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在这里拐了一个弯
有一句话是怎么说的?
命运在这里拐了一个弯。
回到B 镇的第三天傍晚,多米从学校的复习班回来,她看到母亲奇怪地紧皱着
眉头。
母亲说:N 城来了人,电影厂的,住在县二招,让我晚上把你带去。
多米说:什么事?我还要复习呢!
母亲说:不用复习了,说是让你去电影厂。
天上掉下馅饼的事真的发生了!多米站在B 镇家中阴暗的房间里,看到金光一
闪,金光闪处有一个声音说:让你去电影厂。
让你去电影厂,让你去电影厂,刹那间,多米耳朵里一时听不见别的声音,只
有这句话从天而降,落在她的头顶,如同波浪扩展到整个房间,又从房间的四周,
凝缩回她的心。
在偏僻的B 镇,一个少女梦想成真,一只金色的小鸟在啼叫,落在了她的肩头。
一个超级影迷,一个视电影为天国的少女,在一个傍晚被告知,她将到电影厂去了,
从今以后,看电影就是她的工作了,多米想,只要她去成了电影制片厂,哪怕马上
就死了,这一生也不枉走一趟了。
多米问:我去干什么呢?
母亲心烦意乱地说: 我正心乱着呢,那同志给你带来了一封信,晚上你自己看
吧。
晚上多米换上了最干净的衣服跟母亲到二招去,她的头脑又紧张又活跃,常常
跳到自己的对面,看到一个又黑又瘦、头上扎着两根辫子、神情严肃得可笑的小姑
娘,她将要到电影厂去吗?她将跟电影的哪一点发生关系呢?
果然有一个身材高大的人在二招等着,他远远就看到了母亲身后的小姑娘,母
亲在白天就已经见过了面,母亲说要尊重女儿的意愿。来人见到这个女孩是如此的
瘦小,不知是失望还是吃惊,他跟她正规地握握手,并不热情,但十分负责地拿出
电影厂的介绍信给多米看。多米望到那个鲜红的印,知道这是一件严肃而真实的事,
既不是梦也不是玩笑。
来人说他姓张,是电影厂人事科的干部,他带来了一封宋编剧的信,全部情况
都写在上面了。
多米便看信。
张跟她的母亲说话,他说:她真年轻啊!母亲说:她才十九岁。张说:我们了
解到她只有十九岁。
张跟多米说普通话,跟母亲却说一种接近B 镇话的粤语。多米不知道张为什么
把她看成是必须用普通话与之交谈的人,或许是已把她看成是未来的同事?
宋的字迹很好认,在文联大院的那次见面,宋在多米的稿纸上默写过那首《致
大海》,这首诗连同宋的字迹被多米读过许多遍。
宋的信立即将那次海市蜃楼般的N 城之行唤回到了多米的跟前。一九七七年,
新鲜的机遇来临,造就了这个健忘的少女,还不到一个月的事情,就被高考的临战
状态掩盖住了,多米想,她怎么就把宋忘记了呢?宋是多么富有诗意的一个人啊!
宋在信中说,电影厂目前刚刚由译制厂改为故事片厂,需要编剧人材,根据他
和多米的接触,并看了她的诗作,他认为多米形象思维能力强,有良好的秉赋,具
备了培养的基础,所以特地请人事科的同志来征求她的意见,如果多米愿意到电影
厂当编剧,则要放弃高考,来厂之后,先不给创作任务,而是在老同志的指导下,
读书,读大量的文学经典著作,并一起下去深入生活,几年后再练习写剧本。若万
一培养不出来,也不会退回原处,还可以当编辑或从事其他合适的工作,宋说他是
编剧组组长,工作由他安排,以上各点,由他负责兑现。
多米兴奋地想,这有什么可犹豫的呢?当科学家是理想,搞电影却是梦境啊!
不用说这是一扇金光闪闪的大门,汇聚了梦和天堂的地方。多米这个凭直觉行动的
孩子,任何重大的事情都不会使她慎重考虑,她眼睛都不眨就作出了决定,她当场
表示,愿去电影厂,放弃高考。
张同志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说:你回去再考虑考虑,跟你父母商量商量。
多米一路上腾云驾雾地回家,她脑子里的电影蜂拥而至,从《小铃铛》、《花
儿朵朵》到《西哈努克亲王》,已经消逝的电影犹如一些缤纷的花瓣竞相闪光,她
被这些炫目的闪光簇拥到半空。
第二天,张同志让多米写了一个自传。第三天,张同志带着多米的自传回N 城
了。
在B 镇,谁最自由而快乐?
多米。
整个天空都布满着那个巨大的消息: 一个十九岁的少女将要去当电影编剧了!
这个即将乘风而去的少女就是多米!这是上帝宠爱的孩子,在这个非常的时期,
全国十年积下来的年轻人,成千上万的年轻人都要命中注定地走过一条独木桥,他
们秣马厉兵,日夜用功,头悬梁,锥刺股,他们要拼尽自己的一点点力气,以便从
荒凉遥远的地方回到自己生长的城市。所有有志的青年,不管城市的还是农村的,
三十四岁还是十六岁,只要还有一点点志气,只要还抱有一丝希望,就全都在拼命。
在G 省那个边远的小镇上,却有一个少女,得着了上天的恩宠,她的面前忽然
出现了一道彩虹桥,横跨了整个天空,一个声音对她说:你从这彩虹上走过去吧,
这是特地为你架设的。
这多么像一个童话!
这个童话却是真的。多米不用复习了,她把扔得到处都是的紧俏的复习材料送
人,白天里看看闲书,到文化馆看报纸,馆里的创作干部对她探头探脑,晚上则去
看戏看电影,看了电影《风暴》,又看了粤剧《十五贯》,面对陌生的历史,多米
觉得有点心虚,她懵懂地明白着:她要担负的将是一个任重而道远的工作。她顿时
感到了这崇高和伟大。她被这崇高和伟大托举着,越过了黑压压的人群。她开始骄
傲地想:我一定要写一部最好的电影,让所有的人都来看。
多米志得意满地在B 镇的两个十字街口走过,有关多米幼年丧父、艰难玉成的
传说在B 镇人的嘴边悬挂着。多米母校的校长说:一个十九岁的编剧恐怕在全国都
少有。他又说:多米可以算得上解放以来我校最有出息的优秀学生。
这个十九岁的少女在B 镇的上空轻飘飘地游逛着,她不知道,命运狰狞的面孔
已在不远处隐隐地窥视着,很快就要伸出它的脸来了。
一个人是不可以太得意的。太得意了就会有一支神枪,一枪把你打下来,像一
只飞得太高的风筝,啪地掉在地上。
十九岁的少女对此一无所知。
一无所知。
离高考的日子只有十多天了,多米忽然无端地感到有些恐慌。日后证明,这恐
慌正是冥冥之中的某种暗示,多米敏感地捕捉到了,她忽然决定:她将参加高考。
多米没有意识到这将是她一生中一个最重要的决定,如果她没有忽发奇想去考
试,当日后的深渊张开它的大嘴的时候,她将无处可逃。她没有想到,她考上的学
校就是她的奔逃之处,而不是像她事前轻松地想的:既然我实力雄厚,为什么不试
试呢?多米想,如果她参加考试,在B 县,无疑不是第一名就是第二名。
于是她骄傲地向所有的人宣布,她将参加高考,她轻佻地对人说:我考上了也
是不会去的,我只是试试自己的实力。
她只有十天的时间了,她只好改理科为文科。她重新弄来一套复习材料,平均
每两天复习一门功课,她奇迹般地从浮躁之中冲了出来,静下了心,她用心将复习
材料细细看一遍,她发现只此一遍就基本记住了(中学时代过目成诵的优点仍然残
存在她身上),她轻松地再看了一遍,然后就很有把握地对自己说:虽然只有十天
时间,但我会考得很好。
多米就这样怀着考上了不去的轻松心情走进了考场。考场设在公社,上午考数
学,下午考语文,监考的老师总是从多米身边走过,站在她的身后。这是一个多米
很熟悉的位置,从小学到高中,总是有老师在她的身后伫立。对多米而言,考试犹
如舞蹈比赛,越是有人看就越能出彩。监考老师在她身后一站,多米文思如泉,灵
活柔软的文字从她的钢笔跳动倾泻而下,一篇论说文干干净净地降落在卷面上。
监考老师忍不住告诉她:你是这个考场中最出色的。
这时候,多米的母亲却来了,特意从B 镇赶到公社,告诉多米,电影厂的张同
志又来了,让她通知多米,不必考试了,电影厂肯定是要她的,这次他来就是来补
充政审材料和调查社会关系的,因为是调一个创作干部,所以厂里比较慎重,张同
志要到大队和公社跑一趟,很快就到了。
母亲说:我担心你心乱考不好,特意来告诉你,你要坚持考完试。
多米听了越发把考试当成得心应手的游戏。她对母亲说: 横竖还有两门,考完
就是,很容易的。第二天考的是政治和历史地理,多米在卷子上龙飞凤舞,觉得十
分畅快。
考完试后,多米就不回生产队和学校了,整天在家,玩玩睡睡,不干家务,只
看闲书,等同学来找她玩。
过了半个月,滞留在B 镇的知青都被劝回生产队出工了,带队干部重新投入工
作,重新召集会议,将说过的话重又说一遍,关键词是:安心劳动,能考取的人是
极少的。
过了一个月,B 镇变得更加空茫了,多米晚饭后走在大街上,发现再也没有了
同龄人的熟悉面孔。没有了年轻人的街道显得寂寥、空洞,并且透着某种不安的气
息。这不安的气息随着日复一日的等待而日益浓重。B 镇的上空十分寂静,没有任
何消息,没有任何预兆。
到底会发生什么事情呢?
多米给宋写了一封信,询问去厂的事情。
宋尽责地复了一封信,说多米抄袭的事情已被人揭发了出来,这种事在文人中
是很被看不起的,虽然只是一首诗,但性质却变了,去厂的事已经没有了可能。最
后祝愿多米顺利考上大学。
几乎同时,《N 城文艺》的信也到了,那是一封充满了安抚、充盈着刘的仁慈
的信。多米躲在这封信中,羞愧万分。
B 镇的人立刻就知道了这件事,世界上再也没有别的事比这更让人痛快淋漓的
了,好比男女通奸,被人抓了个正着,好比贼偷钱包被当场抓获,这是多么令人兴
奋,多么富有戏剧性。现在,一个骄傲狂妄的少女,曾经不可思议地幸运,像是一
个吹足了气的鲜艳的气球,飞到了很高的地方,大家都仰着头看,突然啪的一下,
气球破了,大家十分开心。那个少女,原来竟是一个文抄公,青春容颜的后面,是
一张皱巴巴的脸,这真是一个极新鲜极有趣的新闻。
女主角坐在黑暗的后台,既不开灯,也不说话,她龟缩在角落里,黑暗中有无
数的眼睛,它们凑得很近,一伸手就能抓到一大把,不伸手它们也会滴落在她的头
上衣服上。
她在角落里一直坐下去,直到现在。
事隔多年,我有些想不起来我当时的样子了,那个想不起来的、没有反应、不
留记忆的阶段就是麻木。我听不见任何别的声音,除了那两个可怕的字,看不见任
何别的事物,曾经跃动闪耀的电影画面消退成一片灰白。我既不饿又不渴,既不累
也不困。我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仿佛被一种力量置放到一只硕大的真空玻璃瓶里,
瓶外的景致在无声流动,我既听不见,也看不到。在真空的瓶子里,只有一片干净
柔软的羽毛静止在我的面前,那就是刘主编仁慈的声音。
在我麻木的上空呼啸而过的,是整个B 镇的幸灾乐祸,连不识字的老太太也知
道我干了坏事,连不相干的隔着年级和班级的同学,也在传说我要自杀。好朋友们
受到了嘲笑(因为她们曾经以我为骄傲),夜里做了恐怖的梦,梦见死去的我,她
们将那不知来自什么地方的恐怖告诉我,她们哭了起来,我十分麻木地看着她们。
有几个写作的文友也来看望我,他们只字不提诗的事,他们小心绕开那个危险的地
方,关于我去不了电影厂,他们向我解释说,他们都知道是因为我母亲的海外关系
才政审不过关的,他们说完这话之后才坦然地望我。
所有的光荣和梦想,一切的辉煌全都坠入了深渊,从那时起直到现在,我还是
没有从阴影中升脱出来,我的智力肯定已经受到了损伤,精神也已七零八落,永远
失却了十九岁以前那种完整、坚定以及一往无前。
青春期在十九岁那年骤然降下了大幕,灰暗、粗糙、密不透风的大幕,从不可
知的远方呼啸而来,砰的一声就挡在了面前,往昔的日子和繁茂的气息再也看不到
了。
事发之后我在家里呆坐了三天,然后独自回生产队上工了。
当时已是初冬,一路上的绿色十分陈旧,冷风从裤腿一直灌上来。我已经不能
回到大队学校去教书了,因为我擅自离开了那里,我理所当然地吃下了我不计后果
的后果。
我只有回到生产队去。在冬天,田里没有活儿,青壮年全都去修水利。我挑着
很重的塘泥,在麻木中隐隐感到,我的一生就此完了,属于我的路已完全堵死。我
知道,我的路只有两条,一是写作,一是上大学,前者已经由我自己竖起了无法逾
越的障碍,后者仍然要政审,我永远也不会有良好的品行鉴定了(后来证明,我的
政审材料确实极差,好在招生的人到《N 城文艺》了解过情况),我一点都不知道
以后将怎么办。
十九岁,奇迹在那一年的年末最后一次降临,一家著名大学的录取通知书自天
而降,我漫不经心填写的第一志愿图书馆学系录取了我。
我得救了。
母校的老师告诉我母亲,我的高考成绩在B 县是全县第二名。
那是恢复高考制度后的第一次招生,B 镇时有捷报传来,从名牌大学到一般大
学,从大专、中专到中等技术学校,总是有人收到录取通知书,家长带着孩子,到
处分发喜悦的糖果,整个B 镇喜气洋洋,就像过年一样,事实上也快要过年了。
我没有请人吃糖。所有的喜事都不能唤起我的真正快乐,自然也就没有请人吃
糖的心情,也许在我十九岁那年,就已经把一切喜气洋洋看透了,它的背面是物极
必反,是祸之所伏。
我在一个阴沉的日子独自回生产队收拾行李,集体户空无一人,大家都回家过
年了,时代已经提供了别的道路,没有谁需要表现自己革命了。我收拾好简单的行
李,跟住得最近的一位老人道了别(按照常规应该跟队干部道别),头也不回地离
开了插队的地方。我骑着车,心里跟冬天萧索的道路一样灰暗。
我没有在B 镇和家人一起过年,一个人跑到另一个县的叔叔家,过完年不久,
我就提前到W 大学报到去了,在那里,足足等了半个月才开学。
当时我有一个预感(也许是变形的誓言),我想十年之后我还会重返电影厂的,
尽管我学的是图书馆学专业,我对是否能搞电影毫无把握,但这个念头十分鲜明地
竖立在我的眼前。
亦凡公益图书馆(shuku.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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