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回到宜丰已经两天了,日子仍如往常般。 华儿不晓得尧皇会以何种形式揭开休妾的序幕,但可以肯定的是,这日子近 了。她承认,她难以忍受共事一夫的情形;凡是女人,没有人接受得了。 然而,她依然愁意不减。三姨太个性看似倨傲,但为人其实挺海派的;琴姐 虽然有点刻薄,却不算坏。休了她们,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吧!挣扎在情感与理 智之间,仿若拔河似地,累得华儿无力审视输赢。她缓缓开启房门,正要搜寻红 惜的踪影,一封信件掉落于地。 她狐疑地拾起一看,信封上清清楚楚三个字——白华儿,而且上头一股浓郁 的花香,似乎是薰衣草的味道。 奇怪,是谁将信夹在门缝中?疑惑归疑惑,华儿还是打开信。读完内容,她 蹙紧眉,抬头看一下天色,随即把信塞入信封,丢到桌上,门也没关地奔下楼。 ****** 瑟锦院寂静得出奇,华儿不禁怀疑自己走错了地方。 回廊里没有半个婢女。她记得瑟锦院婢女最多了,怎么今天一个都看不到? 房门异常大开,阵阵凉意自华儿背脊升起,她谨慎地踏进房内。 “三姨太!你在吗?我过来了,你有什么事找我——” 忽然间,华儿整个人定住。她俯首望着倒在地上,因桌布遮盖而只露出下半 身的“躯体”。 华儿冲上前,在看清那人脸庞的同时,不由得倒抽一口气。 是何采卿!她头部流了大片的鲜血,胸口插着一把短剑。 “三姨太!”华儿蹲下身拼命摇晃她的身体、然而何采卿毫无反应。 她傻傻地拔下短剑,以为如此可以减轻何采卿的痛苦,想不到门口突然一声 尖叫,她猛地站起,无辜地望着门前那一群人。 莫尧皇怔怔地注视华儿沾满鲜血的双手与手中的短剑。 看着众人的眼神,华儿立即领悟到自身立场的尴尬。她扔下短剑,使劲地摇 头。“不是我!不是我!我来的时候就是这样!” “什么不是你?”刘袖琴抢先开口,如花似玉的容颜蒙上一层阴险。“你未 免太狠心了,采卿跟你有什么深仇大恨,你非得这样害她?” 闻言,莫尧皇一挑眉,斜视着刘袖琴,但她完全没发觉,只顾着继续痛责华 儿。 “你居然将她的脑袋砸个稀巴烂,你还是不是人啊?” 莫尧皇的神色更阴郁。 “真的不是我!”华儿冲到莫尧皇面前,伸手想抓住他,却惊党两手的肮脏。 “尧皇,你相信我,我不可能做出这种事!”谁都可以误会她,但她无法承受尧 皇不相信她。 下人们窃窃私语,目光几乎都不具善意。地上躺着个死人,而白华儿持着沾 满血的剑,任谁看了都会怀疑。 然而,仍有人站在华儿这边。 “少爷,华儿姨太性情敦厚,不可能杀人的!”吕老总管急忙替华儿辩解。 “是啊!堂哥,华儿堂嫂的个性你应该最清楚,她不是这种人。”莫尧学也 着急说道。 红惜则哭哭啼啼的,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谁晓得她是什么女人?”刘袖琴的大嗓门压过了求情的言语。“搞不好你 们都被她的外表骗了,其实她骨子里恶如蛇蝎也说不定!” “不会的!”红惜高声否定。 “什么时候轮到你这个下人说话了?”刘袖琴一巴掌就要甩下,却被莫尧皇 怒声喝止。 “够了!” 刘袖琴咬牙,忿忿地放下手。 莫尧皇站在原处一动也不动,冷漠的目光直直射入了华儿眼里。 好一会儿,他才干涩地开口,“来人,把她关进柴房,不准任何人接近她。” “少爷!” “堂哥!” 吕老总管与莫尧学同时喊叫,但莫尧皇置若罔闻。 当下人箝制华儿双臂时,她全然不挣扎、不喊冤,清澈如镜的眼睛定定凝视 莫尧皇。紧接着。一丝安心的光芒在她瞳里闪过。 华儿被带走后,莫尧皇遣离了闲杂人等,只留下莫尧学与红惜,并命吕老总 管前往衙门报案。 莫尧皇走近尸体,看清她的面貌后,悲戚地合上眼。 半晌,他忍住悲痛,察看尸体的状况,赫然发现有一个香囊掉落在旁。只消 一眼,他即明了香囊的持有人为谁,他不动声色地放入怀里。 此刻,押守华儿的下人来报。“少爷,五姨太说有件事定要禀告您。” “说!” 下人简短陈述后,莫尧皇攒眉吩咐红惜,她肿着眼点点头,便尽速奔回蘅芜 楼。 接着,莫尧皇又在何采卿半握的手中发现一张纸,上面扭扭曲曲写着“白华 儿”三字。 “堂哥,你不会以此就断定是华儿堂嫂所为吧?”莫尧学紧张地问道。 莫尧皇将纸张凑近鼻前,心头的假设渐次成形。 “少爷……我、我……拿来了……”红惜大口大口地喘气,一边挥舞手中的 信封。 莫尧皇接过信封,同样闻了闻。 果然…… “堂哥,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莫尧学揣测道。堂哥那种严厉中蕴涵愤怒 与悲伤的神情,是他未曾见过的。 “尧学,我问你,我们为什么会聚集在采卿的房前?”莫尧皇寒着嗓音道。 “当时你和我在书房里讨论事情,然后老总管来报告了些事情。接着琴姨太 来了,没多久,三姨太的一个丫鬟也出现,说三姨太有非常重要的事要和大家商 量,要我们全部过去。”莫尧学将过程详细说了一遍。 “你不觉得奇怪吗?采卿有事,商量的对象应该只有我才对,为什么是全部 的人?” “我当时也觉得怪怪的。不过,也许她真的有什么重要事想告诉大家。” “在她的房里,这不是十分可笑吗?”莫尧皇指出疑点。“还有,刚才站在 门口时,你看到了什么?” “华儿堂嫂持着短剑,血迹沾了满手,而地上躺了个人,只看得见下半身。” 莫尧皇心痛地垂眸,按着额头道:“我和你看到了相同的景象。” 他可以感觉到,他将要再次承受某种“背叛”了。 ****** 大厅里,气氛低迷。 捕头率领衙差们侦查完现场,随即返回大厅,准备收押涉嫌最重的华儿。 下人将华儿带进,捕头正要接手之际,莫尧皇出令喝止。 “慢着!” “莫少爷,您可别妨碍办案!”李捕头不悦地道。 “我不是妨碍,而是凶手根本不是华儿。” 此言一出,众人睑色大变,刘袖琴赶紧反驳,“相公,你在说什么呀?大伙 儿亲眼看见的,白华儿杀了采卿。” “我们只看见华儿拿着短剑,可曾看到她行凶的过程?”莫尧皇注视刘袖琴 的目光,几乎是深恶痛绝的。 刘袖琴呼吸一窒,游移的眼神显露出恐惧。 “话虽如此,”李捕头说就事论事,“白华儿仍是嫌疑最大的人。” “她不会有嫌疑的,我知道凶手是谁。”说完,莫尧皇无法避免地心头一阵 酸楚。 在场每个人都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莫少爷,空口说白话是没用的。”李捕头警告道。 莫尧皇不理会他,径自站定刘袖琴的面前。“袖琴,自首吧!” 刘袖琴愀然变色,其他人则是瞠目结舌。 “相公,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诬赖我是凶手?” 莫尧皇神情冷峻,唯有华儿能看穿他心中的哀伤与凄凉。 “并非诬赖,而是肯定你就是凶手。” “笑话!你有证据吗?”刘袖琴仓皇问道。“为了袒护你的白华儿,你连我 都狠心拖下水。”她特别加重“你的”二字,仿佛在提醒他的移情别恋。 “那我请问,为什么我们聚集在采卿房前,房门尚未踏入,你就知道里面躺 的是她?”莫尧皇尖锐地问道。 “我……我有说吗?”刘袖琴明明心虚,却又硬撑地反诘。 “有啊!我听得清清楚楚。”莫尧学做第一证人。 “我也是!你还劈头就骂了我们家小姐一顿。”红惜赶忙回应。 其他下人纷纷交头接耳,回忆当时的状况,没有人能否认曾听到刘袖琴说这 样过的话。 “就算有又如何?那里是瑟锦院,我会认定倒下的是采卿,有何错误?” “是啊!你说的没错,不过,连尸体全身都没看过,还能马上判断出她是头 部被砸得稀巴烂的,恐怕就只有你了。” 此言一出,刘袖琴顿时血色尽褪,身子也开始颤抖。 “我只是……猜测。” “华儿手持短剑,一般人看见了,都会认为采卿是被剑刺死的,你的猜测未 免过于神机妙算。”莫尧皇步步逼近她,铁青着脸孔。 “我……反……反正不是我,采卿手里不是握着纸张,上面不是写着白华儿 吗?”刘袖琴已经接近崩溃的边缘。 “你没有接近尸体,为什么知道纸张的事?” 刘袖琴呆滞而无力地跌坐于地上,宛若听见那个计划了好久的幸福未来,在 顷刻间破灭的声音。 “这张纸与你送去华儿房里的信有着相同的脂粉味,华儿从不用脂粉,采卿 则是最讨厌薰衣草的味道,所以这两样东西绝不可能出自她们之手。”莫尧皇痛 苦地攫住刘袖琴,摇晃着她。“为什么?!采卿和你有什么仇恨,你为什么下此 毒手?为什么?” “为什么?我也想问自己啊!”刘袖琴空洞的双眼泛着泪光。“为什么你从 来不肯爱我?为什么你总是需要这么多女人在你身边?我对你忠实,你连感激都 不施舍给我;那些女人一而再、再而三背叛你,你却仍然流连不去。为什么?你 告诉我啊!” 莫尧皇垂下了手,巨大的悲切正以极快速度啃蚀他。 “所以,我要杀了那些女人。”刘袖琴倏地露出魑魅般的笑容,黑白分明的 大眼凶光闪闪。“二姨太、元采葛,还有何采卿,她们该死,她们全都背着你偷 汉子。尤其是那个何采卿,真是蠢得可以,才三两句话就吓得她遣走了所有婢女, 还乖乖照我的吩咐请你们观赏她死亡的好戏。妓女就是妓女,永远改不了的下贱, 哈哈哈……”她的笑声回荡在大厅,刺耳而凄厉。 “她们……不是自杀?全是你一手安排好的?”莫尧皇的声音显得虚幻而遥 远。 “相公,我都是为了你,你要感谢我才是。”刘袖琴脸上已失去正常人的光 彩。“现在只剩下一个人了,只要她死,我们就可以一辈子幸福地在一起了。” 莫尧皇当然知道她指的是谁,他牢牢抓住她的手臂。“华儿没有背叛我!” “我知道,但是她阻碍了我们。”刘袖琴理所当然地笑道。“所以,死路一 条。” 话声甫落,她迅雷不及掩耳地朝华儿扑去,而华儿居然不闪躲、不逃开,任 由刘袖琴扼紧她的脖子。 “华儿!”莫尧皇拼了命拉开刘袖琴,被她抓伤了脸孔。 李捕头和衙差合力制住了刘袖琴,莫尧皇则以身体挡护华儿,生怕刘袖琴再 有疯狂的举动。 “为什么不逃?白华儿你这么想死吗?”刘袖琴披头散发地大喊。 华儿泪流不止,“对不起……对不起……可是我没有办法,我真的爱他…… 比任何人都爱他……” 刘袖琴停止了挣扎,表情在一瞬间凝住。“我早该看出来的……我早该看到 你的心,而非你的外貌,我早该阻止相公爱上你的……” 刘袖琴就这么被押离了生存许久的莫宅,华儿哭倒在莫尧皇怀里,泪水似乎 怎么也流不干。 ****** 睽违已久的景象依然存在,只不过……荒凉了。 沿着湘红池漫无目的地走着,不晓得何时何地才会是终点。 倏地,有人从身后牵住他的手,莫尧皇回头,看见华儿担忧的脸庞。 “怎么了?”他问。 “我觉得……你好像快要消失了一样……”微风撩起华儿的青丝,同时也撩 动她内心的忧思。 “怎会?傻瓜!”莫尧皇揉着她的发丝,给她一个安抚的笑容。 然而,华儿心里太清楚了。他一直强忍着,把所有的自责、伤痛全往肚里吞。 刘袖琴带给他的打击,也许超乎他所能承担。 不知不觉中,华儿视线模糊,泪水在眼眶中打转。 “尧皇,不管发生什么事,我一定在你身边守护你。我知道我没有什么能力, 但是只要你需要我,天涯海角、刀山油锅,我都愿意追随承受。”听起来如同老 掉牙的承诺,却是她最真诚的心意。 “这是你说的,千万别忘记。”莫尧皇敛起笑意,嘴角肃然抿成一直线。 “那么我要你答应我,不准故意再将自己置身危险中,知道吗?” 华儿泪眼微垂,颔首。 “袖琴的事已成过去,我不希望你把它当成你的责任,更不希望你用你的生 命去交换。当袖琴掐住你脖子时,我的心脏几乎要停止了。我没有办法想像失去 你的生活,我可以不要任何人事物,但绝对不能没有你。”莫尧皇的声音在发抖, 一思及可能失去华儿,他害怕得几乎发狂。 “我也是啊!”华儿哽咽道。“你是我最重要的人,所以我不想看着你痛苦。 我知道琴姐带给你的打击很大,可是我却不晓得该怎么办,我第一次这么痛恨自 己的无能为力。如果能够,我多盼望你所有的负面情绪都由我一个人承受就好。” “我不要你一人独自承受。”莫尧皇紧紧地拥她入怀。“所有的情绪,不论 喜怒哀乐,我们都一同分担。” “那么让我陪着你,你的忧伤就是我的忧伤,你想在湘红池畔走多久,我也 要跟着走下去。”华儿认真地说道。 “不用走了,我已经找到终点。”莫尧皇托住华儿的脸庞,含情脉脉。“曾 经的伤害和背叛在你出现后已化成灰烬。对于袖琴她们,我有深深的愧疚,但是 我不会再将自己锁在悲伤的塔里,因为我们的情绪是共有的,我不要你因我而伤 心难过。” 华儿绽放欣喜的笑颜,莫尧皇俯身贴近她的脸庞,薄唇尚未印上,华儿脚尖 轻踮,环住他的颈子,主动送上香唇。如何都无所谓,只要他不再心伤,只要他 快乐,她就心满意足了。 “你不会怪我将你关在柴房吧?”莫尧皇在她耳畔低问。 “你打一开始就不相信我是凶手,所以才将我囚在柴房,而非立即把我送进 官府;你当时的眼神早已说明一切了。谢谢你愿意相信我。”毋需言语,单凭彼 此的心灵契合,就能洞察彼此的心思,这就是信任的魔力。莫尧皇终于更深一层 地体会到了。 ------------ 转自书拟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