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上海,是江雪的第一站。 开业前,“金色阳光”的准备正在紧锣密鼓地进行。在这期间,江雪和原采购 部的老吴一块,被派到上海去了。他们去上海参加一个全国最大的商品交易会。临 行前,任秋风把他们两个人叫到办公室,嘱咐说:“商场开业在即,你们一定要把 握好这次机会。要告诉所有的厂家,要让他们知道,咱们‘金色阳光’是中国第一 流的商场,有第一流的服务设施,第一流的经营模式……不要觉得口气大,这不是 口气大的问题,我们就是要当第一! 所以,我们进的货,必须是质量最好,品种最 全的! 这就是我的要求。” 江雪还没开口,老吴就说:“任总,放心吧,到时候我听江经理的,保证把事 办好。” 任秋风望着老吴,又特意交代说:“老吴,这次去上海,主要靠你了。江雪刚 出校门,没什么经验。你呢,我知道,是老采购了。你多出些主意,带带她。老吴, 拜托了。” 在这一行里,老吴的确是老江湖了。他在商场干了二十五年。二十五年来,他 一直做采购。 看看他那双眼睛你就知道,那里边有多少走南闯北的人生阅历,有多少个弯弯 绕绕……他的眼并不大,总是有很多血丝网着,那光就像豆儿一样的骨碌着,不时 会闪出一些狡黠的小火苗。他的鼻头也总是红着,就像是刚从酒缸里泡出来的大蒜。 可那泛红的鼻头却有着警犬一般的灵敏! 他佝着腰站在那里,像一匹老狗似的表示 着他的忠诚,一再地说:“放心! 放心吧,任总。” 可是,一到上海,两人就很快地发生了分歧。 上海是大都市,在此之前,江雪没有到过上海。所以,一到上海,吴国富就说 :“江经理,你第一次来上海,好好玩玩。我嘛,是老上海了。货的事,你放心, 就交给我吧。”江雪说:“那不行。 老吴,责任重大,咱还是先上会吧。”老吴就说:“那好,先上会。先上会。” 商品交易会在上海商贸会展中心举办。那是一个占地三万多平方米的巨型大厦, 楼前,上千条各式各样的广告条幅像瀑布一样从会展中心的顶端泻下来,人一走近, 就像是一下子就被那五光十色的洪流给吞噬了。在会展大厅里,那摆放出来的一个 个展台又像是万花筒一般的岛屿,人成了黑麻麻的鱼儿,不知该往哪里游。是啊, 在这里,你的眼一下子就不够使了,你像是掉进了商品的海洋,颜色的海洋! 在一 个个放射着无限磁力的岛屿前踌躇。江雪是个极其认真的人,她挎着一个包,手里 拿着一支笔一个本子,每到一处都要问,都要记……相反,老吴却显得很松快。他 背着两手,悠悠晃晃的,像是个出来逛庙会的老客。看样子,他的熟人很多。在大 厅里,不时有人跟老吴打招呼,一个个上前跟他握手,都叫他“吴经理”。吴经理 也笑着应。而后。 老吴贴着她的耳朵说:“你别在意。出门人,乱叫的,装装样子。”她笑笑, 没说什么。可是,走着走着,老吴就不见了。她再也找不到老吴了。她只好一个人 看下去。 这天,江雪整整在会展中心泡了一天,记了整整一本子商品的产地、名称…… 连午饭都没顾上吃。可当她回到住地时,老吴却还没有回来。 于是,她就随便泡了包方便面,一边吃一边等老吴。有些事,她急着想跟老吴 请教。可是。她一直等到夜里十二点,连续敲了三次门,老吴仍然没有回来。她心 里说,这老吴,也太不像话了! 第二天上午,江雪准时地敲响了老吴的门。 老吴一身酒气,光身穿一裤头背心,迷迷糊糊地开了门,他揉着眼说:“谁呀 ? 这么早……”可一见是江雪,他立马慌了,回身就去穿衣,一边说:“哟,失礼, 失礼。”江雪手里端着买好的油条、豆浆,大大方方地走进来,说:“老吴,你还 没吃饭吧? 快吃吧。吃了咱就走。” 老吴虽穿好了衣服,却醉眼惺忪地坐在床上,说:“去,去哪儿? ” 江雪说:“会展中心。” 可老吴说什么也不去了。老吴嘟嘟哝哝地说:“你,你去吧,我不去了。” 江雪说:“不去? 为啥? ” 老吴说:“我不想去。我,我头疼,不舒服。” 江雪沉着脸说:“老吴,你是经理,我是经理? ” 老吴没好气地说:“你是经理。” 江雪说:“既然我是经理,你就得听我的。咱们是来进货的,不去会展中心, 不跟厂家见面,怎么进货? ” 老吴又改口说:“我,我,我腿疼。走不动。” 江雪沉默了片刻,说:“老吴,吴师傅,你是不是对我有意见? 你要有意见, 你就说。任总也说了,你经验丰富,让我多向你学习。” 这时候,老吴把两腿一盘,说:“你愿意听我说? ” 江雪说:“你说。” 老吴说:“如果让我说,我就告诉你,去会展中心没有用。那里的商品都是样 子货,也就是做做广告、摆摆样子……” 江雪吃了一惊,说:“那你说……怎么办? ” 老吴眨着他的小眼睛,说:“你知道什么是生意? ” 江雪望着他。 老吴说:“生意就是来往,来往就是关系。” 往下,老吴说:“你知道关系靠什么建立? 一个字:酒。搞采购,大多是在酒 桌上解决问题的。 商品交易会,说白了,就是酒会。头一条,你得学会喝酒,不会喝酒,你就白 来了。那个会展,看一天也就是了,该记的也都记下了。你要听我的,就坐屋里等 着,该怎么着,我会叫你……” 江雪不服。她不相信一切都是可以在酒桌上解决的。她不相信不做大量的比较, 就能选出好的商品;她不相信这种“生意就是来往,来往就是关系”的屁话;更确 切地说,是她不相信老吴这个满身酒气的人! 可是,她毕竟是第一次出来搞采购。 在会展中心那个商品的汪洋大海里,她的确有点晕头转向。那一处一处的商品让人 看得眼花缭乱,讲解者也一个个说得天花乱坠……如果不信老吴,叫她相信谁呢?! 接下去,老吴说了一句话,正是这句话打动了江雪。老吴说:“江经理,说实话, 这次出来,你是不会担什么责任的。你毕竟是第一次……无论搞好搞坏,都是我的 责任。要是搞砸了,回去,我这饭碗就敲了。” 于是,江雪说:“好吧,我听你的。”可是,话虽说了,她还是不甘心。 而后,一连三天,江雪都像是在“船”上度过的。她都快要晕死了! 每到半上 午的时候,老吴一准会跑来叫她,说:“江经理,跟我走。”接着,一领就把她领 到豪华酒店里去了。而后就是跟那些从山南海北来的供应商喝酒……开初,她说她 不会喝。可老吴说:“小江( 一到酒桌上,他就叫她小江) ,有句话你知道吗? 喝 酒看工作,这是工作。咱就是干这的,你说你不喝行吗? ”再加上供应商一劝再劝, 她只有喝了……可每次喝酒回来,她就像死过去一样的难受! 后来,还是老吴的一 个眼神让她产生了警觉。一次,酒至半酣的时候,朦朦胧胧中,她见老吴正在给那 些供应商递眼色?!于是,她一下子明白了,这是老吴在故意整她! 也就是这一次, 她学会了吐酒,她跑到卫生间里,把手伸进喉咙,硬是掏着、呕着把酒吐了出来… …也就是这一次,她是自己偷偷溜走的。 第四天,无论老吴说什么,她再也不去了。 她说:“老吴,你去吧,进货的事,就委托你了。”老吴就说:“那好,我豁 出来了。你好好休息。” 后来的时间,江雪就开始单独行动了。她重新回到会展中心,跟一个一个展台 的厂家接触……夜里,当她弄清供应商的住址后,还专门跑去,跟那些供应商见面, 一个个向他们求教。 在短短四天时间里,她接触了几百家供应商。就是这四天,她甚至觉得比她上 四年大学的收获都大! 终于,在会展快要结束的时候,她捉住了老吴的狐狸尾巴! 那是黄昏时分,她独自一人从会展中心走出来,却被一个南方小个子拦住了。小个 子说:“小姐,你是金色阳光的吧? ”她说:“是啊,你怎么知道? ”小个子说: “我是成都糖业烟酒公司的,我姓蔡。你叫我小蔡好了。我们住在花地酒店,我见 过你的。”而后,他说:“我跟你反映个问题。格老子的,你们那个姓吴的,太不 地道了! ”江雪问:“老吴,咋不地道了? ”小蔡气愤地说:“他本来答应从我们 那儿进酒的,后来,他受了厂家的贿,四万! 就把合同取消了! ”江雪说:“你说 他受贿,有证据吗? ”小蔡说:“当然有证据。格老子的! ”江雪说:“我是经理, 你只要有证据,我会处理的。” 小蔡说:“狗日的,我原也答应要给他回扣的,我正在请示……可他突然就变 卦了。那天,就在花地,他从三楼下来,夹着一个大信封,鼓鼓囊囊的。他酒喝多 了,没看见我,摇摇晃晃地走了。 第二天,口气就变了。我知道是哪家,我有一表妹,在那家酒厂当出纳,我专 门打电话过去,是她告诉我的,四万! 不信,你去看看,他房间里肯定有个大信封, 上边有字的……” 当天晚上,江雪回到住地,立刻就去了老吴的房间。老吴不在,她让服务员开 了门,进屋后,一眼就看见了放在桌上的那个空了的大信封……她在屋里站了一会 儿,就走出来了。 然后,她就一直站在楼梯口等老吴。一直等到十一点的时候,老吴哼着小曲回 来了。他摇摇地走上楼梯,见江雪在楼梯口站着,就诧异地问:“江江江,小江, 你站这儿干什么? ”江雪很严肃地说:“老吴,有句话,我要告诉你:要想人不知, 除非己莫为! 你好好想想! ”说完,扭头就走。老吴像是挨了一闷棍似的,头上一 下子冒汗了。他踉踉跄跄地追着江雪说:“你你你,我我我……你什么意思?!”江 雪说:“想吧,自己想! ”而后,“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 当夜,江雪给任秋风挂了长途电话。江雪说:“任总,我给你汇报个事。这事 很严重:老吴受贿,证据确凿。我打算让他先回去,听候处理……”在电话里,任 秋风沉默了片刻,说:“多少? ”江雪说:“查证的,是四万。”而后,又是一阵 长时间的沉默。江雪急了,对着话筒说:“任总,这可是千真万确呀! 老吴他故易 刁难我,就是要……”可是,却听电话里说:“你回来吧,你被撤职了! ” 江雪一下子愣住了。她手拿着话筒,脑海里一片空白! 过了一会儿,她问: “为什么? ”电话里,任秋风冷冷地说:“没有为什么,你回来! ”而后,他又说 :“——你让老吴听电话。” 江雪放下话筒,木然地走出去,敲了隔壁老吴的门。老吴开门后,有点语无伦 次地说:“江经理,你听我说,你可不能听那些嚼舌头的……我,我可什么也没干。” 可是,江雪瞟了一眼桌子,那个信封已经不见了。她只默默地说:“任总的电话, 让你接。” 老吴脸色一下子变了,他跟着江雪走进她的房间,像是有些烫手似的,迟迟疑 疑地拿起电话,头上冒出了一豆儿一豆儿的汗珠。他结结巴巴地说:“任、任总, 我我我……”可是,只听电话里说:“老吴,你不要说了,上海的情况我都知道了。 江雪没有经验,不太称职。这样,我让她回来。 那边的事,就全权交给你了,你一定要办好! ”立时,老吴的腰一下子直起来 了,他对着话筒说:“任总,你放心,你放心好了。我就是肝脑涂地,也要办好! 噢,一定一定……” 当老吴放下电话时,再看江雪,那神情就不一样了。这时候,他又一口一个 “江经理”了。他说:“江经理,虽然任总说了,你也别慌着走。俗话说,将在外, 君命有所不受。你在这儿好好玩几天,来一趟不容易,去外滩、南京路、淮海路、 城隍庙……好好看看。钱的事,你不用考虑,我让那些朋友给报了,这都是些小钱, 我绝不会让你犯错误。” 江雪一声不吭,就在屋里默默地收拾东西……老吴说:“你看,你看,江经理, 你慌什么? 这就走啊? 你也太……” 江雪就那么一声不吭地收拾好东西,拉上箱子,出门去了。她是哭着走的,一 路上泪流满面! 一直到坐上火车的时候,她还在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