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一 下雨了。 雨是九点多一点下起来的,初时短,而后渐长,网一样。它很快就打湿了映在 街面上的霓虹灯,溅起一个一个的雨泡儿。行人开始一蹿一蹿地跑起来,就像是一 个个在跳踢踏舞,很幽默地被雨驱赶着。汽车的轮子在地上发出嘶嘶的声响,一辆 一辆,刷一下刷一下,像是在给柏油路面抹油。远处仍有店铺里传出的“甜蜜蜜, 甜蜜蜜……”却再也吸引不住人了。 到了十点钟,雨仍然在下。这时,街上的行人已很少了,零零星星的,也都打 着雨伞,在路灯下一花一花走着。偶尔,会有人抬起头,看见商场外的台阶上站着 一个人,一个很傻的人。 谁看见这个人都忍不住想笑。他像是一只傻斑鸠,夹着个膀子,打着一把雨伞, 怀里还抱一把伞、一摞书,却被雨浇了个透湿! 伞举在前边,他却一直仰着脸往上 看,目不转睛地看,就像看到了什么稀罕。商场楼檐上的雨滴正好滴在他的脖子上, 滴一下,他缩一下脖儿,滴一下,他缩一下脖儿,看上去可笑极了。 这是个痴人。他是齐康民,给江雪送书、送雨伞来了。齐康民迷上江雪了。在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晕晕乎乎的,脑海里全是江雪。有一次,他竟然迷得忘记了上 课。他本是夹着讲义去给学生上课的,也不知脑子里哪根筋短路了,嘴里念念叨叨 的,就那么夹着本讲义迷迷瞪瞪地走出了校门,走上了大街,一直走到了商场门口 …… 刚好碰上小陶,小陶说:“老师,你干啥呢? ”这时他才迷过来,嘴里说: “噢? 噢噢。”扭头就走,可还是晚了。为此,他受到了学校的严厉批评。 齐康民在等江雪。他本来是可以上去的,都是熟人,他为什么不上去呢? 可他 就是不上去,不上去不为别的,是不想跟别人多说话,他为江雪而来,也只想见江 雪一个人。 齐康民一直等到十一点半的时候,才见楼上的灯一层层灭了。这时,他哆嗦着 身子拐到一旁去了,躲在了一个黑影里,他是不愿让人看见。 门口处,先是门响了一声,有两个保安走出来。 两人打着伞,在台阶上相互递了一支烟,点上,吸着走了。又过了一会儿,门 又响了一声,这次,才是江雪出来了。 江雪是拿着伞的。她刚要把伞撑起来,有一把伞已罩在了她的头上。齐康民说 :“这么晚,累了吧? ”江雪看了老师一眼,老师像个落汤鸡似的,却给她撑着一 把伞。她笑了笑,说:“看你淋的。” 齐康民一只手举着伞,说:“我是说,你累吗? ” 江雪说:“我很快乐。” 齐康民心疼地说:“太晚了,以后别那么晚。” 江雪说:“我有点饿了。” 齐康民说:“你没吃晚饭? ” 江雪说:“吃了。不过,这会儿又有点饿。” 齐康民很兴奋,马上说:“去我那儿,我给你下面。” 江雪说:“算了吧,太晚了。” 齐康民说:“那,就近吧。你想吃点啥? ” 江雪说:“只是一点点饿。” 齐康民四下看了看,说:“这会儿,干净点的,就夜巴黎了。” 江雪说:“就夜巴黎吧。” 于是,他们就去了一个亮着橘红色灯光的夜巴黎。夜巴黎是个有小资情调的店, 通宵营业,兼卖酒水面点什么的。里边是一排一排的吊椅,人坐上去摇摇的,很浪 漫。两人坐下后,江雪说:“老师,我请你,我一直说要请你呢。”齐康民擦了一 把脸,说:“别呀,你那点工资。”江雪凑上去,低声说:“也是你的好几倍。” 齐康民说,“真的? ”江雪点点头。齐康民说,“不过,你还是让我绅士一下。让 我绅士一下吧。”江雪说,“好好,你绅士。”而后又悄声说你想不想喝点酒? 齐 康民说酒啊? 太想了! 你们老不让我喝。你说喝什么吧? 江雪说红酒。齐康民说带 色的? 好吧。不过,我想喝点白的,我来点白的吧? 江雪说你可不能喝多了,你喝 多了我背不动你。齐康民说好好,不多,就二两,我要二两白的,行吧? 正在这时, 邻座突然传来了一阵含有醉意的笑声,那笑声齐康民很熟悉。他扭头看了看,给江 雪递了个眼色,说:“邪了。” 江雪小声问:“又是那个女人? ” 齐康民点点头说:“苗青青。” 江雪皱了一下眉头,说:“你别理她。” 齐康民说:“她那边有人,好几个人,我理她干什么。” 一会儿工夫,酒,红的白的,俩小菜,热腾腾的牛肉面,全上来了。齐康民举 起酒杯,说:“祝贺你。” 江雪脸有点红,说:“祝贺我什么? ” 齐康民说:“你不当了副总嘛,我还没给你祝贺呢。干杯。” 江雪端起酒杯,轻轻地碰了一下,有点不自然地说:“当副总算什么……不过, 我很快乐。” 齐康民说:“快乐就好。只要你快乐,干什么都无所谓,你说是吧? ” 江雪怔了一下,说:“是呀。是。” 乘着酒兴,齐康民说:“江雪,我一直觉得,你童年里有个阴影。你看我说的 对不对? ” 江雪又端起酒,在齐康民的酒盅上碰了一下,说:“来,再喝一杯。”而后说 :“你看出来了? ” 齐康民说:“你眼里有洞,那是个黑洞。真的,江雪,我没跟任何人说过。这 怕是跟你的童年有关……我一直想把那洞给补上。要是能补上,你就真正快乐了。” 突然,江雪有些不快,目光一愣,说:“你告诉我,你听谁说的? ” 齐康民见她生气了,赶忙说:“我,我听别人说的。” 江雪说:“别人,哪个别人? 我告诉你,你可以相信任何狗,就是不要相信人。” 齐康民一怔,较真儿说:“不对。我既然可以相信狗,就可以相信人。这里边 有个逻辑关系问题。你童年……” 江雪空时打断他的话:“你又哲学了。你一喝酒就哲学。你烦不烦呢? ” 齐康民说:“这怎么是哲学呢,我哲什么学呀? 我是关心你。” 江雪举着手里的酒杯,小声说:“——敬爱的老师,我已经毕业了。” 齐康民说:“这跟毕业有什么关系? 你毕业了,所以你也不用叫我老师。你叫 我老康,老齐,随便叫什么都行。真的,我告诉你,你心里有病,只有我可以治你 的病,你信不信? ” 江雪歪着头,笑笑地、样子坏坏地、调侃说:“——老康? ” 齐康民却认真说:“对,就叫我老康。” 江雪低头喝了一口面汤,嘴里吸着一根面条,仍调皮地说:“老康,康大夫, 你让我喝口汤.行吗? ” 齐康民说:“你喝你喝。” 江雪喝了几口面汤,脸红扑扑的。她再次端起酒杯,说:“——老康,干杯。” 而后她昵昵地说,“你说我眼睛好看,我眼睛真的好看吗? ” 齐康民也端起酒盅,跟江雪碰了一下,说:“当然好看。为你的眼睛干杯。你 眼睛下边有内容……”一口喝干了,他又用请求的语气说,“我得再要一瓶二锅头, 小二两的,行不行? ” 江雪说:“不行。你要再喝,我就走。” 齐康民心里有话。他心里说,我得再喝一点,再喝一点就能把那句话说出来了。 不喝酒说不出来。他说:“给老师个面子,小二两的? ” 江雪说:“你说的。说话要算数,老康。” 齐康民说:“好好,小二两。老康就要一瓶小二两的,一滴也不多喝。这行吧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