踩在得失的天平上 她明明看见了敌人,想伸出拳头去打,却无论她怎样努力,心中如何急切, 这拳头却无论如何也打不出去。她心中憋闷,又说不出什么。说什么呢,一切都 是自己认可、同意的,或说默许的。 她知道,这世上有那么一种人,是为某种事业而生的,不是为生活本身而生 的,只有把那个生命中的事业作到自己能力的最高点,她才会有释放的轻松,自 在惬意。 耀送她到机场,分别时,只是轻轻抱她一抱,似乎没有丝毫的伤感,留恋, 这是她万没想到的。以后,就再也没有联系,连电话也没有。以致让她怀疑,他 早就想甩她,她已成为他的包袱。 雯从日本回北京三年了,在这三年里,她的日子有一种,浮在云中,浸在酸 梅汤中,酸软无力,力不从心的感觉。 她明明看见了敌人,想伸出拳头去打,却无论她怎样努力,心中如何急切, 这拳头却无论如何也打不出去。她心中憋闷,又说不出什么。说什么呢,一切都 是自己认可、同意的,或说默许的。 十五年前,雯和雷是大学恋人,他们上的北京服装学院,专业是服装设计, 毕业后,雯被分配到北京市服装公司,雷被分配到一家进出口公司,他俩在当年 的同学中,都算是幸运的。而且,值得骄傲的是,他们凭的全是自己的实力,没 有走任何门路。他们的专业水平,在当年毕业的这一届,都是最优秀的。雯和雷 在大学期间,已分别拿过全国服装设计比赛大奖。 这让雯和雷颇觉光荣。 毕业一年后,他俩结婚,又过一年,他们有了一个女儿。 雯拿着国家的薪水,养孩子,上班是副业,带女儿是主业,她所在的单位, 是行业管理协会,没有多少实质性的工作。 上班无非是给领导送送简报,归类行业动态,行业新闻,能后就是喝喝开水, 看看报。日子过得悠闲、自在。有一点点不满足,这点不满足,让她没敢丢了自 己的专长———画画,设计,她每天坚持两小时。 业余时间,她也给北京的一些较熟悉的服装企业设计款式,增加一些收入。 收入不错,但她心中仍然有些不开心,不知为什么,她就是高兴不起来。 忙一点的时间,是每年一度的国际服装节,他们是主办单位之一,负责后勤, 组织。 这种时候,站在台下的她,看着台上的一场场盛大、眩目的服装秀,特别是 当每一场秀后,看到一个个携着模特的手,在热烈的掌声中,众人敬慕的目光中, 闪亮登场被众星捧月拥戴而出的设计师,心中总是异常兴奋,心驰神往。 看着那些人的成功,就象她自己成功一样。 这种兴奋,就连她结婚生孩子也没能感觉到。 她知道,这世上有那么一种人,是为某种事业而生的,不是为生活本身而生 的,只有把那个生命中的事业做到自己能力的最高点,她才会有释放的轻松,自 在惬意。当她有一天,明确的意识到这一点后,心中不免骤然,怅然若失。 这几年,她在协会工作,直接连接企业、媒体、设计师,她看到了台前的风 光、漂亮,更看到了台后、台下的真实。 知道一个设计师,要想出名,自己的灵气、创意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得 有人捧,身后要有强大的财力或势力支撑,不管是因为什么得到这样的财力、势 力。或者,自己有一定的经济实力,抓住某次得奖机遇,特别擅长钻营、炒作, 一举成名。 雯知道自己和雷都不是具备上述条件的人,她的父母和他的父母都是北京的 普通市民,除能帮着带孩子外,别的指望不上;靠别的企业财团来支持,也不可 能。 一,她不是单身,老板不会对她额外关照,他们是为爱而结婚的,她也不可 能接受这样的关照;二,他们不是名设计师,没有老板用来炒作品牌的价值;同 时,他们也不是那种特能抓住机会折腾,爱抛头露面的人,如果是这样的人,大 学时,他们俩人都在全国比赛中得过奖,早把自己炒热了。 一般情况下,雯是一个沉静的人,也许是多年画画养成的习性,不太喜欢太 热闹、人多的场面,这是成名的大忌。 但雯在明了这些后,心中还是说服不了自己就此在服装协会这个位置上终老 一生,寂寂无闻。 一句话,不甘心。她想到,要提高自己在时装界的地位,只剩一条路,出国 留学,拿个外国文凭,最好,能再拿个什么奖。 孩子五岁的时候,她终于赚够了去日本留学的学费,也申请到了东京大学接 纳她,之所以去日本,是因为她英文不好,听说,日文不会说,还可以用写汉字 来交流,这样,她想她的进入会快点。 她丈夫支持她去,他对现有的生活,也早已不满意,进出口企业的工作,开 阔了他的眼界,大宗的、巨额的买卖也撑大了他的胃口,他明白了什么叫有钱, 什么叫大买卖,他早已不满足一个业务员的位子,他也在积极申请出国深造。 那时,他们还年轻,还不知道分离对于年轻夫妻的感情意味着什么,他们对 自己的感情很自信,从来没有设想过,还有另外的可能。他们在一起生活,就象 每天存在于空气中一样自然而然。 孩子虽然舍不得,但交给自己的父母带,还是放心的。半年内,夫妇俩先后 出国,雯到了东京,雷到了美国,他放弃了服装设计,转学企业管理。 雯到了东京帝国大学后,她的服装设计没有什么特殊之处,倒是她的中国重 彩工笔画,让她的指导老师耀大为惊喜。 耀是日本著名的画家之一。他出资让雯租了一间画室,潜心作画一年,不用 为挣生活费,学费去打工。 他说,粗砺、艰辛的劳动,会磨灭一个艺术人最宝贵的灵性,会毁掉一个女 人的美好,他不要她这样,他要保护她。 这一年,她潜心作画,观摩,学习,日子过的新鲜充实。 耀运用他在日本的关系和影响,为她在画廊举办了一个画展,请来了日本各 大新闻媒体和各界名人来捧场,她的画展取得了空前的成功。 她的重彩工笔画,沉静而又艳丽,典雅而又张扬,精致而又空灵,象一个女 人围裹在华丽丝缎下蓬勃怒放的青春,那种被压抑的美好生命的激情勃发,打动 了每一个观看它的人。她的画价一天比一天高,大大小小的媒体,争相报道。她 一夜成名。 不久,她用卖画的钱,开了一间陶艺工作室,有了一间自己的制作工坊,这 在地价高昂的东京,是非常难得的,她是幸运的。 她不但在离井背乡的留学生中是幸运的,就是本土的日本人,做到这样,也 算是幸运的。 她喜欢陶艺,是因为她有无穷无尽的想象,经她的手,能把那些沉寂的泥巴, 变化出一个又一个永恒的、意韵深长、惟美的瞬间,创造出意象万千的姿态,带 给她诸多的喜悦。 她拜名师学做了一年的陶艺,一边观摩新的技法,一边自己创作。两年后, 她的陶艺展,再次引起轰动。 她的陶艺风格,完全不同于她的画。象处子般清新、婉约、曼妙、优美,隐 隐泛着圣洁的光辉。每一个看见它的人,心象被泉水洗过一样,瞬间变得纯净、 清新。只能远远的看着它,不忍走近它,触摸它。 她的每一样瓷器、陶艺都被各大博物馆争相收藏,被爱好者高价买走。 三年多一晃而过,她用卖画、卖陶艺的钱,供丈夫在美国上学、生活,供北 京的孩子、父母、公婆的生活。 他们都过得不错,生活有了大的改善。 丈夫直到第三年,在纽约的一家投资银行找到职位,才让她不要再寄钱。 在这三年两地分居的生活中,有一件事是他俩都回避,但又真实存在的,他 在美国有了一个生活伴侣,她在日本也有了一个生活伴侣。 她的自然是耀,他的是一个从大陆去的留学生。 他俩从不在深夜给对方打电话,他们也从不去对方的国家探亲,只是在每年 的寒暑假回北京度假。 他们都是三十出头的,正当年的年轻人,长年累月没有性生活,是不可能的, 也是不人道的,他们告诉自己要面对现实,接受这个事实。 他们心里都清楚,谁都不会放弃对方。这世上,他俩是一辈子要在一起的人, 暂时的牺牲,是为了一辈子活的更好。 在他俩的爱恋中,他们都用尽了人生的激情,不可能再对第二个人,再产生 那份兴奋热烈了。 耀在第一眼看见雯的时候,就在心里惊呼,这个女生是二十世纪最后一个古 典淑女。他要像保护一件艺术珍品一样珍藏她。 她的古典、优雅、纯净的青春风情,再度点燃了他生命和创作的激情。使他 六十多岁业已干枯的创作生命和生理生命再度复苏。 他的投资回报率是奇高的。 六年后,雷已是国际上一家跨国集团的中国区总经理了。 他事业的发展,已比雯要好得多,舞台要大得多。雯再怎么做,也只是一个 个体艺术家,产生的社会效益和经济效益,怎么能和雷的千军万马比? 雷要求雯回国,他们现在有条件在北京买大别墅,建一个漂亮的家,过上等 人的日子了。 雯没有多少犹豫就回国了。 她和耀的关系,早已淡了,一个六十多的老人,不是她能喜欢的,甘心的, 何况他还有老婆,自己的老公又那么优秀? 她在日本的艺术事业,也早已到头。 她有灵性、才情、独特的风格,但不可能成为大师之类,那种人在专业上是 极端喜爱偏激的、疯狂的。她不是,她是一个很清醒、现实的,想活的好一点的 人,艺术只是她喜欢的一个工作,一个适合她赚钱的工具,她永远不可能全情投 入。 而且,在日本的中国人,很难申请到日籍,每四年,就要去签一次居留证, 她很不喜欢这种做法,总不能做一辈子的临时客居之人吧。而且在日本工作的外 籍女人,是不能带丈夫的。所以她决定回国,跟随老公。 耀送她到机场,分别时,只是轻轻抱她一抱,似乎没有丝毫的伤感,留恋, 这是她万没想到的。以后,就再也没有联系,连电话也没有。以致让她怀疑,他 早就想甩她,她已成为他的包袱。 这样的分别,让她有些伤感。毕竟这个男人三四年来日日与她相伴,自己生 活、工作的一点一滴,都与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是他一点点教引她长大成人, 帮助她走向成功之路。 其实不是,收藏艺术上品,是用来观赏、把玩的,作为一项投资,不需要永 久占有,特别是在它的回报率,远远大于投资时,放手或转手,是一件很自然、 轻松、不用多想的事。 回国后,看上去一切都好,她成了一个明星企业家CEO 的令无数女性羡慕的 神秘富有的太太,出入香车宝马,享受着荣华富贵。 但不久,有一件事,让她如鲠在喉,就是夜半铃响。 她接到过两次,一个开口即“哈罗”的女中音,她没有多问,即把电话交给 了枕头边的他,他接过电话,看了她一眼,简短的说了两句,就是问好不好之类, 即把电话挂了。 他没解释什么,两人一夜无话。 她不用问,就知道那个女人是他在美国的伴侣。 奇怪的是,接电话后,竟是她自己突突的心跳,有点怕,有点手足无措的感 觉,她气自己没有理直气壮的责问他,仿佛自己不是他十年来明媒正娶,患难与 共的妻子。 说什么呢?算起来,这个女人前后跟他的时间,也五六年了,并不比自己的 少,能说什么呢? 她心里惟一硬气的是,当初是他先出轨的,男人总是比较容易冲动,耐不住 寂寞,与其让他花钱去做那些高危险的事,不如让他找个相对固定的性伴,风险 小,花钱少。 她什么都算到了,就是忘了“请神容易送神难”这几个字。 她听女友说,现在很多夫妻,为了保有自己的私密空间,不但分房、分床睡, 家中还装两部电话,各用各的。 晚上,她把这当笑话讲给丈夫听,丈夫说,有这么多秘密,还有什么必要作 夫妻。 她对他的态度很满意,似乎在告诉她,他没有什么隐瞒她的,他的心还是她 的。但她还是又申请了一个号,以后,丈夫用的那部电话铃响,她不再接。 这样既显自己有涵养,又保护了自己的尊严。 但是,每一次,只要丈夫那部电话一响,她的心就会“突突”的跳。电话铃 声在她脑中无限放大,充满了她的世界,而且无处不在,似乎她走到哪,跟到哪。 有的时候,坐在沙发中的她,会忽然惊跳起来,忽然之间,她又听到电话铃 声在尖利的响,她知道,这叫幻听。 她奇怪自己,为什么在日本这么多年,都没有在乎过这个人,在乎过这个问 题,回国后,俩人天天睡一张床上,她反而紧张起来了。 后来电话在一天,不再响起,她的第六感,在第一时间告诉自己,那个女人 回国了,是他同意的。 他不是一个薄情人,她了解自己的丈夫,而现在,正是这长情、厚意伤害着 她,这是多么悖论的事! 她来找他了,他和她在一起了,所有的画面,像冒着蓝红光的电烙铁一样清 晰的印烙在她心里,吱吱啦啦作响。奇怪的是不疼,只是有一种缺氧,要被窒息 的感觉,她常常要做深呼吸,来调整自己。 闷闷的,懒懒的,像要沉溺在水中。 丈夫,一星期中,总有那么几个晚上晚归至深夜,疲惫不堪,周末的休息, 他也总有这样的应酬,那样的会晤,匆匆来去。 回国后,她原本要换国内车本,但她取消了这个想法,她告诉他,北京的交 通太乱,她不敢开,这样,家里只买一辆车,周末,她陪女儿上业余补习班,她 就可以让丈夫送,丈夫接,中午一起去餐厅吃饭。 雯现在竟然要如此用心来抓丈夫的时间,还有心。这是她回国前,做梦也不 曾想过的。 她的第二个不开心是女儿,女儿由于交由爷爷奶奶带,一味的娇宠,又不知 怎么疼才好,就不断地,毫无节制地给她吃,吃成了一个大胖儿童,特别是麦当 劳、肯德基这样的垃圾食品,几乎天天不离。 回来后,雯天天给她减肥,如果减不下来,一个女孩长成这样,她的一生, 已输了大半。对于女儿现在的样貌,当爹的虽然没说什么,但不满是明显的。 有时,雯竟然会想,他会不会和别的女人,再生一个啊! 回国后,画画、陶艺,又成了她的业余爱好,她在国内没什么名气,她的画、 她的陶艺卖不出什么钱来,自然就没有心境去做、去画。 现在雯又成了服装设计师,只是只给一些高层次的人设计,这对她是一件太 容易的事,她把它当作她的外事活动来经营。很快,她就在那些财势太太的圈子 里小有名气,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沙龙气氛,和她的新贵丈夫的名位,相得益彰。 回国后,她没想到,东京最令她想念的,竟是随时可见,抬脚可进的咖啡馆, 在那里可以一个人静静的呆着。 回国的第二年,她回了一趟日本,耀到机场接她,见面时,给了她一个热烈 而又亲切的满怀之抱,就象她昨天才走一样,这让她颇为欣慰和释然。 雯没住耀为她准备的公寓,而是借住在她以前的房东家,这样做,一是为了 让丈夫放心,二是,她不是来和耀叙旧情的。她只想一个人静静,在日本到处走 走看看,坐坐东京院街的咖啡馆。那里能为一个女人,提供一个独处的,不被人 打搅的空间,不象北京这么逼仄,拥堵。 房东老太太出租房子,纯粹是为了有个伴,有点人气。 她的丈夫,是日本一家大报的社长,每天晚上喝得烂醉回家,但不管多晚, 这个女人,都亮着灯,等着他回来,然后扶他进门,给他喝水、喝汤,给他洗脸 洗脚、换衣,然后扶他躺下。几十年如一日。难得的是,她的那份平和、安详, 永远把家整理得干干净净、漂漂亮亮,似乎随时在等待那个男人的归来。而自己, 自那个女人出现后,整天都是仄仄的,百无聊赖的。 雯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样,因为老太太从娘家继承的财产就不少,还有她哪 来的这份恒久不变的生活热情?这次她来,住了几个晚上,见老太太还是这样, 她不得其解。 一天,老太太请她喝茶,她忍不住就问了,话出口后,她怕老太太生气,就 呡了嘴,低了头。 谁知,老太太淡淡一笑说:没什么,我知道他在外面,这几十年,有过不少 女人,但我不是为他活,我知道我要什么。这么优秀的一个男人,挣那么多钱, 做那么多大事的男人,我能够这么多年生活在他身边,我是多么有幸,只要他不 管多晚,记得回这个家就行了。 她没有问老太太她要的是什么,但她知道了自己要的是什么,她的心,在那 一瞬间,出奇的平静,她不再想去坐那东京街头的咖啡馆,她想回家。 第二天,她就回国了。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