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华儿抬首望着稍被白云 遮掩的金乌。“这首《乌夜啼》果然比较适合夜晚。” 她叹息,大白天的吟上“月如钩”,听在他人耳里肯定是一则笑话。不过, “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却是真实。 人的一番寂寞都移转到梧桐上了。 华儿徐缓下楼,顾盼冷清的周围。 红惜不在,尧学未来,又剩她独自一人。 这就所谓的“孤独”吗?不对,莫尧皇感受到的绝对比此深上几千倍,否则, 他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 她现在感觉的,不过是浅层的“寂寞”罢了。 华儿步至蘅芜楼前的界线,朝外是一大片的花园,她无聊的时候,就在此欣 赏个把时辰。 百花争艳的季节啊!万紫千红,蝶闹蜂喧。 她想起那朵盛开的牡丹。她确该惹人怜爱,美丽的花朵,谁不愿争先恐后惜 之呢? 刘袖琴,是有这种资格的。 反观她自己,恐怕是连花瓣都只能隐藏的无花果树了。 这样的她,可以爱人吗?纵使爱上了,也是单方面吧!莫尧皇要的是女人的 “色”、“艺”,两者皆无的她,拿什么吸引他? 即便拥有,也是痛苦,因为莫尧皇根本谁也不爱,不是吗? 或许她的胎记是一种保护,让莫尧皇远离她,让她不至愈陷愈深……好空虚 的悲哀,这种想法…… 手臂接触到腰际的香囊,阵阵无奈油然而生。 她忧忧地回身,无力再思考许多。 才走几步路,她赫然发现一扇木门,位在蘅芜楼背后围墙的角落。 华儿记得以前在那里没有木门,怎么这会儿…… 她迅速跑过去,木门颓委地开着,微风偶尔扬起,它滋滋喀响,斑驳的痕迹 显见岁月的长久。 “原来是开着的缘故啊!”平日一定是合着,所以她才没看见。 她偷偷探向门内,所见令她大吃一惊。 一座大湖就在眼前,沿岸布满花团锦簇,灿烂景象不输适才的花园。只不过, 这里花朵看来鲜艳,却缺少生命力,死寂宛若伺机伫候。 难不成这儿就是三姨太讲的“湘红池”? 哪是池子啊?它左看右瞧都像座湖。 无怪乎她警告她别乱逛,莫府的确不容小觑,居然府内可以容纳一座湖? 风乍起,吹皱一湖平静,华儿随风望去,一幢华宅远立湖畔。 “它应该就是湘红院了。”三姨太说的没错,除了外观、比例外,它跟她当 时第一眼的蘅芜楼没有两样。 这儿阴沉可怖。 她提起裙摆,半跑半走地来到湘红院前。 好奇心征服了可能发生危险的顾虑与莫尧皇的规矩,她踏上藓苔微布的阶梯。 华儿觉得不太对劲。假如这里确实渺无人烟,台阶上的苦藓似乎少了点,而 且有些许踏过的痕迹。可是这种地方能住人吗? 带着满腹的怀疑,华儿推开正门,一股浓郁花香扑鼻,含着淡淡的胭脂味。 见景,华儿踉跄地跌坐于地。映入眼帘的,竟是满室的花朵围绕,中央坐着 一名女子,青丝杂乱无章地散落肩后,脸上绽放着稚嫩的笑颜,任谁都看的出来, 那是一种近乎无知的蠢笑。 女子两眼呆呆望着华儿,没有惊讶,只咧嘴一贯笑着,仿佛笑是她唯一的表 情。 “对不起,我不知道这里有人。”华儿爬起身,认真地道歉。 女子以笑声回答了她,继而将视线停在花朵上,继续地把玩它们。 “请问您是这里的主人吗?”女子眼里只有花的存在,华儿客气的询问,她 置若罔闻。 不见回应,华儿也不好再待下去,她转身欲离去,此时,女子倏地冲向她, 自身后抱住了她。 “姑娘……”华儿一愣。 “告诉我,我的孩子在哪里?”好……好凄惋的声音。 华儿挣扎脱身,奔下阶梯。一回头,女子站在台阶,空洞的眼神,似断线的 傀儡,神情不再是笑,而是凄凉的哀伤。 她洁白的肤容,在阳光照耀下,几乎虚无得令人惊诧。 如果不是碰触过她,如果不是白日正中,她会以为她是鬼魅——一名容貌凄 美的女鬼 “你来了吗?”女子突然走上前,但非往华儿的方向,而是湘红池。“我等 你好久了,我好想你,日日夜夜都在等待,一直等待。” 眼看她视若无睹就要踩入水中,华儿仓卒趋前,然而,握住她上臂的华儿, 支持不了她的重量,重心不稳,两人噗通一声,双双跌进了湘红池。 ****** “拜托,你头发不擦于,万一染上风寒怎么办?”红惜拿着毛巾在蘅芜楼里 追着女子四处跑。 幸好湘红池不算深,华儿使劲攀上岸上石头,两人才因此得救。 “你给我安分点!”红惜的脚力获胜,她只手抓紧女子,另一手替她擦拭发 丝。 洗过澡的她,倍觉娇稚。华儿细细打量,她的年龄应该与她差不多,以她清 秀的气质,不像是府内女婢,可是也没听说莫尧皇有什么姐妹和他同住,那么这 个女孩究竟是谁? 无论如何,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她并不是一个正常人。 “小姐,你打哪儿来弄来这个人啊?”好不容易解决完她的头发,红惜喘下 一口气。 “说来话长。”华儿边解释,还得边拉开攻击红惜的她。 “这个女人明明有病,小姐,我看我找个大夫给她看看。”红惜摸摸被她扯 发扯得发痛的头皮。 “等等,我们先搞清楚她的身份再做打算。” “搞得清楚吗?瞧她那副德行,我看祖宗十八代全忘光啦!”红惜噘起嘴, 不高兴地说道。 华儿牵她坐定床沿,柔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女子微笑,如同华儿刚开始遇见她的模样。 “你必须告诉我,我才能帮你。”华儿不放弃地问。 “帮……我?”她似乎有了回应,手指着自己。 “对,我能帮你,但需要你告诉我你的名字。”华儿一字一句地清晰说道。 “你能帮我找回孩子吗?”她兴奋地握住华儿双手,黑眸展现希望光芒。 “孩子?”华儿连她叫什么都不知道,孩子怎么寻? “你不能吗?”失望霎时罩上她的眼。“也对,谁能呢?” “不……”华儿最怕看见这种眼神了,那会让她跟着难受。 “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彼采 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她不理会华儿的回答。自顾自吟起诗来。 “这是什么?”红惜没有听懂。 华儿怔住,她记得,彤弓教过她这首诗。 “这是诗经王风的‘采葛’,她为什么吟出此诗呢?” 女子仿佛听得懂华儿的疑问,她傻傻笑道: “我的名字就叫作采葛,采葛是我的名字。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如纺衣般,她持续重复着。 ****** 采葛静静沉入梦中,华儿半坐起身,凝视床上一旁她的睡脸。 夏夜的凉风徐徐,贴在肌肤上倍觉清爽。 华儿下床,走近窗沿,仰头,一轮明月煌煌。 采葛可以说是累得睡着的,红惜陪她玩了好一会儿,她才哈欠连连,愿意乖 乖上床休息,这也实在难为红惜了。 话说回来,采葛到底是谁呢?假若非仆非亲,还有什么可能让她出现在湘红 院? 华儿闪掠一丝记忆,她怔忡。 三姨太不是说湘红院的主人是二位死去姨太中的一位,如今那里应该是荒芜、 无人居住之所才对。为什么采葛会在那儿? 阶梯上藓苔鲜少,定是常有人出入,莫非采葛住在湘红院?但是它看起来就 像废墟,压根儿不会让人联想到还有人能住在里面。 除非……有意掩人耳目……不让别人发现采葛的存在。 可是,为什么? 华儿仔细回想采葛的一言一行,再加上何采卿的描述,她霍然转身,盯着床 上那张秀美脸庞儿。 难不成她是湘红院原来的主人,莫尧皇的妻妾之一? 她不是死了,而是疯了?可能吗? 华儿按着胸口,甩甩头设法镇定。 倘若确实如此,她绝不能让别人发现采葛的行踪,不然,采葛恐怕会再度被 囚禁于湘红院。 是的,囚禁,她唯一想得到的理由。骗外人说采葛身亡,事实她却被囚禁起 来。 这是莫尧皇的杰作吗?她可是他的妾啊!他怎狠心? 月影逐渐朦胧了。 ****** 蘅芜楼前的石桌,吕老总管眉开眼笑,手里把玩着象棋棋子。 “难得五姨太好兴致,找我老吕琢磨棋技。”炮锁将土,车马在旁窥伺,这 盘华儿注定又输了。 “包括这局,我已经连输三局了,老总管,偶尔也让让我这个后生晚辈。” 华儿笑道。 “呵呵,棋局的世界是不讲人情的,如此你的技艺才能进步。”谈到下棋, 吕老总管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傲气风发,目光锐利,下手绝不留情。他酷爱象棋 的程度,与嗜酒者喜爱喝酒一样,棋局里,是他吐真言的最佳时刻。 华儿就是知道这点,故意摆下棋赛引他入瓮。以他在莫府的资历,铁定知道 采葛与莫尧皇的渊源。 “不过,以一个女儿家,你的功力算是了不得了。”吕老总管难得在棋局里 夸奖他人,就女孩子而言,华儿是第一人。 “象棋这门功夫是我三妹教我的,可是,我从来不与她交手。”华儿重新排 过棋子。 “为什么?因为她是你的老师吗?” 华儿莫测高深一挑眉,眼稍藏着笑。 “因为尚未出手,她就看穿我的心思了。” 吕老总管不太能理解,华儿也不多言,最重要的目的尚未达到,她哪有空扯 东扯西! “老总管,听说蘅芜楼后面有座池子,叫做湘红池,是吧?”华儿故作若无 其事提起。 “没错。”吕老总管没有异样,两眼挂在棋盘上。 “迎池还建了栋湘红院?” “是啊!‘他依然没有抬头。 “湘红院现在里面还住人吗?” 吕老总管终于有了反应,他眼里透露戒慎,注视着华儿。 “怎么突然问起这些?你去过湘红院?” “怎……怎么可能呢?少爷吩咐过我不能踏出蘅芜楼啊!”华儿带笑蒙混过 去。 “您怎么会知道湘红院?您不是几乎足不出户吗?”吕老总管目光仍是谨慎。 “啊……我是听三姨太说的,湘红院以前的主人是一位姨太,不晓得她现在 怎么了?”华儿明知故问,暗中观察吕老总管的脸色。 只见他双脸微垂,愁思飘上了面容。 “四姨太投池自尽了。” “那她叫什么名字呢?” “您似乎对她非常有兴趣?”吕老总管此刻眯着的眼不是笑,而是猜疑。 “不,怎会?你瞧,湘红院就在楼后,住得如此接近,我难免想知道她的事 情。”华儿随便编派了个理由。 吕老总管精明地扬着嘴角,手指按住“车”朝前行动。 “将军,五姨太,您输了。” 华儿仓皇地低首一瞧,顷刻间大半江山已毁去。 “您心不在焉,才导致这盘棋结束得这么快。” “老总管,我不甘心,再来一盘。” 吕老总管看出华儿的目的,他缓缓起身。 “四姨太姓元,名叫采葛,大多数下人都唤她作葛姨太。” 华儿遮口低呼,采葛果然是莫尧皇的妾。 “她为什么要自尽?她腹中不是还有胎儿吗?”华儿急忙追问。 吕老总管额头一皱。“五姨太,老吕尚有要事待办,先告辞了。” “等一下!”华儿奔上前双手拦住他。“老总管,你既然称我一声姨太,我 应该有权利知道吧?是少爷害死她的吗?告诉我啊!” 她急切想知道真相,想明白莫尧皇是否真是如此狠心、冷血。 “五姨太,你想从我这儿获得什么证明呢?我说是或者不是,不一定代表就 是真相。”吕老总管宛如透视了华儿内心深处。 “可是我相信你,我相信你不会对我说谎。” 吕老总管无法正视华儿清澈的褐眸,他无奈地摇摇头。 “五姨太,对不起,很多事还是少知道的好,告辞。” 华儿呆立原地。 老总管不肯明说,是不是意指莫尧皇确如外面所传闻的狠毒? 她所爱的他,果真害死自己的妾吗? 华儿失魂落魄地上楼,却惊觉采葛不见踪影。 她明明躺在床上睡午觉,她趁着她睡沉了,才敢请老总管前来。怎么这会儿 却消失无踪? 华儿里里外外巡了一遍,一个影子都没寻着。 假如她下楼,背对楼梯的老总管或许不会察觉,但她应该会看见。 糟了,红惜又不在,没人帮她。如果让别人见着采葛,麻烦可大了,她不能 容许采葛被关进湘红院。 顾不得莫尧皇的规定,华儿四处找寻采葛的下落。 不找还好,一找华儿才真正体验到何采卿所说不假,莫府大的吓人,更惨的 是,她迷路了。 东西南北都搞不清,就算找到采葛她也找不到回蘅芜楼的路。 忽然问,一声尖叫划破天际,华儿寻声冲去。 但见一处广大庭院里,采葛怒视眈眈,步步逼近跌坐地面的刘袖琴。 “把我的孩子还给我!把我的孩子还给我!”采葛咬牙切齿地重复着。 “什么孩子?我……我什么都不知道,你的孩子不是我害死的!”刘袖琴不 断退后,惊吓令她连站起来的力气都失去了。 采葛瞬间扑上前,手腕扼住刘袖琴的颈子,欲置她于死地,刘袖琴绝美的脸 容惨如槁灰,血色渐渐消褪。 周围下人聚集得愈来愈多,是惧怕或不愿,总之无人肯出手搭救。 华儿赶忙奔往采葛,拉开她紧箍的双手。 “采葛,你醒醒,我是华儿啊!快住手!” 采葛松了手,失落灵魂的双眼流下了泪水。 华儿抱紧她,忍不住也啜泣。 “别怕,我在这里。我会保护你。”。 刘袖琴好不容易狼狈地站起来,手颤抖地指着采葛,唇瓣抖得厉害,问道: “元采葛不是死了吗?怎么可能出现?白华儿,你使了什么妖术?” “我没有,她确实是四姨太,只是……只是精神有点恍惚。” 下人们一听见采葛是四姨太,霎时退得老远,眼神表情明显含着惧骇。事隔 两年,没见过采葛的也就罢了,见过的大概也早就记不得其容颜,所以他们才会 如此无措。 看来事情闹大了,这下她怎么把采葛安然带回蘅芜楼? “这里是怎么回事?吵得大厅都听见了。”闻及这个愤怒的嗓音,华儿知道 完了,采葛是带不回去了。 采葛僵直的身躯定定仁立,悲凉的眸瞳锁住了莫尧皇惊讶与愤恨的神情。 她的泪水停止了,抿直的唇线展开弧度,她笑了,但却是充满嘲弄的意味。 华儿第一次看见采葛脸上出现傻笑与悲伤以外的表情,然而她的嘲弄,仍然 蕴藏哀伤的影儿。 “为什么?为什么你会在这里?”莫尧皇蛊魅般的黑眸此时燃烧着熊熊大火, 他步伐颤巍巍地接近采葛。 “这里不是你该出现的地方!”莫尧皇大吼。“你该老死在湘红院,你该尝 尽孤独与绝望,你没有资格在这里!” 华儿感觉不太对,莫尧皇目光里的理智正在急速消褪中。 他……他会失去控制! “你这个背叛者!”莫尧皇勒住采葛的脖子,华儿使尽力气要分开他们,但 莫尧皇是个男人,力量不是华儿可敌。 采葛泪珠再次滚落,可是与先前不同,她是噙着笑意,两手垂落,毫不抵抗。 刹那间,华儿有股错觉,也许采葛想死在莫尧皇的手里,她盼望由他亲自解 决她的生命。 不行,采葛不能死,不管她本人想不想死。快点,谁来帮帮她啊? “少爷!”吕老总管以身体硬是隔开了莫尧皇的攻击,莫尧皇不住地发抖, 瑟缩在吕老总管怀中,口中念念有词: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还要伤害我?” “少爷,别怕,别怕,有我老吕在这里!”吕老总管不断轻拍他的背。 华儿红了眼,心似被拧住,痛得难以喘息。并非因为她看到了莫尧皇脆弱的 一面而失望,而是对他的无助、悲伤感到难受。 他究竟背负着什么过去,会让他足以如此失控? 莫尧皇忽然闭眼,整个人昏厥过去。 “进福,快,去请大夫!”吕老总管焦急地吩咐。 “少爷!”华儿伸手欲帮忙搀住莫尧皇,却被刚刚一直不插手的刘袖琴推到 一旁。 “你想少爷被你那张脸吓死啊!”她毫不留余地地骂道,接着转向下人们。 “你们这群笨手笨脚的,请你们来吃闲饭吗?快把少爷扶到我的金棂馆。” 刘袖琴胜利似地瞅了华儿几眼,然而对于华儿身后的采葛,却是连正眼也不 敢瞧。 ****** 华儿蹑手蹑脚钻进金棂馆附近的草丛,她的角度刚好可以看清房内的一举一 动。 大夫合眼静听莫尧皇的脉动,完毕,他自床沿起身。 “怎么?大夫,少爷他没事吧?”吕老总管着急问道。 “莫少爷只是一时激动,气急攻心,没有大碍,我开帖药方,给他服个几天 就行了。”大夫迅速写下处方。 “谢谢您!进福,送大夫。”吕老总管咐吩。 “到底发生什么事?相公怎会无缘无故昏倒呢?”何采卿忧愁地抚着莫尧皇 的额头。 刘袖琴不是滋味,冷冷挥开她的手。 “这里是我的金棂馆,可不是你的瑟锦院,少碰相公。” “什么话?相公是咱们的,我为什么碰不得?”何采卿不甘示弱喊着。 “二位堂嫂,可不可以不要吵了,让堂哥好好休息。”莫尧学竖眉不悦。 刘袖琴与何采卿不情不愿地噤声。 “这话说回来,事情是怎么发生的?”何采卿不放弃问道。 “还不是那个白华儿,不晓得她怎么变的,竟然弄得出元采葛!”刘袖琴眸 里满是气恼与畏惧。 “采葛?她不是死了吗?”何采卿讶异问道。 “元采葛是谁?”莫尧学朝吕老总管一问,但后者视线却留在门外。“老总 管?老总管?” “啊?”吕老总管倏地回神。“您说什么?” “我是问元采葛……” “我看尧学少爷您该回去休息了,您刚从朋友家回来,就遇上这事,也累了 吧?”他没让莫尧学问完话,又打断刘、何二人的对谈。“琴姨太、三姨太,你 们也折腾大半天了,回去休息吧!” “休什么息?这儿是我的地方,我当然得留下来照顾相公。”刘袖琴急欲打 造自己的形象,让莫尧皇再度回心转意。因此莫尧皇醒来时,她一定得陪在身旁。 “我也要!”何采卿话一出口,刘袖琴狠狠瞪着她。 “二位姨太忘了吗?明儿个县老爷的夫人不是邀你们参加聚会吗?倘若你们 今晚彻夜照顾少爷,明天上妆可就难看多了。”吕老总管不愧是高手,一语射中 女人最在乎的虚荣心。 县夫人的聚会多是上流人士参与,其实说穿了,不过就是女人间的争奇斗艳、 虚伪矫揉,但是这种事情大多数的女人总是不嫌烦。 “也对……”二人有了犹疑。 吕老总管乘胜追击。“所以二位姨太今夜可要养足精神,少爷我来照顾就行 了。” “只好这样了。”刘袖琴表面上勉为其难答应,其实心里松了一口气。唉! 想到相公今天的模样,吓死她了。真要她整晚守在相公身边,她可吃不消,她本 打算叫个女婢照看着,自己优闲去呢!“那我上别馆了。” “我也回去了。”何采卿究竟还是比较注重自己的外表。 “这样好吗?”莫尧学困惑地看着吕老总馆。 “走吧!”吕老总管慈祥地笑着。 “你不是要照顾堂哥?” “放心,有个更适合的人物会出现,咱们就别打扰了。”吕老总管半推半拉 着莫尧学出房门。 见人都走光了,华儿潜行至房内,谨慎关上房门。 苍白的面容,无血色的双唇,床上的他叫华儿心疼。 采葛与他有着什么样的过去?他那近乎歇斯底里的发狂,是因为采葛吗? 采葛回到蘅芜楼,又恢复成先前的空壳,不同的是,她已经没有表情了。他 呢?不会也变成她那样吧? 不,她宁愿他像以前一样嘲笑她、讥讽他,也不要他成了无灵魂而徒有躯壳 的莫尧皇。 华儿悄悄坐于床沿,拨开他额前的发丝,深情款款地凝视着。 嫁进莫府,幸或不幸? 遇见了他,爱上了他,她不后悔,也不认为是不幸。悲哀的是,这份心情只 能埋藏心房,只是单方面的存在。 她永远不会是莫尧皇看上眼的。 华儿情不自禁握住了莫尧皇的手掌,他的手好大、好温暖。与他平日的漠然 相当不搭轧。 他是如此地靠近,却又如此地遥不可及,她心头梗着痛,也梗着苦涩。 突然,莫尧皇的手掌使力,华儿怔住,急忙抽手,没想到却被他抓得牢固。 “别放手!陪着我!”莫尧皇闭着眼,气息虽有些微弱,然口吻却依然不变。 华儿紧张得不知如何是好,万一莫尧皇张开眼睛看见的是她,铁定会吓着。 她不是大姨太或三姨太,他一定会很失望。她怕……瞧见他那种表情…… “你担心什么呢?白华儿!”他徐徐张眸,唇畔是温和的笑。 华儿圆睁杏眼。“您怎么知道是我?您没看见……” “只有你的身上没有香味,其他人,包括女婢们,身上都有脂粉味道,有时 候还浓得呛鼻。” 华儿轻轻抚着左脸颊,神情落寞。 就是因为这紫蓝色的胎记,让她连打扮都省去了。无论如何遮掩,一辈子也 抹不去上天赐给她的“记号”。 没有香味的女人……莫尧皇很难接受吧!他应该习惯在女人堆里打滚,少了 脂粉味,不就少了她是女人的证明吗? 无所谓了,反正莫尧皇不会在乎她。 莫尧皇看了她几眼,随后挪开视线,黑眸不再是魅惑,而是哀愁的苍凉。 “吓到了吗?” “嗯?”华儿注视他的脸庞,他的眼停留别处。 “我失控的模样十分骇人,对吧?堂堂莫府的掌权者,为区区一个女人成了 气结昏厥的无用男人。”莫尧皇讥笑自己似地说道。 什么人看见都没关系,唯独白华儿,他不想让她瞧见他的狼狈。偏偏她亲眼 目睹了…… “为什么?”华儿不懂他的论点。“每个人都有情绪,情绪的爆发理所当然, 不能因此断定自己就是哪类人。掌权者也有情绪,也会软弱……”华儿顿住,发 觉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 莫尧皇只是微笑,没有生气的迹象。 这种话大概只有她说的出来,只有她,不像别的女人奉承迎合,她总是诚挚 地表现自己。 他是羡慕、喜爱,抑或两者皆具呢? 爱上她?他在跟自己开玩笑吗?怎么可能? 即使不在意她的外表,他承受得起再一次的背叛吗? “对不起,我失言了。”华儿见他不语,以为他在不高兴。“这件事实则因 我而起,如果我看好采葛,就什么事都不会发生了。” “采葛是你放出来的?”莫尧皇眼神瞬间锐利。 华儿昂首,对于将采葛带出湘红院并不觉有错。 “是我把她带回蘅芜楼的,她会跑出来是我不对,但是我不认为让她远离湘 红院是个错误。我不晓得她与您之间有什么过去,然而,她孤孤单单待在偌大的 湘红院,对她身心是种日渐的戕害。” 莫尧皇灼灼目光锁住她,华儿没有逃避。 “戕害吗?”他声音出奇地平和,回想着与采葛相处的时光。突然,他问了 一句听似不搭轧的话。“你曾经被遗弃过吧?” 华儿怔怔望着他,他的手指钻进华儿的指缝间,而她浑然不觉,记忆如脱缰 野马载她回到了过去。 遗弃…… “以你的脸庞,谁愿意接近你?从小到大,这种感觉你敢说没有过吗?”莫 尧皇再次问道,语气激动了些。“遗弃是背叛的预备,这是一体两面,伴随而来 的就是孤独深渊,你既然尝过这些滋味,你还敢信任人吗?还敢说用心付出不怕 后果吗?” 愁意渗进了华儿心扉,她轻启朱唇: “对我而言,遗弃是必然的。打我长出胎记后,没有必要,我爹绝对不愿见 到我,下人也都是一副敬鬼神而远之的态度。邻居们、小孩儿,没有人愿意跟我 作同伴,甚至我的妹妹出生时,一接近我,总是哭闹不休。这是所谓的遗弃吧! 似乎在这世界上找不到可以容纳自己之所了……” 莫尧皇手劲加强。 她并非不懂,其实她相当清楚。那为什么之前……说出那些话? “或许遗弃、背叛与不信任可以同时存在,但是,”淡淡满足的笑意驻于她 嘴角,莫尧皇发觉自己两颊仿佛滚烫起来。“我依然愿意选择信任。不信任的背 后是孤独,我不认为自己有勇气承受它。所以,我试着相信人们,我不能否认这 其间伤害仍然持续产生,然而,我只知道一点,一个不愿意相信别人的人,是永 远无法获得幸福的。” 一道霹雳,毫不留情地劈入莫尧皇的心房。他选择了与她相反的道路,迄今 他得到了什么?孤独、绝望、痛苦…… “可是你知道吗?相信别人后,所带来的背叛,产生的绝望。痛苦不比不相 信的结局好啊!” 那就是他好不容易因采葛踏出的一步,却硬生生地又被推进深渊的结果。 “然后你就不再相信人了吗?你不是那么脆弱的人吧!你是莫尧皇啊!即便 如我,生活圈子这么狭窄,也有可以相信的人。我娘、我的妹妹们、红惜、老总 管。尧学,还有……”华儿凝视他,深情缱绻。“您!” 气氛足足凝结了十秒钟,华儿得到的回应是莫尧皇嘲弄的大笑。 跟上次一样,他戴上了面具。 “你相信我?有没有搞错?你听过外头的传闻吧!我是个可怕、人人避之惟 恐不及的人,你还敢相信我?” “我敢!”因为爱他,所以她清楚不管他是什么样的人,她还是愿意相信。 “您的周围和我一样,充满了你可以试着相信的人,吕老总管、尧学,还有琴姐、 三姨太她们,她们是你的另一半,所以…”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莫尧皇的眼眸里已分不清是愤怒或痛苦了。“你 在把我拱手让给别的女人?” “我没有……”来不及解释,莫尧皇手一拉,华儿整个人贴向他的胸怀,四 片唇瓣霎时相触。他狂热地索求,她忘了拒绝。 熟悉啊!熟悉!她的唇、她的身体,在莫尧皇脑海里不断闪过这感觉。 吻,在两人依依不舍下结束。 “女人想和我在一起,不是贪求我的外貌,就是我的钱财,你也一样吧?这 个吻算是我赏给你的,如何?不错吧?”莫尧皇铁着心,说出这些违心之论。 不能相信……十几年来他所禀持的原则,不是用来给她破坏的。 然而,若非动摇,为何心头不是坚定,而是沉沉的恨意——对于自己的恨… … “外貌?钱财?”华儿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她颤抖地远离床铺,使尽力气 不让眼泪掉下来。“你认为我是那种女人?” 他的吻如此温柔,为何他的话却像利箭,一箭一箭扎得她体无完肤? “不是吗?”莫尧皇听得到自己内心深处的否定答案。她值得他相信,她确 实不是那种女人。可是无论如何,他跨越不了他受伤的心灵把关。 “你把每个人都想成跟你一样吗?出嫁前,我不知道你长相如何,虽然你的 家产万贯是宜丰县有名的,但我一点都不看在眼里。假如可以选择,我宁愿嫁给 我深爱的人……”泪,终究落下了。她在说什么?这样说谎的她,有何资格批评 他? “你有深爱的人?”莫尧皇脸色愀然。 初生的信任之芽,在华儿的谎言下死亡了。 “哈哈!”莫尧皇笑得凄怆,他正站在悲痛的无底沼泽中。“你这个背叛者, 居然还敢冠冕堂皇地谈论‘信任’,你背叛了我,我怎么相信?” “一个不懂得信任为何物的人,连被人背叛的资格都构不上。”残忍的话语, 是毁灭的开端。 “出去!”莫尧皇拿起身边任何可用的东西朝华儿丢去。那大喊声,像猛兽 负伤的哀号。 华儿含泪奔出房外,头也不回地隐没于远处的一点。 ------------ 转自书拟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