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吕老总管踏入房内,看着一地的狼藉,长叹一声。 床上的人双手抱着头,半坐起身,从拳头的紧握猜想得出他脸上的表情。 “少爷,这样好吗?”吕老总管捡起了枕头,拍拍上面的灰尘。 “出去!我现在谁都不想见!”莫尧皇没有抬头 “您真的认为她是为了钱财、外貌嫁予您的吗?” “我叫你出去,你没听到是不是?”莫尧皇怒击床板,吼道。 “老奴是没听到。”莫尧皇咬着牙,睁大眼瞪着吕老总管。后者直挺仁立, 面容与平常的笑脸截然不同,庄严肃穆。 莫尧皇撇开视线。比亲生父亲更亲的吕老总管,是他唯一尊从的老者,他不 想与他起冲突。 “我累了,要休息。”他退让。 “方才是您的真心话吗?您对五姨太的印象也跟其他姨太们一样吗?”吕老 总管深信事实并非表面所见。 “你偷听我们的谈话?” “回答我,少爷,不要岔开话题。” “回答什么?你不都听见了吗?”那一句“宁愿嫁给我深爱的人”一直盘旋 在他脑海,他的头愈来愈难受了。 “是吗?我了解了。那么请您休掉五姨太,赶她出莫府吧!” 吕老总管的建议令莫尧皇险些摔下床。 “开什么玩笑?!休……休不休她是我的事,轮不到你操心!” “五姨太是您所错娶,她又多次惹您不悦,依您的个性,体书一封已是便宜。 或者是……您舍不得?”吕老总管拐弯抹角地反问。“我舍不得什么?”莫尧皇 神色局促。 “那就休了她啊!她不是您要娶的白小昱,姿颜在您眼中又属下等,留下她 有何意义?”吕老总管步步为营,企图将莫尧皇逼进背水涯。莫尧皇眼神无措, 顾盼的模样显见词穷。 “少爷,您相当重视她,不是吗?否则当初得知事实时,您不会留下她。” “我只是不想让别人知道我娶了这种女人。” “现在全宜丰县都知道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莫尧皇被这种对话弄火了。 “少爷,我明了您为何看上白家二小姐,因为您仍然渴望信任与忠诚。白小 昱虽拥有倾国之容,毕竟是个哑巴,在她身上您可以得到忠诚,也可以试着相信 她。只不过没想到错娶了五姨太……但是您没赶走她,就是因为您想在她身上获 得您原先打算的东西。” “够了!”他不要再听下去,怕一颗心全给看透。 “少爷。”吕老总管坚持不懈。“起先是为了信任忠诚,但后来演变成什么 情感却是您始料未及。您……喜欢上她、爱上她了,您不知道吗?” 平地一声雷,轰地炸碎莫尧皇原本就纷乱的思绪。 “你……你在胡说什么?她……她那张脸……” “对,以五姨太的面貌,按理您不会接近,甚至应该厌恶。可是三姨太的事 情发生后,您见了五姨太,在她居处过夜。后来,您愁眉不展,大部分的时日都 在任谷园度过,也不去其他姨太们的处所。您以为原因为何?不就全系在五姨太 身上吗?” “你忘了采葛的事吗?我不会笨到再摔一次跤!”过去的阴影抓夺着莫尧皇 的心思,使他不知如何正视自己真正的感情。 “您内心已经动摇,对五姨太早已产生信任、产生爱,不然您不会如此气愤。” 吕老总管斩钉截铁地说道。 “你别忘了她的模样,我莫尧皇只在乎女人的外表!”他似乎想借由大喊来 抵抗心头不断涌出的真实。 吕老总管笑了笑,像父亲对孩子任性的了解。 “毛嫱丽姬,人之所美也;鱼见之深人,鸟见之高飞,麋鹿见之决骤。这是 《庄子》书上的一段话,您应该读过。美丑的标准于人之不同,五姨太现在在您 眼里是什么样子,您最清楚。放弃了她,您绝对会后悔一辈子。” 吕老总管将枕头递还给莫尧皇。“天色晚了,以下犯上的罪过,请少爷明儿 个再处罚吧!我先告退了。” 莫尧皇盯着枕头。 放弃……她都已经有了深爱的人了,他能放弃什么? ****** 硬咽与喘息相互揉杂,直至气力耗尽。 华儿跌坐潇昱亭前,抚着胸口,决堤的泪水怎么也止不住。 她跑不动了,双脚颤抖——不是因为疲倦的缘故,而是心碎到极点的结果。 不相信她,至少别用这么残酷的言语待她! 双唇还沾留他的气息,手掌仍存有他的体温,不相信她,起码别用这些行动 使她错乱! 对莫尧皇而言,她是众多女人中的一个,虚荣自利…… 华儿痛哭,手猛捶地面。为什么?为什么不相信她?他可以不在乎她、不爱 她,甚至讨厌她,但是,不要不相信她…… 过去真的如此重要吗?现在不比过去值得珍惜吗?为何让自己活得如同众叛 亲离?拉不起谷底的他,她该怎么办? “五姨太,您还好吧?”吕老总管从她背后走来,扶起她。 “我没事。”华儿狼狈地擦拭脸上的泪水,怕给人瞧见。 “要不要到亭子里休息一下?您似乎走不动了。”吕老总管体贴地问道。华 儿首肯,步上了亭阶。 “这是您掉的吧?”吕老总管掌中有一香囊。“我适才走过来时在路上看到 的。”华儿赶紧拿回来,硬实的质感使她稍微宽了心。 “它对您很重要?”吕老总管明知故问。 红肿的双眼挑着叹息的笑意。“我以为它对我很重要,我以为我可以从一而 终,如今,我却利用它骗人。” 吕老总管明了其中的涵义。“人之所以不相信人,其来有自。信任需要勇气, 不信任同样需要莫大的决心,承受莫大的煎熬。” “既然如此,为何选择不信任?把自己丢在煎熬境地里,比较好过吗?”华 儿恼道。 “五姨太,当人被背叛得伤痕累累时,不是每个人都懂得自我疗伤,然后跨 越障碍。”吕老总管颇具深意地说道。 “少爷究竟有着什么过去?”华儿仿佛可以想见莫尧皇悲惨的过往。 “少爷一落地,我就看着他长大。他脾气温顺,待人和气,那聪明伶俐的模 样,我到现在都还记得呢!”吕老总管眼里闪烁着回忆的光彩,但随即被忧愁替 代。“无奈一趟南昌行,毁了少爷。” 他迎上华儿疑惑的目光,问道:“五姨太,您是否也与外人一样,认为少爷 不过是个风流的纨绔子弟,靠着父亲的庇护才得以恣意妄为?”华儿垂眸,并无 回答。 她是曾经有过同样的看法,可是…… “少爷表面上是风光的布政使之子,但您可知,事实上,少爷是老爷的私生 子。” “什么?”华儿低呼,眨动的双眸透显出震惊。 “少爷是老爷因醉酒而与一名婢女产下的孩子,后来老爷怕大夫人对婢女不 利,交代我将她带到宜丰县郊外,生下少爷后,她却在产后没多久就去世了。出 世初十年,少爷没有见过自己的父母亲,我怕他孤单,就设法让尧学少爷陪他一 起。可惜天不从人愿,大夫人还是发现了他,在他十岁之时,硬命人将他带去南 昌。刚开始有尧学少爷一同伴着情形倒还好,但过两年,尧学少爷回四川后,只 能以每况愈下来形容少爷的处境。他在南昌受尽虐待,每天耳朵接收到的皆是冷 嘲热讽,不仅大夫人,其他的姨太太与她们的儿女亲戚,都只会想尽各种方法侮 辱少爷、欺负少爷。” “莫大人呢?他总不会默不吭声吧?”华儿愈听心沉得愈深,像刀刺在心口, 痛与血渐渐扩散。 “您以为少爷是什么身份?一名婢女的孩子,没被踢出家门、弃之荒郊,已 属大幸。老爷是个好官,却不是个好父亲。除了当年送走婢女这件仁慈之举外, 他压根儿不在乎少爷的死活。对他而言,少爷与他府内的奴隶没有两样,他连正 眼都未曾瞧过少爷。大夫人强行带回少爷,也是怕少爷将来可能会坏了老爷名声, 影响他的仕宦之途,因此将少爷留在南昌,是最万全的方法。您认为在这种环境 下,少爷性情焉能不变?他还能相信人吗?” 华儿心下大凛,眼眶盈着泪水。 这是他的过往、他的人生?而她竟天真地一径想说服他“信任”?无怪乎他 厌恶她至极。她根本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了解。没有相同经历的人不可能体会 到其中的伤痛与绝望。 她……也是…… “直到成年,少爷坚持独自返回宜丰县,靠着自己的才能,建立了莫府的威 势。大部分的人只看表面,以为少爷是靠父亲而起,他们哪知他有多努力!”吕 老总管讲得义愤填膺。 真可笑,以前的她也是看表面的一群。 “五姨太,江西如此广大,鄱阳湖畔多得是繁荣城市,您晓不晓得为何少爷 独独钟情宜丰?”吕老总管别有用意,话头指向了华儿。“因为这是他的出生地 啊!”华儿觉得十分合理。 吕老总管眼尾的纹路再度密集。“少爷十岁那年,遇到了他的初恋。那个小 姑娘他非常非常喜欢,因此他想尽办法与她相处,讨她喜悦。可惜南昌之行硬生 生将他们两人分离。临别之际,他送给小姑娘一块泛着蓝光的石头。” 手中的石头似乎在刹那间散发温热,褐眸木然地盯着吕老总管,华儿失神了 半晌。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上面刻的是《击鼓》篇的诗 句没错吧?”吕老总管求证道。 华儿撑着头,好一段时间才消化完他的言语。 “你看过石头?”她几乎得用力才能问出话。 “我亲眼看着少爷刻的。尧学少爷也在一旁呢!” 尧学……老总管……啊!她记起来了,那个男孩子身旁确实出现过一位老伯 伯与一个小她两、三岁的小娃儿。 他们就在她面前,她居然未曾发觉。 “你看到香囊里的石头得知的?” “不,您一进门我就认出来了。”可别小看他老年人的记忆。 “我这张脸……你还能看出来……”华儿撇开头,试图整理所有的突如其来。 “感觉告诉我的。我不看人的外表,我相信少爷也是。”他暗示道。 “怎么可能?”华儿无奈地扬扬嘴角,继而想起什么地抓住吕老总管,“这 件事少爷知道吗?你告诉他了吗?” “没有。”吕老总管看得出华儿的在意。“我不会说出去,一切由您自个儿 定意。” 华儿感激地露出凄切的笑颜。“谢谢你。” “五姨太,少爷的过去,我未曾向谁诉说过。今天之所以透露与您,是因为 相信您对少爷的心意。唯有您能改变他的心,重新拾回对人的信任,少爷需要您!” 吕老总管起身,不留华儿反驳的余地。“我想我该告辞了。” 华儿伸出手想阻,话却搁浅唇边不成声。 她明白老总管的用心,然而,物是人非啊! 她不得不承认,得知事实的一刻,除了惊撼,还有无法言喻的喜悦。然而, 一思及自身的改变,面貌已非往昔,她拿什么勇气去面对他? 十六年前的相遇,皎洁的面容存于他的记忆;十六年后,她能以这张丑陋的 脸摧毁曾经吗? 她不要,绝对不要!至少让美好的回忆铭刻他的脑海里……也刻在自己心上。 这样就够了…… ****** 南风轻拂树梢,沙沙响声衬托出宁谧,颇有“鸟鸣山更幽”之境。 蘅芜楼上,一具空壳望着远方,灵魂仿若飘向天际,被夏日微醺的风儿打散 了。 看着这样的采葛已经三日,华儿只能叹自身无力,帮不了她。 原本以为莫尧皇会将采葛再度隔绝,但三日来完全没有风吹草动,太过安静 反倒令她不安。 华儿取下香囊,思维又从采葛身上跳回记忆。 担心采葛是真,然而,挂心此事也非虚假。想不到十六年来朝朝暮暮等待的 人会是他。原本还为爱上他而感到无奈,对另一颗石头的持有者藏有一份愧疚, 现在正好,什么杂乱不堪的情感都可以丢弃了,因为……已经够了…… 他活得好好的,一切都相当平安顺利,不用她担忧无助了… 她已经等到,也看到了,该死心了。 华儿拧着心,锁实眉头,握紧香囊。 如果真的死心,为何心头满满痛楚? 为外表的自卑、为命运的无可奈何、为爱上他却永无后路… 事实上,他是不是十六年前的他,是不是石头的拥有者,她并不在乎。她依 旧深爱他,不会改变……好可悲的事实,因为无论如何,这份爱终究得不到回报。 他是莫尧皇,只爱美艳的佳丽;她是白华儿,脸上长有胎记的丑女。两者绝 对不会产生交集。 也好,起码还有回忆可以温存,还有誓言令她感动。“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多美的诗句!想当初就为了这两句话,才死缠着彤弓教 她诗经。 如今……该扔进记忆的深处了……就当做一切未曾发生,她是注定独守空闺 的第五妾,就此认命,什么都不要再想了…… “喂!你干什么?这里是什么地方,容得你这样莽撞?”楼下传来红惜的恼 怒声。 华儿探身一瞧,一位粗布鄙衣的男子正在梯前与红惜争执。 “拜托你,让我见见采葛……求求你,一面就好,让我见见她。”男子几乎 要下跪地求道。 “老兄,你进莫府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难道你不晓得莫府的规矩?男仆 不可以随意进出姨太的居所,假如让少爷知晓,你还想不想活啊!”红惜好心分 析道。 “就算活不了也没关系。只要见她一面,我死也瞑目。”男子坚决的神情, 让华儿忍不住仔细打量他。 白净的面容,单薄的身子,红惜说他是男仆,她倒觉得比较像读书人。 “你这家伙是驴子投胎的是不是?这么顽固,都跟你说不行了……”语未毕, 红惜见他抬头,眼睛睁得老大。 循他视线而去,采葛正好看着他。 华儿也注意到了,面无表情的采葛黑眸里闪逝而过一线光芒。 “采葛,是我啊!仲云,你记不记得?”男子登时激动起来,硬要强行上楼。 采葛没有动作,华儿匆促下楼一挡。 “如果你再如此无礼,我就要喊人了。” “五姨太,我知道你是个好人,是你救了采葛。求求你让我跟她见面、说说 话好吗?” “你到底是谁?采葛跟你是什么关系?” “我……”男子悲伤地答道:“我是采葛的未婚夫。” ****** 除了一闪而逝的光芒,采葛的脸上没有再出现任何感情。 顾及男女有别,华儿让采葛下了楼;江仲云小心翼翼伸手想要搀扶采葛,华 儿侧身拦止。 “她是葛姨太,莫尧皇的妾。”一句话呆了他,怅惘自眼底升起。 华儿不是没看到。她令采葛坐定石桌前,也邀了他同坐。、“你是采葛的未 婚夫,可是她现在却是莫尧皇的妾,这中间的矛盾……”华儿有意无意地停顿, 意欲他本人说清实情。 “我……我们是私定终身的。”江仲云虽然向华儿叙述,目光却不时瞟向采 葛。“我与采葛青梅竹马,互相意爱,两家也是世交。来往频繁,所以我们两人 的婚事,事实上早就被默许。然而五年前家父经商失败,受到打击而去世,家母 没多久也走了,元伯父、元伯母仍然待我如初,还让我住进元家准备科举考试。 等到三年服孝期满,我上京应考,结果名落孙山。本想再等个三年,可是我熬不 住日夜思念,于是回到宜丰,没想到看到的却是一堆废墟。邻人们告诉我元家早 已败落,元伯父、元伯母不晓得流落何方,他们唯一的女儿也嫁给了莫尧皇。” 江仲云抱着头,神情十分悲恸。“采葛不可能心甘情愿嫁予他人!她和我的海誓 山盟犹在,我们谁也不会背叛谁!我不相信……” “所以你就进了莫府,做了莫府的下人?”华儿猜测道。 “我原本只想见见采葛,问明原因。倘若是她本人情愿,我绝不强求,但如 果事实不是如此,就算牺牲我的性命,我也要把采葛带走!”他咬牙切齿。华儿 感觉得出来,他相当认真。 “然而,进了莫府,却传出她自杀身亡的消息,当时我简直快崩溃了!性情 一向坚毅的采葛,我相信她不会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可是事实摆在眼前,我真 的不知该如何是好……”他款款情深地凝视采葛,她却表情依旧,没有喜怒哀乐。 “失去采葛,我的生命也等同结束了。我想就留在莫府,至少这是采葛最后待过 的地方,有她的气息,如此相伴一生也无妨。想不到采葛没死,她活得好好的! 既知如此,我说什么都要见上她一面。” “然后呢?”华儿虽被他的真诚感动,却为他的将来忧心。采葛是在什么情 况下下嫁莫尧皇的、她个人的意愿都尚是谜,他的痴心真能传达给采葛吗?采葛 接受吗? “我……我想带采葛离开莫府这是非之地。”江仲云毅然决然地宣告。 华儿不以为然地摇首。“你别忘了采葛现在的身份以及她现在的情形。假如 你带走她,别人会怎么说她?她神智不清,跟痴儿无异,万一她好不了,你保证 能照顾她一辈子吗?” “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照顾她一辈子,但我愿意爱她一生一世。在得知采葛 死亡那日,我的心也跟着死了,现在能够复活,也是因为采葛还存在世间。不仅 我的心,我的命也是她的。只要上天垂怜,至死我都会在她身边!”江仲云痴情 的言语蕴含强大的坚决,华儿不由得动容。 如此深厚的用情,莫尧皇想必比不上啊!能给采葛幸福的,应该不是家财万 贯的桎梏,而是眼前这个男子。 “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彼采 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采葛空洞的眼神有了转变,吟出此诗的她,双 颊荡漾满足的笑意。 江仲云心弦震动,攫住采葛双肩。 “你记得这首诗?采葛,那你一定还记得我对不对?采葛,快醒过来!不要 丢我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不要把自己封闭起来!” “这首诗到底……”华儿只能看着激动的江仲云。 “这是我临别之际送给她的。恰巧与她的名字相同的篇名,是我全部的心情。” 江仲云既心痛又无助。 这么说来,采葛对他是有情了,而且是朝暮思念的感情,才会使她在发疯后 仍然记得此诗。 难不成莫尧皇所谓的背叛指的是…… ****** 没有琴声,只有浓重的酒味充斥。 任谷园的书斋中,一瓶瓶上等清酒罗列。 三天来,莫尧皇的眉宇不见舒缓,除了黄汤陪伴,他谁也不想看到。 可恨的是,怎么喝都醉不了,怎么喝她的影子始终深植脑海里,那一句“深 爱的人”总是忘不了。 她有深爱的人,为何又答应代嫁?这样不等于是采葛的翻版吗? 说到采葛,他差点忘记还有这一号人物存在。这几天心房全是华儿,哪有空 隙留给她? 您……喜欢上她、爱上她了。您不知道吗? 老吕为什么那么说?以往他娶妾,老吕从不表示意见,也未曾显出对谁的喜 好厌恶——唯独华儿,他清清楚楚表达了。 难道她真的对他很重要? 莫尧皇看着酒杯液体上浮现的自己,扯了扯嘴角,状甚悲凉。 是因为在她身上读到熟悉的味道,所以才情不自禁?如此与采葛的相遇有何 差异?他不过是找了另一个影子代替十六年前的她…… 是吗?还要自欺欺人下去吗?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莫尧皇抚摸着石后的刻痕。 不同的……他知道采葛与华儿的不同之处。在采葛身上碰不着他对华儿的怦 然心动,那种感觉他只在两个女人身上有过。 他爱上的是白华儿,不是影子。 体验到这个事实,不过凭添更多痛苦罢了。她心里永远不会有他一席之地。 为什么教他信任,却又伤害他?为什么嫁给他、相信他,却不爱他? 这层悲痛,比以往有过之而无不及。 “五姨太,等一下啊!”莫尧皇才听到家仆的喊声,华儿已经驻足书斋门前 了。 房内的景象令华儿大吃一惊。先别说桌上的狼藉凌乱,光是莫尧皇一脸的憔 悴样,就足够她迈不出脚步了。 他眼里血丝密布,下巴长满胡碴,身子几乎瘦了一圈,与平常泰然自若的模 样南辕北辙。 “少爷,五姨太她……”家仆十分为难。之前是琴姨太,这次又闯入个五姨 太,他这个看园的真倒霉。 “下去!”尽管憔悴,莫尧皇的命令仍是充满威严。 家仆一溜烟退出房外。 莫尧皇试着站起身,脚步却不稳,华儿赶忙上前扶住。 “少爷!” “少碰我!”莫尧皇嫌恶地甩开她的手。“我自己可以站得起来。” 华儿如被针扎般,服从地挪开彼此的距离。莫尧皇瞧了她一眼,心头虽不舍, 却没有表示。 当她出现在门口时,他可以说是喜悦无比的。然而,忆及她心房另一个人的 存在,嫉妒大火就旺盛燃烧起来,态度不自觉间变得凶恶。 “你是新来的,但任谷园的规矩也该清楚吧!”他依然控制不了自己的语气。 “华儿清楚。”华儿哽着声音,极力不让情绪表露。 她和莫尧皇一辈子都不会有交集,她必须看清这一点,斩断所有的情感。否 则只会使自己更痛苦。 可是,愈这么想,心头的悲哀就愈深切,宛如将自己掷入深渊似地,没有未 来,没有希望。 她实在不想忍受这样的自己…… “跑出蘅芜楼与闯入任谷园的罪责,华儿定当负起。事实上,华儿今日至此, 是有一件要事恳请少爷答应。”华儿自己都不懂,她哪来的勇气敢与莫尧皇谈江 仲云与采葛之事? 但是,江仲云用情之深,实在教她无法视而不见。而且对采葛来讲,这才是 她的幸福吧! 莫尧皇原本皱着的眉头更加紧锁了。 少爷、少爷,她就只有这个称呼吗?打从进门来,她不曾视他为丈夫,用语 遣词永远是遥远的敬称,这是她所谓的“信任”吗?如果是的话,他宁可不要。 他要的是……她的心啊! “哼!难得你会开口。想要什么,说吧!”他只能以冷漠包装自己,以避免 伤害的侵袭。看在华儿眼里,却是厌恶她的表现。 “请少爷放过采葛,让她离开莫府。”华儿叙述得非常平静,但一颗心七上 八下,根本不敢预料莫尧皇的反应。 “你说什么?”莫尧皇双眸顿时大火焚烧,华儿胆战心惊地一退。“那女人 给了你多少好处,叫你干这事?” “没有。采葛已经不是正常人,她待在莫府不见得好得起来,何不放她出去, 让她跟心爱的人在一起,也许——”华儿忽地掩口,暗恨自己多嘴。 莫尧皇铁青了脸,一把抓住华儿,口吻极度恶狠。 “奸夫出现了?他来找采葛?” 在愤怒的遮蔽下,华儿仍能透视到莫尧皇隐藏的另一种情感——受伤与悲哀。 这是采葛背叛下加诸于他的? “他爱采葛,而且用尽心力去爱,我看得出来您就成全他们两个,这样对采 葛的精神状态也有帮助……” “你晓得你现在在做什么吗?”莫尧皇不懂,为何华儿可以顾到任何人,却 总不肯顾到他的心情。“采葛是我的妾,你要我送给别人?你是什么目的?” “我知道我说什么、做什么,您都不会相信,我的动机在您看来都是不纯的。 但是有一点请您认清,他们两人一直深爱彼此,这绝对是事实。您没有爱过采葛, 最起码也给别人机会去爱啊!” “谁说我没有爱过她?”莫尧皇脱口而出的话,令华儿呆若木鸡。 大姨太、三姨太不是说他谁也不爱吗? “不爱她,就不会救了她全家,也就不会被背叛了。”莫尧皇瞬间苍老了五 岁般,落坐,手撑着头,往事的忆起似乎是种折磨。“第一次见到她,是我失足 落水被她救起之际。后来她父亲经商失败,被债主逼得走投无路,我出钱救了她 全家,她自愿以身相许,所以我娶了她。可是,过了两个月,她竟然怀了孩子。” “有孩子很正常啊!” “孩子已经四个月了。”莫尧皇冰冷的解释。“两个月前娶的新嫁娘,腹中 怎么会有四个月的胎儿?” 至此,华儿完全明白了。采葛之所以嫁给莫尧皇,是为了腹中江仲云的骨肉 …… “她的以身相许是幌子,不是恩情,不是爱情,是绝情的欺骗。她的心中从 来没有我的存在!”惆怅未褪,在莫尧皇的黑眸中清楚地呈现… “可是她救了你不是吗?若论恩情,至少是一报还一报……” “就因为她救过我,我才娶了她。因为她身上有着十六年前那个女孩的影子, 我才会爱上她。”莫尧皇颤抖地抚过掌中的石头。“我不断说服自己,相思能够 了却,就算是影子也好,找不到十六年前的她,有采葛的陪伴就好。我试着爱过 采葛,我爱了,可是她却背叛了。” 无数的回忆、情感纷沓而至,华儿怀疑自己还能负荷多少。 他也在等,与她一样,等着十六年前的彼此。 他并非无情、冷漠,事实上他的情感比谁都来得炽热。 莫尧皇牵动唇畔,为自己的言行感到可笑。 “我干嘛告诉你这些?你根本不会懂。” “我懂!”华儿不自觉答道。 莫尧皇疑惑地看着她。华儿酸涩地解释,“我相信您对采葛的感情,不然, 您不会如此痛苦。” “你连我对别的女人的感情都愿意相信?”莫尧皇转头闭眼,都不晓得该高 兴还是伤心。 她是相信啊!只是内心苦味漫溢。他对十六年前的她情重,她当然感动。然 而,采葛也占据他的心,这让她不由自主升起一股情愫,既陌生又熟悉。她倒希 望他什么人都不爱,也好过他心头藏着其他人。 “您对采葛有情,采葛一定感受得到。我竟然前因后果都不了解,就提了这 种蛮横的建议,非常抱歉。”华儿低头歉道。“既然采葛对您如此重要,就请少 爷好好珍惜,不要再把她囚禁在湘红院。请大夫来治疗她,等她好了,你们就可 以在一起,日子久了,采葛一定能够明白您对她的一番心意……”她强颜欢笑。 “白华儿!”莫尧皇悻悻然地推她至墙边,两手环住她。 华儿睁大无辜的双眼,她说错什么了吗? “你非得把我推给别的女人,你才甘愿吗?我说的话,你听不明白吗?我爱 上的是影子,今日的采葛已经失去影子的气息了。或许我对她有过感情,但那是 以前的事,我不可能再爱上她了。”莫尧皇目光胶着于华儿的褐眸,顷刻间,压 抑的热情爆发,他俯首牢牢攫住华儿的唇瓣,手掌滑过她的青丝。 她的唇、她的发丝,多么引人遐想啊!她合该是他的女人、他的妾,谁都不 准夺走她,包括她的人、她的心! “少爷……”华儿主动挣开他的箝梏,脸容是不解的受伤。好不容易放弃的 决心,她不想让它死灰复燃。“这个吻……是您的赏赐吧!我不要这种东西。” 莫尧皇神色遽变。 他认为白华儿伤了他,而他是否也在伤害她呢? “不,绝对不是赏赐。我会证明给你看。”莫尧皇柔和的口气是华儿鲜少听 见的。“那个男人在哪里?把他带过来,采葛的事也该有个了结了。” ------------ 转自书拟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