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黑格尔说,一切伟大重要的事件可说都会发生两次:马克思加注补充,第一 次是悲剧,第二次是闹剧。 无产阶级革命如此;爱情也是如此。 这样类比,好像有点亵渎。但存在本身、生活这回事,根本就是一种亵渎。 再加上闹剧一出吧。 这说法,谢海媚一点都不反对。像她的生活,荒谬的,荒腔走板的。 前一天晚上忘记设闹钟,所以这天又起晚,几乎又迟到了。推开麦卡伦大楼 的大门,太急,门合上,她侧肩背的背包给夹在门的夹缝外头,屁股抵住玻璃门, 又卡在门口。 “对不起。”又挡到别人的通路,又有人要借过。 那人拉开门,她只觉有股反作用力将她往后拉扯似,一时没站稳,往后踉跄 一下,撞到身后那人,肥翘的屁股几乎坐在对方身上。 她喃喃道歉,赶紧往旁一闪,让出路。头一低,看见一双彷佛前世相见过的 黑色皮鞋,以及连在上头的灰色裤管。 她连忙抬起头,只看到一身灰的背影。 这时她才感到脸在发红,热热的。 不管第一次是悲剧还是喜剧,这一次,十成是闹剧。 她朝演讲厅走两步,突然觉得很没劲。 “唉,算了。”意兴阑珊的摇摇头。 这堂心理学一星期三天,每次一小时,排在八点半,一大早就得赶来上课。 她最晚七点就得起床,真懒得爬起来。心里嘀咕两三天了,打算改选十点半 那堂。任课的先生好像不同,不过,对她来说反正没差,她根本不晓得谁是谁。 校园那么大,学生那么多,她真没几个认识的。选的课不同,遇到的人常常 也不同。这楼那楼,这个教室那个教室的,换来换去,同班上课的人也换来换去。 晃了半个上午,她回头去上十点半那堂心理学。从心理学发展源起开始说起, 介绍各个不同的派别,枯燥又无聊,她不停的打呵欠。 上完课,她到餐厅绕一圈,光看到乳酪包饺子就溢胃酸。下午的课没心情上 了,又想还是省点钱,便跑回公寓自己煮了饭,下午自动缺了课。 窝在公寓里就像动物窝在巢穴洞窟里,常常不见光。一直窝到晚上,她才从 她的洞穴探出头去,趿着拖鞋出门散步。 虽然一个人,偶尔会觉得孤单,但不一定都跟寂寞有关,最怕的,是突然闷 得慌,若在半夜发作就凄惨。 怪不得唐娜会突然某根筋错乱,想要个男人抱一抱。 好在,偶尔那一点小小的郁闷,也不是常常发生的。日子太长,不是打发时 间,就是被时间打发,其它的,都只算是临时的插曲。 沿着她住的公寓旁的街道往南一直走,一直通到海边。通常她都像现在这样 打发长得过多的时间。 她在海边绕一圈,吹吹带着咸味的海风,然后往回走,经过一家叫“蒙卡” 的咖啡屋,买个根本是在吃糖的甜甜圈,然后,朝左边拐去,再一直走到市中心。 多半到书店看免费杂志,书店楼上附设有星巴克咖啡,可她去只喝茶。 新书柜子上,一个半遮掩的裸女媚眼勾呀勾的。 花花公子五十周年纪念收藏版。 谢海媚眼睛一亮,赶紧走过去。 不知是不是目标太明显,还是正经的人都要表示正经,柜前空空的,居然没 有人在裸女面前流连。 她站在裸女面前,身体有些倾斜,歪头欣赏了几秒钟。 然后,瞄准目标伸出手。 “啊!” 居然有人比她动作更伙,她的手摸到的不是裸女,而是一个男人的手。男人 的手则按在裸女肉团团的乳房上头。 “对不起!”她反射收回手,脱口逸出中文。 “没关系。”那人看她一眼,斜了斜眉,居然也回她句中文。 有点怪腔调,不标准。 她转头过去,他也转头过来。 一个黑发棕眼的男人。白衣灰裤,一身橄榄油亮的健康肤色。 大概三十好几有了吧。她不擅长猜男人的年龄。 长得算好看,干净清爽,还有点书卷气,但身材高挺,看得出经常运动健身, 让人眼睛一亮,很有股男人味,很能引诱人。 谢海媚默默比个手势,请他自便。 那男人会意,也客气的比个手势礼让。 书柜上其实还有好几本花花公子,但都用薄塑胶套封起来,只留了一本供人 翻阅。所以不文明的礼让一下,面子上过不去。 礼来让去了大概六秒钟,谢海媚不客气了,拿起杂志大刺刺翻起来。 那男人也不走开,站在她身边,悠闲的翻着其它杂志。 本来,这并没什么,其实很平常,来书店的人,各看各的,谁也不打扰谁。 但这会儿,她那样翻着裸女杂志,身旁挨着一个陌生男人,目光稍微一斜就 可以跟她一起分享那些春光——那些花花公子封面女郎,都不是浪得虚名的,个 个丰乳肥臀,姿态又撩人,让人有太多想像。 不知怎地,她异常的自觉起来,好像自己被剥光了似,坦胸露乳摊在那里任 人观看。 她觉得不自在极了,讪讪的放回杂志。 那男人望她一眼。算她敏感,她觉得那一眼似乎潜含了什么,有种诡异的隐 晦意味。 她抬起头。他目光还留在她身上。 她突然觉得燥热起来,整个人失去控制,没一处安定,手脚怎么搁都觉得摆 错了地方。 她狠狼转身走开,无端的却觉得狼狈,便更加急躁不定,齐手齐脚摆动,差 点绊到脚,简直落荒而逃。 一切简直都不对劲。 “完了!”逃到书店外后,她懊恼的拍一下头。 神经质外加自我意识过盛! 她该不会真的有毛病吧? 唉! 她摇摇头。 “唉!”又摇头,叹口长长的气。 “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医务室的医生如常的询问。 “失眠,睡不着。好不容易睡了,半夜老是爬起来。”谢海媚无精打采。 医生看看她。“功课压力太大了是吧?上回我说过了,放松一点,别把自己 逼得太紧。” 敢情医生把她当作那种勤奋用功的好学生。 “掉发的情况还严不严重?”医生又问。 “好多了。但就是睡不着。” “有吃药吗?” 谢海媚摇头。 找自己麻烦才吃药。 不过,依她现在这情况,好像不吃药才是找自己麻烦吧。 “你可以开个药给我吗?医师。” “睡不着,依赖药物只会使情形更糟糕,我一向不鼓励病人服用药物帮助睡 眠的。”医生不署可否,挺罗嗦的。 “可是,我醒了就睡不着——” “依你的情况,多半是功课压力太大,精神紧张造成睡眠失调。心情放轻松, 泡个热水澡,别给自己太大的压力,就没事了。” 说来说去就是不给她开药。 “老实说,我一点都不勤奋用功。” 医生又抬头看看她。 “那么,是生活的问题?”他说:“找出压力的根源,对症下药,不需要吞 那些药丸子。” 奇怪的医生,老是不给人开药。 这里的人吃药就跟喝水一样,头痛有治头痛的药,忧郁有抗忧郁的药,睡不 着就有对付睡不着的药丸,她偏偏遇上一个不给药厂赚钱的医生。 “去运动吧,谢小姐。”医生建议。 这种抽象的生活的压力,讲不出所以然的压力,莫名其妙的文明的压力,给 了药也没得医。 “运动治百病,像你这种情况的,我都建议他们运硇。每天抽出一点时间, 让身体动一动,过段时间,失眠的情况自然会有所改善。” 不是她杞人忧天,要是行不通呢? “真要不行的话,”医生低头写了个电话号码。“就试试这个吧。” 不禁教人苦笑。不肯给她开药,却给她这种东西。大概医生认为,压力都是 心理问题,抽象缥缈。 她还想再磨蹭,希望医生给开药单。但午休时间到了,医生要休息吃饭。 失眠的人不是他,他当然有心情吃饭。 本来想,既然睡不好,总得要好好吃饭弥补善待自己,但这样一来,她完全 没了胃口。 哎哎,怎么教她觉得这样悲壮,好像在演什么煽情大悲剧似。 中午吃饭时间,活动中心餐厅挤满学生,人不少,一堆一堆的,像一坨一坨 的牛屎,看了就教人没食欲,又多得教人窒息,严重缺乏氧气。 谢海媚好不容易找到一个位子,一屁股坐下,重重舒口气,还拿不定主意要 吃什么——或者要不要吃,就看到唐娜拎着她的便当盒走进来。 “唐娜!”她挥手叫她。 “怎么了?看你一脸无神。”唐娜一屁股坐在她对面,把背包课本一古脑儿 全堆在旁边的位子。 “昨晚没睡好。” “又失眠了?” 她嗯一声,还在想要吃什么才好。 “上次你不是说要去医务室吗?去过了吗?医生怎么说?” “他给我这个。”把医生给她的电话递给唐娜。 “史密斯医师?还是博士?”唐娜念了那上头名字的头衔。 “都是吧。” 唐娜把纸条丢还给她。 “他给你这个做什么?搞笑!看个心理医师,便宜的一小时没一百也八九十, 谁付得起?!啧!拉客也不是这种拉法。你没跟他说你很穷吗?” 真真是幽默。 “说是压力。不肯开单了给我,就给我这东西,还叫我运动。”谢海媚随便 将纸条塞进袋子里。医生好意提供资讯,不过,她消受不起。 “压力?你在烦恼什么?钱吗?还是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要不,也没看你 为功课考试紧张发愁过,居然搞到失眠。” “在这里要吃又要住,经济问题当然是原因。” 但压力,可能是源于一种莫名的心情低潮吧!或者,也许与压力无关,就只 是低潮而已。 “既然烦恼钱,学费这么贵,你根本没目标,完全是在打混,干么要浪赞那 么多钱留在这坐?”唐娜想到的就是钱。 “摸蚬兼洗裤子,你没昕过?反正在哪都是打混,干脆就顺便再混张文凭。” 反正她一个人,处处是家,处处也不是家。况且,回去了,房租加吃饭差不 多也要这么多,同样的吃钱。 但她不想解释,太麻烦,而且牵扯太多。 “混文凭?你以为那么容易?”唐娜摇头。 “反正都是混吃等死,混到了算我运气。” “你就是钱多。” “我很勤俭刻苦的。” 又换来唐娜一记白眼。 她赶紧比个非战手势。说她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唐娜叨念起来直比六七十岁 老太婆的罗嗦。“对了,下个礼拜四晚上你有没有空?”唐娜问。 “干么?” “有个本地和国际学生一起的聚会,去不去?” “小姐,你哪来的时间参加?不温习功课?” “去练练英语,也算学习。” “顺便看看有没有好男人?” 又惹唐娜瞪眼。 谢海媚想想,摇摇头。 “算了,都一把年纪了。” “拜托你好不好,小姐!你才多大岁数?少一副老太婆的口吻。” “是是。”谢海媚正襟危坐,一副受教的恭谨模样。 “少来这一套!”唐娜又瞪她一眼,似忍不住笑,打她一下,说:“到底去 不去?” “去,去,当然去。唐老佛爷下懿旨了,我敢不去吗?” “去你的!”唐娜笑骂句粗话,又动手动脚拍她一下。 谢海媚正从她的便当盒里叉了半个肉蛋砸塞进嘴里,差点噎到又喷出来。 她连忙喝了几口水,揩揩觜,给唐娜一个卫生眼。 “小心变成斗鸡眼。”唐娜若无其事,悠哉的吃她的卤肉饭。 所以,跟唐娜在一起,也是可以很愉快的,起码不会太无聊。 本来就是无聊的人生,像阳春炒面或卤肉饭一样,放久了等着发馊发烂。这 样搅和一下,也许就不会发霉得太快。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