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男人对女人,一旦警惕了,就变成了一种关注。 江雪在管理上极为严格。每天清晨六点,她就准时站在了商场的大门口,直到 夜里十点钟所有的人走完,她才最后一个离开。在业务上,她也早已熟练了,不管 是进货还是销售,她都非常内行,那目光洒到哪里,一阵风,脚步就到了哪里.一、 二、三,准确地说出各种货物的数量、质量及销售的情况,把一个大商场管理得井 井有条。 这一下就省了任秋风很多心。 让任秋风感到奇怪的是,别看她小小年纪,整个商场没有一个人不怕她的。每 每她往那儿一站,就连商场里有名的刺儿头,见了她也是服服帖帖的。有一次,一 个部门经理说他们那儿的货发错了,不是60件,只有59件。江雪一皱眉头说,不对, 是60件,我查过的。你去找。果然,查来查去,最后在一个箱子里的塑料袋下边翻 出来了。那部门经理伸了伸舌头,服了。一个大商场,上万种的货,她怎么就记住 了? 不过,凡是需要拍板的事情,她都会及时地向任秋风请示,获得批准后她才办 理。这一点,更是得到了任秋风的赞许。 采购这一块,权力很大,本是江雪管的,突然有一天,她却主动让出来了。她 找到任秋风说:“任总,我给你提个意见。”任秋风说:“你说。”江雪说:“进 货渠道这一块,上头打招呼的人也多,你能不能亲自把把关? ”任秋风知道,就销 售这一块,一天下来,就够她忙的了。这本是上官管的,她一怀孕,江雪二话没说 就接过来了。于是他说。让小陶兼上如何? 江雪说不行,她太软顶不住。任秋风想 了想说,好吧。 进货这一块,直接找任秋风的人也很多。可他毕竟没有具体管。接手之后才知 道,自从“金色阳光”在全国出名之后,各种各样的供应商、代理商、推销商就蜂 拥而上。这仿佛是一支奇特的队伍,前仆后继,无孔不入,花样翻新,妙趣横生, 令人大开眼界! 自此,几乎是每天上午,任秋风就被这样的人包围着。他的办公室 门前总是排着长长的队列,等待着他的召见。你根本想不到他们会是些什么人,也 想不到他们会给你说些什么,但目的是很明确的,就是要把他们推销的货物放在这 个名牌商场的货架上。说来,这也是很让人骄傲的。 这天上午,排在第一个的是一位小个子男人。他一进门就先是鞠躬、微笑: “任总,我在这儿都等了三天了,我让你看看我的‘入’。”任秋风不明白:“入 ? 什么入? ”他就双手递上一张名片,说:“我是从湖南来的,姓火,人可( 何) 火。我让你看看‘入’。我们那儿的‘列入,……”任秋风一拍脑袋,笑了,说: “肉吧? ” 那人说:“对对,入。我的‘列入’是很有名的。” 任秋风说:“你的肉? ”他点着头说:“我的入。 我的入。”任秋风说:“这不行。我们商场进的货都是名牌产品,像金华火腿 呀、四川的湖南的这个这个……都是名牌产品,一般我们是不进的。”他说:“我 是‘新’的,‘新’的。有很多道工序……”任秋风吃了一惊,“肉还有新旧? ” 他说:“新的,的确是新的……”说着,他又拿出一张产品说明。任秋风接过来一 看,笑了:“腊肉,熏制的,对吧? ”他连连点头说:“对,对。”他说我这个人 ( 肉) 很不一般的,是土家族的古老方法新( 熏) 制出来的……先烤,用七种花柴 烤,而后再置火坑上新( 熏) ,将鸡( 橘) 皮、香高( 蒿) 十多种中药新( 熏) 出 来的……任秋风说,“你有卫生检疫局的证明吗? ”他说:“有哇,有。 下次,下次我带来。”任秋风说:“那不行,你得经过检疫。”他靠上前去, 附耳小声说:“这样行吧,我给你两成的回扣,行吧? ”任秋风脸一沉说:“什么 话? 你先去办。下一个! ” 下一个是推销俄罗斯产品的。这是一个看样子有三十多岁的女人,她个子高高 挑挑的,披一雪白的羊毛大披肩,脸上带着妩媚的笑:“任总,你去过俄罗斯吗? ” 任秋风说:“没去过。”她说你真应该去一趟。这样,我们远东国际贸易公司包了, 你来往的路费我们全包,请你去一趟俄罗斯。那里真值得一去! 说着唱起来了:深 夜花园里四处静悄悄,树叶也不再沙沙响;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唱着,突然问, 我唱的好吗? 任秋风说,你的产品是什么? 她说我跑遍全国,你这里是最好的,一 流的。我做边贸的,就想把最好的货放在你的商场里。任秋风说:“你代理的产品 是什么? ”她再次妩媚地一笑:“你这里需要什么,我就可以给你带什么,我可以 给你搞一个俄罗斯专柜,怎么样? ”说着,她从提着的包里一件一件往外拿,先摆 出了一套“俄罗斯套娃”,而后是桌布、军用望远镜、大披肩、围巾、不锈钢小勺 ……一摆一片。任秋风一笑:“专柜,我们这儿已经有了。”她扭了一下身子,嗲 嗲地说:“你让他撤了,你让他撤了嘛,啊嗯? ” 第三个一进来就鬼鬼祟祟的。他整个人就像是一个包袱,圆滚滚的。他的眼睛 很小,鼻子上有一个小肉疙瘩,他每说两句话,就要摸一下那肉疙瘩。他说:“任 总,你是见过大世面的,钱不咬手吧? 你要是怕钱咬手,我就走了。”任秋风一摆 手说:“出去出去。”他说你听我说完嘛,你得让我把话说完。我别的事没有,我 就是给你送钱来了。日本不是有日立吗? 我这是国立牌电视。 我电视的牌子就叫“国立”。你只要让我进场,别的事你就别管了,咱五五分 成。我只对你一个人,这行吧? 你放心,这电视明说了,是假的,是以旧翻新。但 看三个月绝无问题。咱就给他来个保修三个月,三个月以后,就不是咱的事了。 我决不让烫你的手! 现在的人,只认假,不认真;只认小道,不认大道……任 秋风伸手一指:“出去。” 第四个人穿了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军装。他进门就先行了一个军礼,说:“老营 长,还认识我吗??任秋风赶忙站起来,“你是? ”他说咱是一个团的。我是三营, 叫王先龙。任秋风一听,说:“噢噢,你,你怎么来了? ”他说我复员了,来看看 老首长。先说,我可没什么事,就来看看你。任秋风笑了:“有事你说。”他说其 实也没什么事,一点小事。咱那些战友说你这“金色阳光”都国际上有名了?!这可 不简单啊。你弟妹在家办了个服装厂,大小也算是个乡镇企业。她让我……任秋风 截住他的话,说:“先龙,咱这儿进的可都是名牌产品。”他说:“名牌。就是名 牌。咱那西装就叫个‘名牌’。”任秋风说:“先龙啊,别的事都好说,这个事我 不能答应你。”他说你试试嘛,你先卖卖试试。任秋风说:“你这不是让我砸牌子 吗? 这不行。”没想到,这位却身子一出溜,依着办公桌跪下了。其实他下跪时悄 悄把重力放在了一条腿上,那手垂下时,在右腿下垫了一个小黑包,他不想跪脏裤 子。他说老首长,只有你能救我了。不瞒你说,你弟妹急得都快上吊了! 那西服是 做出来了,可都压在那儿卖不动……任秋风赶忙说:“起来,你起来。这像什么话 ? ”他说驴把人都日死了,我起不来了。任秋风怔怔地望着他,沉思片刻,伸手把 几个兜全摸了一遍,从兜里掏出五百块钱,放在他面前,说:“这五百块钱你拿上, 要是愿留下,就在这儿干吧。这也是破例。 别的,我就帮不了你了。” 第五,这人是温州的。也是小个,俩眼贼亮,拿的是一百二十颗扣子。进来后, 他什么也没说,就把扣子一排一排地摊在桌上。他说这扣子全是我一个人琢磨出来 的。这十二颗是“风系列”。这十二颗是“花系列”,这十二颗是“水系列”,这 十二颗是“鸟系列”,这十二颗是“书系列”,这十二颗“兽系列”,这十二颗是 “扇系列”,这十二颗是“果系列”,这十二颗是“竹系列”,这十二颗是……任 秋风看了,说:“不错,你很有创意。”他说:“有创意是有创意,我房都卖了, 我老婆也跟我离婚了,我还一分钱没赚呢! ”任秋风说:“行,往下你就会赚到钱 了。东西不错,你可以进商场。”这温州人感激涕零地说:“任总,你真是我的恩 人哪! ” 这就像是一个小型的、只为一个人演出的舞台,每天都有各种各样令人忍俊不 禁的剧目上演。那或是喜剧或是谐剧闹剧,或是小品或是相声大鼓书,一出一出都 是让你乐的,你脸上不乐肚里乐,肚里不乐心里乐,这一切就是为了胳肢你,怎么 舒服怎么胳肢。也有让你生气的时候,那是奉承得不是地方,或是媚得过了火;你 骂他了,他夸你原则;你不原则,他夸你厚道;你不厚道,他夸你聪明……统共是 一个求字,商人在求人时,是什么话都说得出来的。 在这种时候,你不知不觉地就成了一个具有生杀予夺大权的人。好,是你一句 话。不好,也是你一句话;要,是一句话。不要,也是一句话。 你就是标尺,你就是准则,你就是那个随时可以说NO的人。那么,要怎么样你 才恩准说一句YES 呢? 再往下,那就是八仙过海,各显其能了。有私下里送礼的、 送钱的;有让你试听、试看、试吃、试穿、试玩的……对这些人,任秋风就像是商 海里的岛屿,还是能对付的。 虽然一日日拒绝着那海一样的奉承……在这方面,任秋风可以说是坚如磐石。 可他腰疼了。过去,他从未腰疼过。现在他的腰又酸又疼。脚上穿的皮鞋,也有些 夹脚。 这一天,江雪让人抬进来一个新式的皮转椅。她说:“你是老总,这事关一流 商场的形象,我不能不管。”这转椅是最新产品,带按摩的。 任秋风沉着脸说:“这不好。” 江雪说:“你起来。这也是细节。你说过,细节决定成败。” 任秋风再没说什么,默默地,就让她换了。 待他坐下后,江雪又说,“抬起脚。” 任秋风跳起来,说:“干什么? ” 江雪又说:“不干什么,穿新鞋,也可以走老路。”说着,她把一双圆口的礼 服呢布鞋放在了任秋风的脚前。任秋风穿上后,觉得又软又轻,脚上很舒服,就再 没说什么。 这一段,在工作上,两人可以说是珠联璧合,相得益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