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北京的第一个贵人 她是我见过、交往过的所有女人中,唯一自称是幸福的女人,也是我自小到 大,在人世历经风霜三十几载,看过无数人来人往,悲欢离合,潮起潮落,我所 唯一敬爱和感激的女人。算命的都说我命中带贵人,她是我来到北京后遇到的第 一个贵人。 认识她,是缘于多年前我怀孕第一次到医院作孕期检查的时候。我挂的是专 家号,坐在诊室的门外等,长椅上座着一长溜大着肚子的孕妇,等着门内的这个 专家看病,我心想:这个专家的病人还不少呢,医术该不错吧。 扭头向门内看去,在孕妇对过坐着的那个医生,看不清面容,却能感受到她 的和善,让我暗自松了一口气,庆幸自己碰到一个有医德的大夫。 因为到医院,最怕碰到的就是那种恶声恶气的大夫,让人尴尬、憋气,还不 敢反驳。 你和孩子的生死都操纵在她手中,你敢说什么?所以,我一向少上医院,怀 孕3 个月后,这是我第一次上医院检查。 坐到她面前时,正是下午3 点钟,这天的阳光很好,从窗外斜射进来,照在 她的背上、头上,让她的白帽、白衣笼上一层温暖的颜色,她背后的空间,也充 溢着这温暖的颜色,她背向阳光的脸白皙、细嫩,没有一点斑点,从里到外透着 一种润泽,一看就知是一个家境良好、修养良好、身心都很满足的女人。 我再次庆幸自己今天打扮的端庄得体、精制,配得上她,因为我母亲也是医 护人员,我从小在医院的环境中长大,知道医生护士都喜欢穿着整齐、干净的人。 她似乎也看了我一眼,然后开始询问,做常规检查,果真她的询问详细,检查时 手法轻柔、娴熟、精准,是个医道高明的好医生。 “很好,胎位、胎心都很好,你放心吧。” 她摘下听筒,直起腰说。 我松了一口气,从手术床上边下来,边说:“谢谢,大夫,我还想照个B 超。” “不用,你检查的各项指标都很好,不用。” “我想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 “真傻,自己的孩子,只要生下来,是男是女,你都会喜欢。” 我喜欢她说话的语气和方式,又感性又温和,自然而亲切,仿佛我们是很亲 近熟悉的人,没有距离感。 “没有,我只是有点好奇。” 这时,我们已坐回桌边。 “作B 超会影响胎儿的生长发育,会杀死胎盘内的胎毛,胎儿就是靠它生长 的。” 她还有点不放心,又跟了一句。我开心的笑了。她也笑了,交代了孕期的一 些注意事项,让我按时检查。 我问她是不是每天都在门诊坐诊,她告诉我一星期只有星期四一天,就是今 天。听了这句话,我为自己庆幸,决定以后每次看诊都找她,都定在星期四这一 天。 这以后的每星期四下午,我都会来到这间诊室,期待着坐在她的对面,能和 她有几分钟愉快的谈话和相处。那温馨的感觉,总是令我早早地到来。 坐在走廊的长椅上等着叫号,远远地看她温和,细致地诊断、询问、嘱咐一 个又一个病人;远远地看她纤细,俊秀的身影,看她白皙、温润的脸,她那带有 一点异国情调、一点点贵气的欧式眼,像一副沐浴在春阳里的仕女图,温婉动人。 很自然的,我喜欢她,喜欢和盼望每星期和她相处的这几分钟。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流逝,转眼,过了大半年,我的预产期到了,她告诉我产 前该作的各种准备,细致而周到。 “早点住院,可以随时观察、准备,安全一点,毕竟,这是女人一生最大最 难过的关,但费用高点。也可以等发作时,一有感觉,赶紧来医院,这样,住院 时间可以短一些,节省点费用,问题也不大,看你自己选择。” 她说。 “我还是在家待产吧,反正我家离医院也不远。” 我想了一下说。 那时,我和丈夫一个刚大学毕业两年,一个刚研究生毕业一年,我一直在家 当个小太太,没出去工作,靠他的薪水和写文章、写书的稿费生活,并不是很富 裕,如果能省,当然省一些好。 “其实,在家待产,产妇休息更好,对胎儿的生长发育更好,医院人太多, 太闹。” 她听了我的话后说。并写了一张纸条给我,上面写有她家的电话。 “如果晚上发作,你打这个电话给我,白天你到妇产科找我,我不在医院就 在家里。有你尚阿姨在,放心。” 握着这张纸条,听着她的嘱咐,我忐忑不安的心,骤然平静。 远离父母,远在异乡几千里,初次临产的我,突然有了依靠的感觉。经过半 年多的交往,那时,我已经知道,她是这家医院的副院长,妇产科主任,我对她 的称呼,也早已从大夫,到尚大夫,再到尚主任,尚院长,变成现在的尚阿姨, 虽然除了看病,我和她没有更多的额外的交往,但我们的心,早已心有灵犀一点 通,早已在心中视对方为朋友。 预产期过了半个多月,我的肚子越来越大,却没有半点产前反应,心中有些 担心,我再去医院检查,她见到我时,有些吃惊说: “你还没生啊,我还以为你到别的医院生产去了。” “不会,我生肯定找你,肯定要你替我接生,别人我不放心。” 我说。 “还好,一切正常,但也不能再等了,胎儿成熟后,不能在母体里太久,怕 缺氧,对胎儿不好。” 她给我作了例行检查,松了一口气说。 当即,她开了住院单,让我下午住院,明天就安排手术。看着纤瘦、清秀、 温雅的她,这么果断、干练的作出决定,我由衷的佩服。 躺到手术台的那一刻,医生开始清洗,消毒,我又开始紧张,害怕。这时, 我听医生护士在议论说要打麻药了,是全麻,还是腰麻。 有医生说,尚院长说她要来主刀,等她来再定吧。我没想到她作为主管业务 的院长、科主任、妇产科专家,那么忙,堪称日理万机,为我这个并无深交的普 通病人,她还要专门来主刀,一时,我忘却了恐惧,心中充满了感激,变得坦然。 尚阿姨来了,医生护士透过口罩,向她招呼,她爽朗的声音向大家问好,手 术室热闹起来,冲淡了手术室特有的那种紧张压抑的气氛。她一边和大家开着小 小的玩笑,一边问准备的情况,在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她还检查了一遍,然后, 走到我身边,俯身在我耳边温和的说: “小林,别害怕,我给你找的是我们医院最好的主刀。手术时我在这。” 我点点头,虽然不是她主刀,但我对她是完全的信任,只要她说好,那一定 是好的。 医生又问她是全麻还是腰麻,她说腰麻,全麻副作用大,伤害产妇的大脑。 她要主刀尽量缩小刀口,缩短时间,少出血,主刀让她放心。 被麻醉后我渐渐有些犯晕,在各种机械器械的叮当声中想睡,她再次来到我 的身边,握了我被单下的手说: “小林别怕,不会太疼,要真疼,想喊,你就喊,可以再给你加麻药,如果 想吐,或别的什么不舒服,你一定要及时告诉医生。” 那时,我觉得她就是我的母亲,她给了我一种母亲的温情和关爱,让躺在异 地他乡手术台上的我感到一种依靠。 手术途中,有人叫尚院长,别处有事找她,她伏在我耳边轻轻说: “小林,我有点事,一会就回来,你放心,她们都很好。” 我点点头。她才离开了手术室。 “你是尚院长的亲戚吧?” 她走后,我听到有人问我。 我依然点点头。这种时候,我能解释什么呢?况且,我心中早已视她为我的 母亲一般。 手术正式开始了,我听到刀片在我肚子上丝丝划过的声音,渐渐的我感觉到 疼痛,随着皮肉的一层层划开,哪种疼痛越来越深切,越来越难以忍受,我的汗 滚落下来,下意识地想伸手抓东西,想转移这种疼痛,我想逃离,逃离这痛苦, 但是我的手脚都被捆住了,我听到有人叫放松,放松。我想放松,却没有力量, 我所有的力量都已被疼痛攫走。终于,我的灵魂,从大脑、从心中冲出逃离,逃 到一个很远的地方,在那里游走,飘荡。 “她好像快晕过去了,要不要输血,要不要加麻药。” 朦胧中,我听到有人喊。 “她的出血量正常,让她忍一会,咱们尽快做,最好不要输血加麻药,那样, 拖的时间更长,更危险。。” 又有人说。 “不要让她睡。” 我听到那些忙乱的声音,但我不想睁开眼腈,只想睡,太疼,太难了,我想 放弃。就这样睡去多好。 有人握了我的手说:“孩子,别睡,忍着点,一会就好。” “做妈妈都这样,都得疼,一会就好。” 这特有的温情的声音和手心感到的一种力量,把我飘忽的灵魂,又慢慢地, 一点点拽了回来。我终于睁开眼睛,终于慢慢流下泪来,我终于叫出“妈妈,妈 妈。” 我不知道,这妈妈,是叫几千里外的母亲,向她求救,还是叫尚阿姨,让她 给我一点力量。 终于,子宫顺利打开,尚阿姨从血泊中抱出了我的女儿,只听她欣喜地叫: “好大,好干净的一个孩子,闺女,你睁开眼睛看看,多漂亮,像玉一样, 一点脏东西,一点斑点没有,闺女,你生了个好女儿。快睁开眼睛看看。” 可惜,那时,我再也睁不开眼睛,巨大的、长时间的剧痛之后,我只想静静 的躺着。 第二天上午九点,我躺在病床上,伤口隐隐作痛,尚阿姨查房来了,她的后 边跟着一群医生,向其她的病人问询过后,她来到我的床边,问过一些症状后, 她说: “很好,很正常。放心吧,闺女,你会很快恢复的。” 然后,她回头对护士长说: “护士长,这床不用输液,让她自己恢复。” 我听了有些吃惊,望了一眼一屋子的吊瓶、吊架,尚阿姨见我疑虑,一边给 我看体温计一边笑着说“闺女,听我的没事,身体自身有恢复生长功能,用多了 药,反而会抑制它的细胞再生,恢复得慢,消炎药用多了,免疫力下降,更容易 发炎。” 我点点头,认为她说的有理。 “小林,你现在下床活动,活动。” 尚阿姨接着又说。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睁大了眼睛看她,昨天下午刚刚手术完,今天上午就下 床,这可能吗?昨天出血那么多,我还能站起来吗?万一伤口裂了在么办?她看 出了我的疑问,笑了一笑,牵了我的手,把我扶起半躺在床上。 “慢慢把双脚抬起,轻轻移下床,先站一会,如果累了,就躺回去,如果, 还能走两步,就走两步,扶着床,慢慢来,不着急,一点点增加量。运动有利于 细胞再生,能促进伤口的愈合。” 我照着她的话做,轻轻移身下床,扶着床缘,没想到果真站住。在站立的那 一瞬,我真的觉得不可思议,觉得自己好伟大。 屋中的人,一齐鼓掌叫好。 “闺女,真好,你真听话,就这样,照着做,你一定恢复得快。做人要能吃 苦,不要太娇惯自己。” 尚阿姨兴奋地抓着我的胳膊说。 果真,照着尚阿姨的话做,每天我坚持多次下床活动,住院七天,我就出院 了,一天吊针没打,我的伤口,比那些天天躺在床上输液打吊针的人,还长得好, 恢复得快,连手术费、住院费、医护费、药费一起,花了不到300 块钱,那些, 比我先做一礼拜手术的产妇,等我出院时,她们还躺在床上,已经花了一千几百 块钱,还没出院。 母女平安健康,渡过生产大关,我从心里感激尚阿姨。 由于老人不在身边,坐月子,如何哺乳没有人教,回家不到一星期,我就犯 了乳腺炎,一夜高烧不止,发炎的那个乳房肿胀的又硬又大,疼痛难忍,丈夫用 冷水毛巾一遍遍敷在我的额上、乳房上,企图降温。 第二天一早,我们到医院直接找到尚阿姨,她解开我的领口,一看到状况, 赶紧写了一个条子,让我们拿这条子,不用挂号,直接到肿瘤科找于大夫,他是 肿瘤科专家,说这病归肿瘤科看。 到了肿瘤科,护士领我们到了科主任办公室,坐在办公桌后的那个高大、英 俊、潇洒的主任,就是于大夫。 于大夫看过纸条后,问了我的病情,并检查了乳房,他说,好在昨晚不断地 用冷水敷了,否则这乳房就没救了。再晚两小时也没救了。 他开了两付汤药,两付敷药,说,能不能好就看这3 天,这3 天如果肿块消 失,这乳房就有救,否则就要开刀。他还强调了一句:乳房开刀太痛,千万不要 开。 拿了药,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我们回了家,按照于大夫的嘱咐用药,渐渐地 高烧退了下来,肿块一点点化解。三天后,身体恢复正常。这次,我真正体会到 了什么叫药到病除。心中万分感谢这个专家的高明医术,万分感谢尚阿姨的直接 介绍,让我们省去了在医院挂号周折的时间,争取到了那宝贵的两小时,让我直 接就找到了这么高明的大夫,躲过了人生的一场劫难。冥冥中,我觉得,认识尚 阿姨,是有神在帮我,是神派她来帮我的。她是我的福音。我从心里爱她,敬她。 孩子百日时,看孩子的身体发育比较稳定,生长良好,可以带她出去活动了, 我的身体也基本恢复。我们决定去尚阿姨家登门拜访感谢。 这天,我们一家三口,去照相馆照了张全家福,加洗了几张,其中一张,我 们准备送给尚阿姨。然后,我们去逛街、吃饭,到傍晚时,在商场采购了一大堆 东西,抱着去尚阿姨家,到了医院的宿舍区,我们问院子里散步的人,尚阿姨家 的具体楼号、房号,他们一听是尚院长家,都热情的指路。 进了一座楼,来到尚阿姨家门前,我们按响了门铃,门打开了,令我们想不 到的是,站在我们面前的居然是那个替我治好乳腺炎,高大、英俊、潇洒、温和、 儒雅的于大夫,于主任! 于大夫见我们愣在门口,忙招呼说:“请进,请进。” 这时,尚阿姨来到了门口,笑着说:“小林,没想到吧,他是我爱人。” “真没想到,尚阿姨,真是缘分,没想到,你两口子同时救了我娘俩的命, 谢谢,谢谢。谢谢于主任。” 我边往里走,边说。他们看我俩意外的样子,也开心得意地笑了。 “别说你们想不到,就是我们医院很多人都想不到呢!看看小姑娘长得多俊 多漂亮。” 尚阿姨得意地笑着说。她抱过了我手中的女儿。 “为什么啊?” 我奇怪地问。 “他长得太帅,我们医院第一号美男子,几十年都没有超过他的。” 没想到尚阿姨这么会开玩笑,这么幽默。我看了于大夫一眼,见他仍然温和 地笑着,忙着让坐,倒茶,递水。他宽厚地笑容里,有着对妻子的一点点纵容, 而妻子由于他的宠爱、纵容,变得活泼,有一点点放肆,完全是一副娇妻、小女 人的样子,尽管他们都年近五十。生活在这样宽厚,温和的男人身边的女人是有 福的,是幸福的。 “尚阿姨,你是不是行使了你院长的权力,把他抢到手的?” 见尚阿姨这么会开玩笑,我在寒暄、让坐的时候,也顺嘴开了个玩笑。我老 公听了这话,瞪了我一眼,嫌我没大没小。 “没事,小刘,你不用瞪她,你于叔叔一直是我的领导,大学他是班长,现 在他是正院长,我是副院长,几十年都是他领导我,压制我。” 尚阿姨还是开心地笑着说。 “是我用权力夺得了她,年轻的时候,你尚阿姨可是校花呢!小林,你不知 道,追她的人可多呢,可了不得。” 于大夫得意地说。 “尚阿姨现在也很漂亮。” 我丈夫适时地恭维了一句。 我从尚阿姨怀中抱过了我的女儿,我怕她抱久了胳膊累。尚阿姨看见我抱孩 子的姿势又笑了。 “小林,一看就知道身边没有老人,当了三个月的妈妈,连怎么抱孩子都不 懂。” 她又把孩子接过,抱在怀里。 “你看,孩子应该抱在左手怀中,贴着你的胸口,这样孩子听着母亲的心跳, 才能安心,孩子在子宫中,是听着母亲的心律长大的。还有,孩子的头,要枕着 母亲的上手臂,下手臂要托着孩子的脊椎,这样孩子的颈椎,脊椎才不会变形。 自己也省力、安全。” 我接过孩子,照样一抱,果然,又省力,又舒服,又安稳。 “谢谢尚阿姨,以后就让我女儿叫你外婆吧,把我当你女儿,这孩子是你亲 手接生的,又是你当机立断让我们及时住院、开刀的,否则后果还不知道是这样 的呢?后来,乳腺炎,又是你爱人于大夫救的,我母女俩最大的难关,都是你们 夫妇帮我们渡过的,有再生再造之恩。” 我诚心诚意说出这番话,连我自己都没想到。尚阿姨一点推辞没有,高兴得 连连答应,叫好说: “好啊,小林,我有个儿子,在天津空军医院,就是没女儿,现在正好,我 们娘俩有缘。” 就此,我生命中又有了一个妈妈,一个关心我,照顾我,指点我,宽容我的 母亲。 尚阿姨家是一套四室两厅的大房子,以天然木色、白色为基调,开窗处,微 风吹拂着淡米色的窗帘、窗纱、使这夜色中的家,凭添一种温馨、浪漫之气。 她带我一间间看过,宽敞大气、舒适、干净,整洁,让人喜欢。住在这样雅 致的大房子中,无形中就会拥有一种从容、优雅之气。 我想,在京城的最中心地段,号称黄金宝地能拥有这么一大套房子,也是一 笔财富,是社会对他们夫妇为社会所作贡献的一种承认吧。 临别时,他们回送了我们好多礼物,比我们送他们的要多得多。她说: “你们年轻人,成家立业,生儿育女,正是需要钱的时候,以后来就不要花 钱买礼物了,你们有空来坐坐,来看看我们,一起说说话,你们生活好,事业有 进步,我们就很高兴了。” 就此,我们每个月大概去看尚阿姨夫妇一次,每一次见面都开心快乐,到临 走时,她总是要送我好远,在小区里慢慢走,慢慢聊,让人颇有依依惜别之情, 直到我上车,车开出好远,她还在原地招手再见,她对一个晚辈,还做到这样周 全的礼数,让我觉得备受重视,让我感动。 孩子长到快一岁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让我不能只用“感激”二字来形容。 那时,丈夫为了事业的发展,为了挣更多的钱,他放弃了某部一家大型杂志 社主任的位置,和几个朋友合拍电视去了。经常出差,一个月难得回家一两趟, 我自己带孩子在家,由于自小就没有干惯家务,既不会照顾自己,也不会照顾孩 子,自己先后病了两场。自然,是找尚阿姨。我排队挂号,拿药,她就在一边帮 我抱着孩子,这以前都是我丈夫的事。 第二次看病时,拿完药后,帮我抱着孩子的尚阿姨问我: “孩子她爸还没回来呢?” “没有,他在外地拍片,很忙,一个月难得回来一回。” 我没心没肺地说。 “老婆孩子都这样了,挣那么多钱干什么?” 尚阿姨听完后,说了一句。 听这句话时,我以为尚阿姨只是心疼我,没有多想。 病好后,我又去尚阿姨家,聊天时,尚阿姨忽然说: “小林,孩子快一岁了,可以放托儿所了。” “可以,他部里就有托儿所,幼儿园,条件还不错。” “孩子放幼儿园,你就可以工作了。” 尚阿姨说。 我一听这话,有点愣住了,我从来没有想过,我要出去工作。一是我自由散 漫的性格,不适合朝九晚五的工作;二是丈夫也不喜欢女人工作,不喜欢抛头露 面的女人,老说女人象男人一样,在社会中阴谋算计,斗来斗去,一点女人味都 没有了,像个女光棍,非常可怕。这些话我不好说,只有说: “我能干什么呢?不知能找个什么工作?” “小林,把你的简历、资料给我,把你的特长写上,我给你找找试试,北京 的某某区,要搞一个开发区,需要很多人才,直接抓这个开发区的副市长、区长, 都是我的朋友,我们都很熟。” “女人要工作、要自立才好,不要依靠男人。” 尚阿姨立即说。 这对我是很新鲜的话,因为,在我所受的传统教育观念中,这个社会是男人 的,男人是女人的天,男人养老婆孩子是天经地义的。 我没有反驳她,我知道她替我操心,是为我好。没几天,我把简历给了她。 大约俩星期后,尚阿姨打电话叫我晚上去她家,我敲开门,是于叔叔开的门, 尚阿姨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烫脚,见我进门,赶快请我坐。我问尚阿姨怎么烫起脚 来了,于叔叔笑着说:“你尚阿姨,今天下午走了几十里地,脚都走肿了。” 我大为惊异,忙问: “尚阿姨,你干嘛去啦,走那么远?你干嘛不坐车?” 尚阿姨说: “我好几种病,不能坐车,一坐车就晕,就吐。” “那你骑车也要比走路要好得多,快得多。这么热的天。” 此时正是盛夏,我无法想象,一个如此纤瘦,浑身是病的老人,怎么能走几 十里地这么远。 “我不敢骑车,怕晕倒在路上,危险。” 我听了大感意外,她的身体如此虚弱,是我万万没想到的。 “尚阿姨,这么着急,你有什么急事吗?有什么事你叫我去办好了,我年轻 人,别的可能干不了,这又跑又颠的事,没问题。有什么事,您千万你别客气, 我不就是您闺女吗?” 我不放心,又问又说。 尚阿姨开心的笑了,她说: “好事,小林,你的工作落实了。” 我大感意外,哪有这么快的事? “真的吗?” 我下意识地问。 尚阿姨见我疑问,得意地笑了。她示意于叔叔拿过桌上的几张纸,给我,我 一看,果真是盖了大红公章的录取通知书。 “小林,下午我接到通知,就给你打电话,打完电话,我就去了。我是个急 性子,做事不喜欢等,也怕夜长梦多。政府机关,想安插的人很多,竞争很激烈, 这次感谢领导给了我两口子一个面子,这么多年市里多少领导我们都救过他们的 命,为私事我们从没麻烦过领导,我儿子自己考上了大学,后又进了空军,没麻 烦组织。这次例外。上次,我把你的简历给市长的时候,我就说,市长,这是我 闺女,是个人才,这事你一定要帮忙,别浪费了人才。市长答应得也爽快,没想 到,这么快就办下来了。” “谢谢尚阿姨,谢谢尚阿姨。” 我连声说谢谢,除了谢谢,不知说什么好。 “在开发办当秘书,不知你喜欢不喜欢。” “喜欢,喜欢,尚阿姨。” 我连声说。 “那你就好好干,边学边干,不懂就问,别怕。” 她又嘱咐。 “是,尚阿姨,我一定好好干。” 我诚心诚意地说。 “小刘回来了吗?” 她又问。 “回来了,刚走,就回来两天,太累,所以没来看您。” “年轻夫妻不要分开太久。” 她又说。 多少年后,当我渐渐经历过一些世事,慢慢长大,我才懂得尚阿姨这句话的 真正含义,才明白尚阿姨为什么那么着急,舍那么大面子,替我找工作,她是真 正地在以一种母亲的情怀关心我,照顾我,教我长大成人。 我对她的感恩之心,又岂是“感激”二字,所能言表。 她最让我感恩,铭记于心的,不是她替我找了个工作,而是,她冒着炎炎烈 日,浑身是病,走几十里来回,替我送简历,拿通知书。而那时,于世俗功利而 言,我对她是一点用处也没有。她用她的言行,教会了我用宽厚之心去爱,去帮 助我身边每一个需要帮助的人,只要在能力范围内,而不要计较得失,不企图回 报。 她是我在北京的第一个贵人。 后来,我做了一家妇女报社的编辑、记者,主持一个叫“女人街”的版面, 采写各式各样的女人,写她们的人生、经历、感受,我首先想到的就是写她,采 访她,她爽快地答应了。 这就有了她下面的谈话记录: “我的一生都在追寻完美,在我晚年行将来临的时候,我希望看到我的一生 所追寻的事业、家庭、儿子,都有一个完美的结局。 我是五十年代的青年,受党的为人民服务、爱党、爱国家、爱事业的影响很 深。人的一生很短暂,我从来不敢作任何半点越轨的事情。短短的一生,如染上 任何的一个小污点,我都会终生不安的。 我是一个爱情、事业、儿子三者都想完全拥有的人,哪一方,我也不想,也 不能放弃,这就注定了我一生付出的要比别人多得多。 1958年,我16岁,响应团中央的号召,到北大方开垦,我们是第二批,第一 批是57年去,先行开路扎寨的。老于(她爱人),那时就在那里。 那时候,方圆几十里都找不到人影,听不到人声。我们就是在那恋爱的。住 的是草棚,喝的是雪水,吃的是杂粮。在东北,天一黑,尽狼叫,老于就领着我 们弹琴、唱歌、跳舞,就这样,在东北过了14年。 去北大荒的第二年,很多人闹病,医生奇缺,当时,我俩都是医校的,中专 毕业,于是,党的需要,又成了我们的需要,我们考了医科大学,毕业后,还回 了北大荒。14年后,我们调回北京,因为北京的户口进不了,就在附近的两个县 待了下来,我们还进不了一个县,两人相隔100 多里。 他每星期骑单车回来看我们,每到星期五,我就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那 时,家里虽然条件差,但我也要想尽办法在他回来的这一天让他过得舒适。 他也不容易,那时虽说还年轻,但来回200 多里的路,不管风霜雨雪,不管 烈日炎炎,都得顶着,靠两腿,蹬两个轮子,跑完那二百多里,该有多累!这一 分居,就是10多年,但至今,我们仍常常怀念起,那甜甜涩涩的许许多多个周末。 我这人也许有点封建思想,我觉得女人应该干的事,不应该让男人干,得让 自己的丈夫在外面有面子,堂堂正正做人。如果,让我男人抱个洗衣盆洗衣,我 觉得脸上无光。 年轻时,他什么都不干,回到家,我就不停的干。20多年,我几乎每夜都到 一点钟才睡。这几十年,做了几次大手术,身体不行了,才由他干。家里的事, 无论大小,我首先得征求他的意见,他同意才办。他不同意,纵然自己不高兴, 我也不干。事事处处,首先,我想到的是他,他永远是我的第一考虑。我以为, 一个家庭,其他的损失都不算什么,感情上是不能有丝毫损失的。 一个女人,要想在事业上有所成就,没有丈夫的自觉牺牲,全力支持是不行 的。我那口子,他唱歌、跳舞、拉小提琴,样样皆精,不亚于专业水平,但是, 平时除了工作上的应酬、会议,他都在家钻研业务。他是肿瘤科专家,就是当了 院长,每星期,他还坚持坐诊一天,怕慌疏了业务。如果我查房,值夜班,或急 诊,处理医疗事故,他都陪着,不管早早晚晚,包接包送。其实,我们家离医院, 没几步路,但他这份几十年持久不变的关怀,着实令我感动。 几年前,我连着动了三次大手术,几次都差点死去。第三次是直肠癌开刀, 开刀后,屎尿都失禁,肚子上打个洞,用管子导出来,还吊着个瓶子装屎尿。住 院半年多,就是他照顾我。我没想到,在一夜之间,他忽然变得那么能干,端屎 倒尿,洗衣洗被,帮我擦身,洗脸洗脚,想尽办法,做好吃的给我,从来没有半 句怨言。 从前,都是我照顾他,我却从来没有想到过,有一天,我会受到他的照顾, 需要他的照顾。 那时,几次大手术后,我留下很多后遗症,反应很迟钝,我很绝望,巴不得 早点死。但他不断地对我说:你要好好活着,好好好起来,至少,为我,你也要 好好活着。你走了,你要不行了,我会很孤独很惨的。他就每天扶我锻炼,于是 我又好起来了,又很快地能工作了。 现在,我觉得我很幸福,我的一生很幸福。现在,我仍然觉得我还很年轻, 很青春,就象刚刚三十岁一样。 很多病人都说我就象圣母一样,宽厚,仁爱,温和……确实,30多年来,我 从来没有对病人发过火,生过气,纵使病人使我很生气,我都能忍着,我都能原 谅她们。 为什么?因为病人找我们看病,她是有求于我们的,是弱者,她承受着种种 为我们所不知的负担,我们作为医生的,不但要医治她们肉体的病痛,还要医治 她们心灵的创伤,我们有责任,让她们感受到人世还有一份温情。她来找我们, 就象求上帝一样,把她的生命都完完全全交给了我们,我们怎么能对一个如此信 任求助于我们的人,生气发火呢? 我做事从来认真,从来不敢有半点马虎,母子两条命,交到我们手里,我敢 有半点马虎吗?如果我稍有不慎,不就害了两条人命,不就毁了一家吗?这样的 罪,我们当得起吗? 我有一个儿子,对儿子一直有些内疚,他出生在—————“ (对不起,这是我十几年前的采访录音,后面的怎么也找不到了,我很遗憾, 也很抱歉。但她当年的每一句话,早已象一滴滴甘泉,渗透,滋润在我的生命里。 句句金言。 重看录音采访资料,她的音容笑貌,又在我眼前栩栩如生,那么温馨,那么 亲切,那么可靠,可信赖,那么令人依恋,她再一次激荡了我的心,让我那么想 念她,那么爱她,在这深夜,我的眼泪因为想到她而流下。 算命的曾说,我一生中无论在哪,都有贵人相助,她是我成年后,到北京遇 到的第一个贵人。是我终生的榜样,我爱她,是那样地爱她! 但他不断地对我说:你要好好活着,好好起来,至少,为我,你也要好好活 着。你走了,你要不行了,我会很孤独很惨的。 这天的阳光很好,从窗外斜射进来,照在她的背上、头上,让她的白帽、白 衣笼上一层温暖的颜色,她背后的空间,也充溢着这温暖的颜色,她背向阳光的 脸白皙、细嫩,没有一点斑点,从里到外透着一种润泽,一看就知是一个家境良 好、修养良好、身心都很满足的女人。 人的一生很短暂,我从来不敢作任何半点越轨的事情。短短的一生,如染上 任何一个小污点,我都会终生不安的。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