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省城《晨报》闻记者的傲慢,也是一般人想象不到的。 当天下午,当任秋风带着江雪赶到《晨报》报社的时候,这位闻记者竟然让他 们在门外整整等了四个小时! 他们当然不知道,这位闻记者,在省内也是个响当当 的人物。大凡响当当的人物,都是有个性的,或者说是性格上有些毛病的。闻记者 在业余时间写点杂文,笔是很锋利的,是刀刀见血的那种人。有了这支笔,他的傲 慢,就成了性格特征了。 初次见面,经一年轻小伙的指引,推开门的时候,他们看到的是一个梳着大背 头的人。这人的穿着很不讲究,脖领子油汪汪的,却把身子斜霸在藤椅靠处,穿着 一双破皮鞋的双脚交叉着戳在办公桌上,就那么摇晃着。脸上是一个长长的有机玻 璃烟嘴,那烟嘴冲着天,吐着一圈一圈的烟雾……这位闻记者,见有人进来了,身 子未动,只在吞云吐雾的间歇问一句:“——找谁? ” 任秋风说:“请问,您就是闻记者吧? ” 闻记者身子仍然未动,却有些不耐烦地说:“什么事? 说。” 任秋风说:“我们来给您反映点情况。” 闻记者很干脆,他把烟灰一弹,说:“反映情况? 出门向左,找信访处。”说 完,仍继续吞云吐雾。 任秋风说:“这事跟您有关,我们必须找您。” “找我? ”闻记者先是把交叉着的两只脚收回来,而后却又更舒服地伸开去, “叭、叭”两只皮鞋重新落在办公桌上,仍是半仰半躺的弄出一个更舒服的姿势, 脸儿都不扭。 这时,江雪耐不住性子了,说:“对,就找你。” 闻记者听到一位女士的声音,这才扭了扭脸,闷闷地说:“找我是吧? 那你们 等着吧,我正赶一篇稿子……要不,明天吧,明天。” 江雪刚要说什么,任秋风扯了她一下,说:“那好,我们在外边等你。”说完, 拉上江雪退出来了。 可就这么一等,整整让他们在过道里等了四个小时,等到八点钟的时候,天已 黑透了,整个报社的人也几乎走光了。这时候,江雪耐不住性子了。她是替任秋风 难受,说:“任总,咱不等了。豁出去,让他登去,随便! ” 任秋风也不解释,只说了一个字:“等。” 一直等到当晚十点钟的时候,那个门开了,先是烟雾腾腾的,而后,这位闻记 者伸着懒腰,像个病猫似的从屋子里走出来。当看到他们两个人的时候,他很吃惊 地说:“哎,你们,怎么还没走啊? ” 任秋风说:“你不让等嘛,我们一直在等。” 到了这时候,闻记者脸上才有了一丝不好意思的表情,说:“你们,还、真等 啊……”说着,他这才重新打量了二人,点点头说,“我的确是赶一篇稿子。好吧, 进来吧。有话快说,我只给你们十分钟的时间。” 两人进门后,任秋风先递上自己的名片,而后又拿出那篇稿子的复印件放在桌 上,说:“闻记者,这篇文章是您写的吧? ” 闻记者看了一眼,大咧咧地说:“不错,这稿子是我写出的。怎么了? ” 任秋风说:“我们认为,这篇文章有不实之词,与实际情况有很大出入。所以, 想给你反映……” 闻记者没等他把话说完,就十分傲慢地说:“什么不实之词? 我告诉你,这是 我本人,亲自采访的。这篇文章,谁说也不行,必登! 里边的每一个标点都不能动 ! ” 任秋风仍然耐着性子说:“闻记者,你听我把话……” 可这姓闻的根本不容他多说,他把手里的烟嘴一横,再一次打断他说:“我送 你四个字:文责自负。这稿子是我写的。我的笔名:问天。你要认为有不实之词, 费什么话,告我去吧! ” 往下,任秋风看越说越僵,他深吸了一口气,再次郑重地说:“闻记者,我们 之所以来,是出于对你的尊重。我们以为,你是一个正直的人。所以,我们想给你 反映一下情况,也只占你十分钟时间。我们讲了之后,你如果坚持要发,那是你的 事。至于诉诸法律,那是下一步……”说着说着,任秋风的口气也硬起来了。 这时候,闻记者愣了一下,用自嘲的、很刻薄的口吻说:“我正直吗? 一个爬 格子的虫,蚯蚓一般活着,谈不上正直不正直。” 此刻,任秋风见是个机会,马上说:“江雪,你把当时的实际情况一五一十地 告诉闻记者,不要漏掉一个细节。要实事求是,不夸大也不缩小,是什么就说什么。 ——说吧。” 现在,江雪终于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了。于是,她调动了所有的心智,话语轻 轻地,就像羽毛一样地,尽量不刺激人的神经,却又很清晰、生动地把话送进了对 方的耳朵。她如何从168 家宾馆查起;如何在寒风中一家一家地寻访井口先生;找 到后又是如何说服他的( 只有一点,拿到对方报表的事,她隐瞒了) ……一件一件 说得声情并茂,真挚感人。 听了江雪的陈述,一向自负的闻记者陷入了长久的沉思……他觉得,这件事的 确是有些莽撞了。当初,邹志刚找他的时候,是出于义愤,是打抱不平,他是有正 义感的。可现在,问题复杂化了,人家找上门来了,且有理有据……可那边呢,说 白了:是吃了、喝了、洗了、按了,而且还拿了人家的润笔费……这怎么办呢? 任 秋风看他犹豫了,接着说:“闻记者,竞争是有,但无恶意。这件事,我已向主管 商贸的皇甫市长,寥局长做了汇报,他们都不同意发表这篇文章……况且,文章一 旦发表,是要负法律责任的。” 闻记者白了任秋风一眼,那意思是:你别拿上头压我,我也不是吓大的! 我什 么样的人没见过? 什么样的事没经过? 肉,从任何一个地方割,都是烂的! 紧接着, 他动了一下身子,漫不经心地说:“我这篇文章,很客观嘛。也就是对不正当竞争 发表一些看法。对事不对人,抨击一下社会上的不正之风。仅此! 哼,他说不发就 不发了? 我实话告诉你,东方不亮西方亮,我的文章,全国任何一家报纸都可以发 ! ” 这时,任秋风突然说:“江雪,你出去一下,让我跟闻记者单独谈谈。” 江雪看了任秋风一眼,迟疑了一下,还是走出去了。 等门关上后,任秋风问:“闻记者,你有女儿吗? ” 冷不防地,问了这么一句,闻记者下意识地跟着说:“有啊。怎么了? ” 任秋风说:“那,往下,我可要跟你打官司了。 从明天开始,我就写一诉状,告你诽谤罪。从你文章登出来的那天起,我将把 官司从市里跟你打到省里,从省里打到中央,一直打到胜诉的那一天……另外,从 明天起,我就去找你们总编,而后再找新闻出版局,我要一个一个找,一级一级地 找,我要让所有的人知道,你这个人,品质是很恶劣的!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做 吗? 因为,你也是有女儿的。假如说你女儿光明正大地做了一件事情,晚上去见了 一个人,我要写篇文章,说你女儿‘在夜半时分’,‘哧溜一下’,‘钻进’了某 个日本男人的房间……不知你这个做父亲的,作何感想? 这就是一个‘父亲’的客 观? 在我们没有向你反映真实情况之前,你可以说是出于正义,是受了人家的骗。 但你知道真相之后,再这样做,那我就理解为,你是下作、低级,你不配做一个父 亲! 所以,我要告你! ” 此时此刻,闻记者被这一顿排炮打得有点发蒙。他愣愣地望着任秋风……可他 仍不打算认输。他嘴上说:“好,好,你告,你去告。我不信,你们做事,就那么 干净……”可他说话的语气,已明显有了变化。 任秋风说:“我当然要告。我还告诉你,一旦造成不良影响,江雪出了什么问 题,假如她自杀了、跳楼了……那么,你将为你这篇‘春秋笔法’付出一生的代价。 我们也将以恶治恶,以牙还牙! ” 闻记者忽一下站了起来,说:“你,威胁我? ” 任秋风说:“不是威胁。这是我必须做的。 我必须保护一个姑娘的清白。而且她本来就是清白的,医学手段可以证明这一 点。我说了,我要集我全商场之力,不惜任何代价,跟你打这场官司! 我也告诉你, 官司一旦开打,你必败。你信不信? ” 闻记者的确是还没碰到过这么强硬的对手,任秋风话里的“话”,他全听明白 了,他开始喝水,不停地喝水……久久,他说:“我实话告诉你,这些材料,是万 花的邹志刚提供的。你想怎么告怎么告,你要告,也告不着我……” 任秋风说:“我们会连他一块告。可文章是你写的。你刚才也说了,文、责、 自、负! ” 闻记者自觉一世英名,他当然不想陷在一场官司里。况且,上边对他也是有些 看法的。最近有几篇稿子,都大大小小地惹了一些麻烦。这次,万一出点什么事, 他也真兜不起……于是,他突然一拍桌子,愤愤地说:“这个老邹真操蛋! 材料是 他提供的,出了事他负责,我不负责。” 任秋风说:“该说的,我都说了。闻记者,我们就等你一句话了。” 闻记者闷了一会儿,到了最后一刻,他仍然不愿意说软话,他只是说:“这样, 我得让姓邹的写一证言,证明他提供的一切属实。他要不写,我就不发。” 任秋风明白了。他说:“他不会再找你了。” 闻记者明知故问:“为什么? ” 任秋风说:“因为这不是事实。” 临走时,任秋风以和解的口气说:“闻记者,不管怎么说,你还是有正义感的。 顺便问一句,你女儿多大了? ” 闻记者说:“十八,怎么了? ” 任秋风说:“十八的姑娘一枝花,你真幸福啊。” 闻记者心里窝囊,嘴里嘟哝说:“幸福? 不就一虫嘛。” 任秋风说:“你看,你一家两个女性,妻子、女儿,就是两朵花。一个男人, 身边有两朵花,多好。一个随着年龄,慢慢开败了;又一朵,又慢慢开起来了,这 是男人最大的幸福啊! ” 闻记者悻悻地说:“这个理论,我还是第一次听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