志正是这样说的,他穿着洗得发白的工作服,痛心疾首地站在我
们的面前,你们要老老实实地走正道啊!他说。
多米最不怕的就是考试,在以往的日子里,考试总是使她自我感觉良好,那是
她头脑清醒俯瞰众生的时刻,她曾经雄踞在全县的男生之上,这使她自视甚高。又
看了许多书,知道河外星系、太阳黑子、宇宙射线、黑洞等名词,在B 镇的中学里,
算得上知识渊博。
高二的时候,有一个星期天,多米和另外两个男生来学校出墙报,休息的时候
两个男生在黑板上比武,一个写道:送你三个神经元。并故意念出声让多米听见。
多米在自己的书桌前无声地看着,心里想:这有什么可炫耀的,我初二的时候就知
道神经元了。
多米的中学时代是锐不可当的时期,教过她的老师不是特别宠她就是有些怕她,
宠她的老师在提出最难的问题时总是注视她,而怕她的老师在她提出疑难时从不认
为是真心的。那个年轻的女数学老师从来就是以回应挑战的态度来解答多米的问题,
她边说话边冷冷地观察多米的表情,她一定在想:看,你还是没有把我难倒!
除了不得入团外,多米的中学时代一切皆好。那是多米一生中的黄金季节,这
层金黄色的亮光一直照耀到十九岁,它永远也不会回来了,与之相比,以后所有一
切都显得如此暗淡。
多米插队不到一年,就被抽到大队学校当统筹教师(这跟民办教师有些不同,
前者在生产队拿工分,后者领工资),大队学校设着小学五个班,初中四个班,高
中两个班,多米被指定任教的课程有:初中一年级的语文和英语,初中二年级的数
学,高中一年级的新闻写作,高中二年级的化学。这是在同一个学期里的任课科目,
此外还写诗。
因此多米有理由认为自己长了三头六臂,认为自己无所不能。她想,在B 镇,
要是连她都考不上,那就没有别人了。
在十九岁以前,多米总是梦想着在社会中取得成功,诗歌则是她的一样工具。
现在她发现这件工具已经陈旧了,她随手就把它丢弃在一旁,她心中幻想的另一样
利器闪闪发光地出现在了她的眼前,她欣喜若狂地捡起了它。
考试就是她的利器。
多米现在发现,她一心想要当的是科学家,一名女科学家正是她的毕生奋斗目
标。她要报考理科,既然她在大队学校里已经教过数学和化学,那她只要复习一下
物理就行了。
于是,多米不留任何后路地离开了大队学校,回到B 镇复习功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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