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夜半无人,皎洁的明月高挂天际,除去草丛里虫儿悉索的蠕动与细微叫声, 四周围是死沉的宁静。 一道黑影跨出蘅芜楼的界线,手中提着薄弱光线的灯笼,小心翼翼踩着步伐, 生怕一个不注意,发出不必要的声音。 越过了小桥,终于到达目的地——潇昱亭。 华儿屈下身,贴地在石椅间搜索。 一定是掉在这附近,绝对没错,因为过桥之前香囊还傍身着,她感觉得到。 今朝老总管好心送她一只九官鸟,说是为解她闷,从市集上买来的,它还会 说几句人话呢!想不到一个不留神,竟让它飞走。她急起来,顾不得莫尧皇的警 告,追着它跑过了桥,进了亭,却霍然膘见人影,她不敢多作停留,只好回头。 结果上楼后才发现香囊不见了。大白天的,也不能光明正大找寻,红惜又临时被 老总管借去整理东西,所以她只能一个人大半夜、偷儿似的窝在潇昱亭里。 “找到了!”华儿兴奋地低声叫道。 在石桌脚下,红蓝绣纹的香囊乖乖躺着。 华儿赶紧打开,淡蓝色的石头依旧。 她总算松了一口气,如释重负坐靠在地上。 “谁在那里?”低沉的嗓音自华儿背后响起,她寒毛直竖,想起身逃跑却因 方才的松懈而无力。 她颤抖地转过头,来者手里的灯笼将二人的面容照得清晰。 “少爷!”华儿感觉自己仿佛跌入无底深渊了。 “你……半夜三更的,在这里干嘛?”看到她的脸庞,莫尧皇没有吓到,只 有疑问。 她在潇昱亭做啥? “我……我……”她连一句话都说不完整,用尽双手残余的力气将自己撑后 退。 与莫尧皇保持安全距离,这绝对是必须的。 看到她的动作,莫尧皇不由得既恼火又好笑,他俯身向她,“我这么可怕吗? 你打算连滚带逃?” “不是……我是怕……少爷生气,因为我……我离开了蘅芜楼。”她的焦距 游移在他的眼与地板问。 “我想气也气饱了。”他一把拉起华儿,让她安然坐在石椅上。“你还没回 答我,这种时间你在这里做什么?” 华儿低着头,像犯错的小孩被抓包一般。 “我掉了东西,所以来找东西。” “干嘛不白天找?” “我怕……”华儿声如蚊呐。 莫尧皇没好气地落坐,两人隔着一个空位。 “你说我该如何处置你?” 华儿战战兢兢拨弄手指,内心准备哀悼自己的下场。 “这样好了,罚你整晚陪我欣赏月色。” 闻言,华儿抬眸凝视莫尧皇,瞬间忘记他双眸的魅惑可能对她造成的影响。 “不满意这个决定吗?”莫尧皇饶富趣味地盯着她呆然的模样。 难得她愿意主动直视他的面容,可是,他却依然无法解释在她身上读出的熟 捻是什么,甚至,无法抑制他那震耳欲聋的心跳声。 “当然不是!”华儿急挥手否认。 她只是诧异,这种不算处置的处罚。 良久,华儿张惶撇开视线,心跳快得她几乎窒息。 她是不是身体出了毛病?还是因为惧怕的关系……不,她知道不是,是另一 种陌生的情愫,再添上某些曾经的感觉。 她究竟在何处见过他?不然心头的熟悉不可能如此强烈啊! 似乎很有默契,两人都不再正视彼此。 “一轮飞镜谁磨?照彻乾坤,印透山河。”望着圆月,莫尧皇着迷似地忽然 吟出。 华儿锁住他的侧脸,刹那间,她感受到另一个莫尧皇的存在,或者说,相异 于大家所谣传的,好像现在她看到的他,才是真正的他。 一点都不会使人慑惧,纯净得如同她当初遇见的男孩…… 怎么搞的?又想到他! “谁的作品,知道吗?”莫尧皇丢给她问题。 华儿“想当然耳”地摇头。 “张养浩的折桂令,写秋月的清朗,也许不是那么应景吧!还得过个一个半 月才到秋季。不过,今夜的月实在迷人,才不知不觉想到这首作品。”见华儿闷 不吭声,莫尧皇觉得奇怪。“怎么了?瞧你一脸傻愣愣的,不喜欢和我待在这里?” “不是……”说实在的,她有一点点开心呢!但是,她不应该有这种感觉才 对,她已经有了喜欢的人…… 莫尧皇没有继续追究原因,只问:“你不正在学习李后主的作品?背几首来 听听。” 声音如梗在喉咙中,上不去下不来的,华儿张大嘴巴,就这么沉默半晌。 莫尧皇晓得她还跟着尧学学东西吗?应该知道了,才会这样问。她该怎么回 应呢? “尧学的为人我很清楚,上次是我太过冲动,误伤了他。”似乎可以读出华 儿的顾虑,莫尧皇为她挪开怀疑。 当时的不分黑白,他自己事后也吓了一跳,不懂什么因素使他失去理智。 华儿嘴角浮起惊喜,莫尧皇的释怀让她也开朗起来。 “背不出来?”莫尧星眼角余光一挑。 “背……背得出来。” 华儿不好意思轻轻吟道:“晚妆初了明肌雪,春殿嫔娥鱼贯列。凤萧吹断水 云间,重按霓裳歌遍彻。临风谁更飘香屑,醉拍阑干情味切。归时休放烛花红, 待踏马蹄清夜月。” 华儿安静等候莫尧皇的评论,心弦是绷实的紧张。 “好一个‘待踏马蹄清夜月’,李煜的确风雅豪迈。告诉我,为何选择这首 《玉楼春》?”莫尧皇想明了她能答出什么答案。 “我觉得这个作品最能表达李后主的个性,天真、纯洁,像出世的婴孩,自 然不矫作,如初放的白莲,也因此,他才会落到国破家亡的境地。知道了他后期 的遭遇,词里的富丽堂皇反而增添些许伤感,非喜而是悲了。”华儿眼眸笼上了 一层莫可奈何。 “正因他命运的坎坷,才能有如此的创作,这是文人的悲哀。像苏东坡,若 不是一贬再贬,他文章里的境界,不会如此高妙,受人景仰。这是生命历练的造 就。”突然间,莫尧皇失声笑出,讶异自己的认真。 华儿专心的听讲,被他的笑给打断,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我从不对女人谈诗赋词,你是第一个。” “是吗?”这是褒还是贬?她听不出来。 一旦无语,周围的虫叫声反衬托出静谧与两人之间的尴尬。 “少爷,晚上您都不睡吗?”好不容易提起勇气问的话,却是如此愚蠢。华 儿好生后悔。 莫尧皇眉心拢聚,十分不满意她的称呼。 “我不是说过了,别叫我‘少爷’,你可是我的妾!” “可是我……”她本不是他意中之人,该有的界线自然不能逾越。 “是不是尚未圆房,所以你不肯改口?” “啊?”华儿吓了一跳,重心不稳,差点摔下石椅,幸亏给莫尧皇抱个满怀。 如此的接近,华儿一颗心都快承受不住,她迅速拉出距离。 不明就里的莫尧皇,对此举动感到受伤。 他就这么惹她厌?连短暂的接触她都不愿意? “对不起,我……” “你非得这么唯唯诺诺吗?看到我就像看到鬼一样,我真如此令你深恶痛绝?” 他觉得心房被残忍地蚀了个大洞。 “不……”她不是讨厌啊!只是……只是心头怪怪的,又不知如何处理这莫 名情感,唯有逃……何况,她是代嫁者,不是真正他要的新嫁娘…… 思及此,胸日一阵揪紧的难受。 “我不是小昱,不是你要的新娘,我会害得你被人嘲笑,我的存在,对你是 种桎梏,我……” 闻言,莫尧皇黑眸数种情绪转换,伸出的双手停在半空中,他强抑下拥抱华 儿的冲动。 他在高兴什么?又在压抑什么? 过去种种霎时浮上心头。背叛、痛苦、绝望…… “笨蛋!如果我那么容易被流言蜚语所伤,我还能活到今天吗?既然你已经 嫁给我,就别再提起错娶之事。”莫尧皇三言两语解除了华儿的愧疚。 华儿心头掠过一丝丝窃喜与一抹不安。 莫尧皇起身,步出亭子。 “你以前与采卿相识吗?”话题一下子从南绕到北,华儿反应不及,傻傻注 视他的背部线条,回答:“没有。” “说的也是,一个是秦淮河畔的青楼女子,一个是千金大小姐,不应该有所 牵扯。”他转过身。 华儿愕然,莫尧皇的语调与神情瞬间冷硬如雕像,先前的纯净完全消失,恢 复成她最初所见的男人——高傲而冷酷。 “你为毫不相干的她,愿意牺牲你的性命,是吗?” 华儿不懂莫尧皇为何旧事重提,她以为这件事已落幕了。 然而,在莫尧皇心中,始终植着巨大的过往阴霾,将他步步逼入煎熬与矛盾 里。 “这不是愿不愿意的问题。”看见莫尧皇戴上防御的黑眸,华儿顿觉心伤。 她说错什么了吗?何以他有此转变? “生命无价,无论对或错,生命都有它存在的价值,我们没有权利定其生死。” “即使这个生命背叛了你,你也无所谓?你能洒脱视之吗?”愤怒袭上了莫 尧皇绝美的脸庞。 华儿感觉得出来,他的情绪并非针对她,而是不知名的人、事或物。 “可是就算你除去这个生命,背叛的事实终究存在,抹煞不了的。” “你一定没有尝过被背叛的滋味,所以才说出这种话。”莫尧皇的伤悲取代 了愤怒,华儿仿若可以看见,一圈圈痛彻心扉的漩涡正无情地将他吞没。 她揪着心,恨不得能替他承受。 “如果背叛避免不了,由它去吧!一个人的背叛,不代表所有人都如此。信 任可以重新建立,总有人值得你相信,值得你用心付出而不怕后果。”华儿忆起 柴房与何采卿的对话—— 相公一直是孤独的,因为他根本不相信“人”这种东西…… 生存缺少了信任,怎不令人痛苦呢?难道莫尧皇一直以此原则活着吗?所以 才造就出他这种性情。 为什么?她好难过,难过到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 莫尧皇怔怔伫立原处。 泪……是为他而落的吗?谁曾经为他流过泪?这个半脸胎痕的女孩是第一个。 “我的信不信任与你无关吧!”莫尧皇不敢理会心头的悸动。 “是的……”华儿无法反驳。 莫尧皇提起灯笼。“我送你回去吧!你的灯心已经快燃尽了。” 引路的人儿近在前头,华儿却觉得他们之间横梗着一道难以跨越的鸿沟。 ****** 书本摊在石桌上,华儿托着腮帮子,就这么盯上片刻半时。 “小姐,你今儿个精神好像不太好?”红惜凑近问道。 “有吗?”华儿显得颇为局促。“大概昨夜睡得不好。” 岂只睡得不好?她根本没有睡着。 脑海里无法克制地思索莫尧皇的一字一句,是什么环境与人物造就出他的不 信任? 曾经惧怕他到极点,如今却渴望眼前有他的出现。 她拿出石头。 可以告诉她吗?这是什么心情?她不是忘不了那个男孩?可是现在莫尧皇的 影子却多过于他。 她一时间纷乱不堪。 远远的,沉稳的脚步声响起,不多时,三名女子傲视群伦地立于蘅芜楼前。 后面两位女孩显然是府里的丫头,而领头的女子穿着一身鹅黄,发饰与穿戴 配件可说恰到好处,丰满的唇瓣是鲜艳的红,一双柳眉夹带秋波流转。 华儿不由忆起彤弓曾经教过她的一首诗——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蝈跻,齿如跨胍犀,跷首娥眉,巧笑倩兮,美且 盼兮。 这名女子宛如诗人笔下的庄姜,艳丽牡丹般,美得夺人眼目…… 如果她嘴角不是诡异的笑,眼稍不是轻鄙的敌意,她会更吸引人的。 “白华儿,是吧?” 连声音都如出谷黄莺,银铃似地轻脆动人,上天几乎把最好的都给了她。 华儿站起身,“请”字正要出口,女子旋即落坐,不管主人的尴尬。 “我是刘柏琴,莫府的大姨太,论辈分你得叫声琴姐。”她的自我介绍说得 不容置疑。 “啊……是,琴姐。”华儿呆呆愣愣地,人家说什么她就应什么。 “想不到曾经荒芜脏乱的蘅芜楼能整理出这个模样,不过,也只有你们这种 人才住得起。”她一瞥楼身,口吻是明显的不屑。 华儿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她很想问问这位大姨太究竟有何贵干,但碍于 她的自说自话,她也不好开口。 “的确不是每个人都住得起,像有些人住在金银财宝堆里,俗气得要死,我 们家小姐连看都看不上眼呢!比起来,简单清静的蘅芜楼反倒能衬托出我们小姐 的气质。”红惜毫不畏惧,迎上刘袖琴那双抑愠的眼睛。 “这是你的丫鬟?”刘袖琴恶狠地看着华儿,华儿身躯一僵,发觉她的眼神 气愤时与莫尧皇十分相似。 这是同为夫妻的结果吗?华儿心里不怎么舒服。 “真是有什么主子,就教出什么下人!相公实在冤枉,娶了丑女不要紧,还 娶上你这么不受教的女人。”刘袖琴嘲讽得裸露,完全不留余地。 话如刀剑,无情地劈进华儿心坎。她手指无意间抚上了左脸颊。 她差点忘了,她半张脸的胎痕。 尧学与老总管从不提她容貌,其他下人因为少接触,也难有被公开评头论足 之时,最重要的是,近来遇见莫尧皇,他几乎不再批评她的面貌,让她都快淡忘 了自己真正的模样…… 她的丑陋,她不该不记得! 坐在刘袖琴对面的华儿,仿若失去颜彩、香味的花朵,黯然无色。 “我们家小姐哪里丑啦?”红惜愤激地高声问道。“比起你这种金玉其外, 败絮其中的女人,我们小姐不知道要好上几百倍!” “啪”轻亮的巴掌声,结实地落在挡于红惜面前的华儿脸上。 刘袖琴惊诧地忘记把右手收回来,她没想到白华儿居然会挡掉这一掌。 华儿垂首,低声下气。“对不起,红惜少不更事,心直口快,都怪我这个主 人管教不力,请您原谅。” 红惜热了眼眶,暗责自己又给华儿添了麻烦。 刘袖琴不满地瞪住华儿。“我第一次看到主人替奴婢挨打的,你似乎很喜欢 在莫府创首例。” 何采卿的事也是,若不是这个丑女人出来扰乱,何采卿如今不会还跟她抢丈 夫。 她自己得不到丈夫的宠爱也就算了,何必把她好不容易快到手的独一无二毁 掉?只要何采卿不在,丈夫就是她一人的了。 都怪这女人。 “红惜自小就跟在我身旁,与我情同姐妹,我早不当她是下人了。”华儿说 得诚恳,但刘袖琴却听得厌恶。 “也难怪,以你在莫府的地位,和那些低等下人确实非常接近,将自己归类 于他们,再自然不过。” 红惜忍住破口大骂的冲动,她绝不能再给小姐惹是生非。不过,这个臭女人 到底来做什么的?纯粹侮辱人吗?吃饱了撑着啊! 华儿不语。其实她说得也没错,仔细深思,在莫府,她是什么都不是。是姨 太,可少爷未曾与她同床;是婢女,却什么活儿都没干过。 她到底是什么? “我听说你为何采卿强出头,你干嘛这么好管闲事?守住你的本分不行吗? 非得搞得相公心情大坏,苦了我们这些服侍的人!”刘袖琴借题发挥,明明是自 己的处心积虑未成功,却将责任推诿华儿,还牵扯上莫尧皇。 “我……”怎么连大姨太也在乎这事?莫尧皇还在生气? 对呀!昨夜他态度转变,就是提到此事之际。他既然不相信“人”,当然也 不可能相信她,他一定在怀疑她救三姨太的动机。 信任……真的如此困难吗? “我告诉你,莫府的规矩中,最重要的就是服从。相公是莫府的掌权者,是 我们的丈夫,等于是我们的‘天’,不可侵犯,你懂不懂?”刘袖琴的双眼闪闪 发光,简直把莫尧皇当成她生命里唯一的主宰。 华儿能说什么呢? 娘也把爹视为尊上无比的天,为什么身为妻子就得如此? 天……多遥远……夫妻不是最贴心的吗?怎会是天地之喻? “少爷最近来过你这儿吗?”刘袖琴问出了她主要的目的。 相公近来不曾到她那儿下榻,何采卿那边也没听说,如此一来,只剩下眼前 这个丑女。虽然她认为相公不致饥不择食到这种地步,但来见见这个传说中的白 家大小姐也未尝不可。 她的存在,可是大大帮衬她刘袖琴的倾城容颜呢!牡丹再美,没有绿叶陪衬 怎能更显出它的娇艳? 华儿思忖着,莫尧皇只来过蘅芜楼一次,而且是怒愤填膺下,时间也有一段 了,应该不算大姨太所说的最近来过吧! 华儿摇首。 “想也知道结果,白问了。”她摇曳生姿地起身。 突然,她不怀好意地噙着笑,抛给了华儿一个问题,一个她不知从何答起的 问题。 “你爱上相公了吗?” 华儿心跳漏了数拍,半启的嘴唇维持原样,就这么望着刘袖琴似嘲弄的黑眸。 啊……美目盼兮……她的眼睛确是黑白分明、澄透如水,与莫尧皇实在登对。 她不喜欢这个想法,虽然它是事实。 “相公这等面貌,你配得起吗?”刘袖琴其实不问也明白答案,哪个女人在 见过相公后不着迷的? “华儿有自知之明。”苦涩浸满了全身,刘袖琴的突来一问让华儿明白了自 己的心情。 不爱他吗?那又何必逃避他的眼?何必担忧他对人的不信任? 然而,她是只乌鸦,焉能冀望站在凤凰身旁? “不错嘛!知道自己的定位。但是,爱上他苦的很,因为他一辈子都不可能 看上你,更不会爱上你。”刘柏琴字字句句扎得华儿心淌血,而她自己却瞬间失 魂落魄,自言自语:“应该说……他根本谁也不爱……” 华儿抬眸,刘袖琴此时的神情她看过,就在何采卿提及莫尧皇之时。 “琴姐如此绝美,少爷怎可能不动心?”华儿凭直觉一问,却刺中刘袖琴受 伤的自尊。 相公不爱她,她相当清楚,所以她使出浑身解数,务要他动情。然而,从以 前到现在,耗尽了力气,结果依然不变。 他的一颗心,比天上云彩更加难以捉摸。但她绝不放弃,不仅莫府正房的位 子,连同相公的心,她一定要得到。 “相公当然动心,只不过,动的不是爱情的部分,是对美人的正常反应。” 她膘了华儿一眼。 “你连正常反应都得不到吧!” 刘袖琴连声再见都无,趾高气扬地,径自离开蘅芜楼。 “这女人来干什么的?她有病是不是?”压抑了好久,红惜终于爆发出来。 华儿咬咬下唇,心沉着。 不论是刘袖琴或是何采卿,其实她们都爱着莫尧皇吧!虽然她们的爱可能带 有许多条件,但深深被吸引却是事实。 莫尧皇谁也不爱,对她而言,是悲是喜? ****** 琴声于任谷园里悠扬地缠绕,乍听是清朗温婉,但细鉴下,却蕴藏着不浅的 烦躁与迷惑。 刘袖琴贸然闯入任谷园,任谷园是莫尧皇不想有人烦扰的清静之所,任何人 没有他的允许,不得越雷池一步。 “琴姨太,不能进去啊!您听见琴声了吧?少爷在弹琴时,就是在思考事情, 您若进去,连我这下人也要遭殃的。”家仆苦巴巴地说。 “他最近都睡在任谷园?”如果府内三个女人的居所都寻不着他的话,大概 只剩任谷园了。 “是呀!”家仆战战兢兢地答道,大姨太的面容此时有如怨妇。 她相当清楚,相公极少碰琴,一旦弹琴,心头定有千结解不开,这种时候他 必会在任谷国待上好一段时日。 近来莫府一切平静,对外生意等等都十分顺利,相公还有什么烦事? 不理会家仆的拦阻,刘袖琴兀自闯人任谷国。 不多时,刘袖琴仁立于琴的对面,家仆一脸恐慌站在她身后,欲言又止。 莫尧皇弹拨的弦线嘎然而止,合上的丹凤眼缓缓开启,眼里是些许的愠怒。 “你在莫府不是一天两天,该知道我的规矩。”这话是说给刘袖琴听,家仆 却当成自己。 “对不起,少爷。琴姨太她硬要……” “下去,我有要事商谈。”刘袖琴命令。 莫尧皇微微蹙眉,使了眼色,家仆才唯唯诺诺离去。 “你说的要事最好能使我接受,否则下场你自行负责。”管她是否为结发多 年的另一半,莫尧皇绝情地警告道。 刘袖琴明了莫尧皇的脾气,他说得出做得到,于是她提出了一个令他即刻揪 然变色的建议。 “相公,休了白华儿吧!” “什么?”莫尧皇指尖碰触到弦线,瞬间竟断了两根。 “我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原因会令你如此烦心,思前想后,只找得出白华儿这 个理由。她冒犯你、欺骗你,不识抬举。白锦川本来就不是什么好货,他生的女 儿肯定也好不到哪里去,加上那副尊容,恶心的要死,叫相公您面子往哪儿摆… …” “住口!”莫尧皇怒吼,刘袖琴吓得张口结舌。 相公虽然会凶她,但未曾如此气愤,一双喷火的黑眸几近要燃她殆尽。 “你没有资格批评她!她是我莫尧皇的妾,你说她的不是,等于在指责我, 是不?” “相公,袖琴怎敢有此意?”刘袖琴识时务地放柔嗓音,小蛮腰恰时地贴近 莫尧皇,娇嫩柔荑抚上了他的胸口。“是袖琴不对,以为五姨太是主因,袖琴也 是希望相公开心嘛!您就别生气了。” 没有男人抵挡得了佳人的柔情攻势,何况是一名足以媲美貂蝉、西施的女子。 刘袖琴的确猜中莫尧皇心烦的因素,只是原因不如她所言。莫尧皇自己也不 懂,为何他脾气发得狂爆突然。 难不成真是因为白华儿的关系? “相公,今儿个就别睡任谷园了,由袖琴好好服侍您。”她的声音满溢软酥, 实叫人难以抗拒。 莫尧皇推琴起身,环视任谷园,最后目光落在刘袖琴身上。 的确,只要袖琴存在的地方,其他的人事物转眼间黯淡无光。她美,而且魅 力无双,有眼光的男人绝不可能放过如此尤物。 她的年龄比采卿大上几岁,但风韵毫不弱于她。若采卿是清丽百合,无疑的, 袖琴就是花中之王——牡丹。 奇怪的是,他似乎对花的香味与颜彩愈来愈不感兴趣…… “你很像杨贵妃。”没有应允,莫尧皇吐出个牛头不对马嘴的叙述。 刘袖琴一呆。“相公是在赞美我吗?” 莫尧皇唇畔含着似调侃又似真心的微笑。“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 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你有杨玉环的倾国之姿,也有她先意希 旨的能力,可惜我不想当唐玄宗。” 刘袖琴脸色大变,以往相公不会拒绝她的承迎,不管后来进门多少女人,只 要她开口,相公可以说都肯接受。当然,她清楚他的底线,因此她相当灵巧地运 用她的魅力。 然而,今天他却拐着弯子抵拒,这是从未发生过的事。 “是因为采卿的缘故、我的缘故抑或……”她眸光一闪狰狞。“白华儿的缘 故?” 莫尧皇心潮一阵波动。“关她何事?” “这么说,确实跟自华儿有关啰?” “你别忘记你的身份。”莫尧皇不悦地提醒。 “袖琴不敢忘却。”她自己的笑容保持在最佳状态。 笑话,相公怎么可能看上那种女人?……虽然她内心嫉妒的芽已悄然萌生。 “袖琴不过想了解,相公对白华儿的态度为何?自从她替采卿求情后,您就 老是心不在焉,眉头难得舒缓。她既然不是您要娶的白小昱,容貌又不出众,还 对您出言不逊,我实在想不出任何您留下她的意义。” 为什么留下她?莫尧皇一时之间无话可答。 因为她可怜的模样?因为她替她父亲求情的关系? 不可能,他莫尧皇不会因这些芝麻蒜皮的理由留下欺骗他的人。 但,真如此吗?那么,真正的原因为何呢? “出去!这里是任谷园,你忘了吗?”莫尧皇怒下逐客令。 刘袖琴知道惹火莫尧皇对她绝对没有好处,她福身,乖乖步出园子。 绿叶的出现难免令人迷惘,她相信相公不过想换换口味,等他倦了,仍然会 投向她的怀抱。毕竟女人最大的本钱还是外表,男人不可能故意跟自己的眼睛过 不去的。 刘袖琴自信满满地迈开步伐,但却没有发觉这些念头背后藏匿的迟疑。 莫尧皇俯首看着断弦的琴身。 思绪从未如此纷杂,无论怎么努力定心,怎么拼命让自己沉浸琴声,脑海里 总是赶不走某人的影子。 她平庸无奇,甚于丑陋,为何他念念不忘? 不自觉想起她的一颦一举、一言一行…… 为白家委屈下嫁的她;保护采卿而口出责难的她;蘅芜楼内笨拙畏惧的她; 潇昱亭里赋诗含愁的她…… 这是什么心情?似乎有过,却遥远无际。 信任可以重新建立,总有人值得你相信,值得你用心付出而不怕后果。 莫尧皇一抹自嘲悬在嘴角,谁值得他相信,值得他付出? 她没有被背叛过吗? 那种被全世界遗弃的孤独,被众人拒之门外的绝望,谁体会得到? 白华儿根本不懂! 可是为什么她的言语却牵动他内心深处,让他情绪不断地起起伏伏?她珍珠 般的泪水,像呓语一样呢喃在他耳际? 莫尧皇弯身碰触弦线,怀里一香囊掉落。 囊中石头仍旧,光芒未减。 莫尧皇盯着它出神。 “如果是你就好了,也许我就能看清自己,不用再看见寂寞了……” ------------ 转自书拟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