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应该说,是一个人硬把任秋风拽进商界的,这个人叫齐康民。 在民间,有很多这样的思想家:他们是从一个极端而又纯粹的时代走过来的。 在那个年代里,他们可把玩的东西太少了,因此,偷书以至于读禁书,成了他们人 生的一大乐趣。后来,慢慢地,他们在书里读出了思考的方法,也在书里读出了很 多疑问……于是,他们就有了“指点江山” 的嗜好。在思想的小抽屉里,自然储存着很多的人生报负。可那抱负不是用来 实施的,而是用来评说的。齐康民就是他们中的一个。 齐康民是商学院的一名教师,职称是副教授,课上得最好,却不讨人喜欢。因 为他很狂,号称天下第一书虫。书虫就书虫吧,还要天下第一?!大学里有那么多老 师,他怎么就第一了? 于是仍然是副教授。他讲课有个特点,一讲到激动处,必说 他早年偷书的经历,必说那句“当年我和任秋风一块儿偷书的时候,偷到的第一本 书是陈望道的《修辞学发凡》……”讲着讲着就忘了下课时间了,每次都要学生提 醒:齐老师,到下课时间了。他这才从“课”里走出来,说:到了吗? 那,下课吧。 齐教授不仅有理论,也有实践。他曾经是商学院教师中第一个下海经商的人。 有那么一段,人们每每见他手里提着一个装教案的破书兜,出现在各个机关、单位 的门前,见人就问:“要钢材吗? 要铝锭吗? ”就这样,卖了一年的钢材,跑烂了 三双鞋,因喝酒进了五次医院,结果连一根针都没卖出去。他经商一年,不但没赚 什么钱,却连连受骗,把自己存折上多年积蓄的五万块钱也全搭进去了……于是作 罢。他自嘲说,看来,我只有卖“嘴”了。不过,在理论上,他是从不服输的。 这天,当任秋风出现在教室门外的时候,齐康民像是有感应似的,他突然朝窗 外看了一眼,说: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各位同学,我告诉你们,门外站的那 个人,就是当年“文革”中和我一起偷书的小子! ——现在,下课。 于是,同学们唧唧喳喳的,一齐朝外看去,他们看到的竟是一个提着两个大提 包的军人。于是,不知谁带的头,教室的女同学竟然齐声喊道:——任秋风,偷书 贼! 这一声,把任秋风的脸都喊红了,他莫名其妙地站在那里,一时显得十分尴尬。 等齐康民走到他跟前时,任秋风说:“你这家伙,咋回事? ” 齐康民摇着头说:“没事没事,学生们闹着玩呢。这些学生,现在的学生啊… …走,走。” 齐康民的家就住在商学院的家属院里。几年没见,进了门,任秋风发现,齐康 民的家几乎不像个家,那简直就是个巨大的、混乱不堪的书橱! 床上、地上、桌上、 椅上全是书,一摞一摞的书,书都把人淹了! 在书堆里,竟然还有两幅用宣纸写的 手书:一幅为“大象无形”;一幅是“大音希声”。可如此气象的条幅,也就那么 随随便便地挂在靠墙的一堆书上,上边用两个茶杯镇着。 待坐下后,两人相互看着,静静地看着…… 片刻,齐康民突兀地说:“这么说,鸟儿飞了? ” 任秋风皱了一下眉头,说:“你怎么知道? ” 齐康民吟道:“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 这么说,我得祝贺你了。” 任秋风皱了皱眉,很想骂娘,却说:“祝贺我什么? ” 齐康民哈哈一笑,说:“——一九四九,解放了。” 任秋风说:“这么说,你也——解放了? ” 齐康民大咧咧地说:“我,早就解放了。去年,她一南逃广州,敝人就解放了。” 而后指指胸口,问,“这地方,疼吗? ” 任秋风说:“疼。汤姆弹,近距离射击。” 齐康民说:“只要没趴下,就是一条好汉。不过,你知道这是为什么? ” 任秋风说:“你还有理论? ” 齐康民说:“我们这个民族,是活精神的。十年改革,当人们吃饱饭之后,社 会从单一走向多元,精神问题就上升为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了。这是一种周期性的社 会病。我认为,不久的将来,中国将是精神疾病的高发期,将出现群体的婚姻大裂 变,你我,不过是早走了一步。” 任秋风说:“鸟理论。” 齐康民说:“不,齐氏理论。” 任秋风苦笑了一下,没有再说什么。 往下,齐康民说:“转业了? ” 任秋风说:“转业了。” 齐康民说:“工作安排了吗? ” 任秋风说:“有点眉目。不过,还没有最后定。” 齐康民立时两眼放光,说:“那我得给你好好参谋参谋。你听我说,在中国, 三、四十年代的时候,前线在战场上,那是出将军的时代;五、六十年代,前线在 麦场上,中国出了陈永贵、董加耕、邢燕子……六、七十年代,前线在广场上,那 是大字报的年代;八十年代,前线在考场上,那是文凭的年代……现在是九十年代 了。九十年代,甚至是下个世纪,你知道中国的前线在哪里? ——据敝人的分析, 在商场上! ” 任秋风笑了,他有点苦涩地笑了笑,说:“康民,你在信上说,你老婆被一外 商拐走了。你如此仇恨商人,不至于要我去搞什么商场吧? ” 齐康民严肃地说:“正有此意。我在给你的信上不是说了嘛,在商品时代,人 要想不被商品驾驭,就必须去驾驭商品。” 任秋风沉思了片刻,说:“你觉得,我是这块料吗? ” 齐康民说:“你是。” 任秋风很果断地说:“那好,你从学校里出来,咱们一起干。” 可齐康民却摇了摇头,说:“老弟,你是,我不是。我是二线人物,我是一张 嘴。从来就不是一线人物。你听我说……” 当齐康民又要长篇大论发挥时,任秋风说:“康民,我三天三夜都没合眼了。” 齐康民说:“那你睡,你好好睡一觉。等你起来咱们再聊,聊他三天三夜。” 可就在这时,有人敲门了。齐康民开门一看,门口站着三个姑娘。这三个姑娘 都是他的学生。齐康民马上回头给任秋风介绍说:“秋风,你来你来,我给你介绍 一下,这是我的学生,她们马上就毕业了。这个,叫上官云霓;这个叫江雪;这个 叫陶小桃。她们都是我老齐最好的学生! ” 可是,当他把三个女学生领进屋时,任秋风竟站在那里,打起了呼噜! 齐康民 对学生们说:“看,这个人睡了。他三天三夜没合眼,站着就睡了。” 三个女学生十分惊异地望着他,小声说:“还有站着睡的? ” 齐康民说:“一个能站着睡的人,你们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