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一些莫名其妙的变化,陶小桃已经感觉到了。 她发现,商场的职工正在慢慢疏远她。这疏远似乎还带一点羞涩,带一点躲闪, 带一点说不清楚的小可怜样儿。近来,她们好像总是躲着她走。要是真躲闪不及, 正好碰上了,就贼样的四下瞅瞅,见周围没人,就迅速贴上来,抓住你的手,悄声 说:那是个蝎子,你防着点! 而后搜肠刮肚地说些热心话。有时候碰上了,又刚好 周围有人,就看着你,点点头,那头似点非点,外人根本看不到,就一双水眼睛, 巴巴地望着你,像是恳请你原谅似的。也有的时候,就那个包子吧,碰上了,也是 抓住你的手,说陶经理,你瘦了。你可是个大好人哪……正说着,那耳朵像长了翅 膀一样,听到点动静,突然就把手抽出来,装模作样地拍打着自己的衣服,还低声 说:陶经理,骂,你骂我两句,大声点。这样,弄得陶小桃心里很别扭。 她知道,她们是害怕江雪。 对江雪,她是越来越反感了。论说,是同学,又一个屋住了那么多年,谁都了 解谁的。可过去。江雪没这么张扬,也没这么霸道,话很少,姿态也是很低的。可 现在就不同了,一当上副总,就像是地里的萝卜栽到了摩天大楼上,那已经不叫萝 卜了,那叫“太极水凌凌”或者是“STE- wAYDESS”! 人站在了云彩里,仿佛那日 子,一刀一刀,生生就是要“夺”的。 当然,这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无意中,她发现了江雪的一个秘密。 这才是她最最气愤,最最不能容忍的! 陶小桃本是个与人为善的人。可人善,并不 等于傻。种种迹象表明,江雪太过分了,她已经超出了陶小桃所理解的、做人的底 线。这个江雪,什么都要夺,难道连男人都要夺吗?!记得有一次,陶小桃上楼去给 任秋风送报表。一推门,却发现任总不在,屋里只有江雪。江雪蹲在地上。一手肥 皂泡,正在盆里揉着什么……出了门她才醒过劲儿,江雪正在给任秋风洗内裤! 一 个姑娘,你跑去给男人洗什么内裤?!还有,秋天的时候,她又一次碰上,江雪在给 任秋风打领带,按说老总不会,帮他打一打也没什么。可她打的时候,一点也不忌 讳什么,踮着脚,都快亲到人家脸上去了。再有,陶小桃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 始,江雪跟任秋风说话,越来越随便了。她几乎很少称“任总”了,说话时大多都 省略主语,有时说着说着就“你你”了……就此,陶小桃断定,他们之间关系不正 常。 另外,让陶小桃反感的,是她跟齐教授的关系。齐教授这人,说来很有学问, 就是在学院里待久了,对人对事一根筋,不拐弯的。陶小桃早看出来,他是迷上江 雪了。他动不动就往商场跑,经常来给江雪送书,陶小桃就碰上过好多次。 可江雪却对他很带样儿,想理就理,不想理了,就不理……把一个有学识、有 身份的教授弄得跟晕头鸡似的。按陶小桃的想法,这很不好。你明明知道齐教授喜 欢你,你要是愿意,就跟人家好;你要是不愿,也给人家明说,让人家死了这个心。 你这样不杀不放的,算什么? 况且,她又跟任总眉来眼去的,这就更不好了。 这一切,小陶都是看在眼里的。看在眼里,却又不能说。你给谁说? 你要说了, 就会影响同学、同事之间的关系。说不定就会闹起来,那样的话,大家都不愉快。 何必呢? 可是,老不说,心里就像坠着什么似的,很沉。将来有一天,上官要是知 道了,会埋怨她的。她会说,咱们这么好,你为啥就不能给我提个醒呢?!一想到这 里,她就心疼上官,她现在怀着孩子呢,马上就要生了,这些事,当然不能让她知 道。 陶小桃做人是有原则的。按她自己开玩笑时的说法,她是南北结合的产物。母 亲是南方人,父亲是北方人,她既继承了母亲的小巧、细腻、白嫩,又继承了父亲 的大度和平和。特别是小时候又跟着姥姥在南方呆了几年,姥姥做人的谨慎和利落, 都给了她不少的影响。她平时是一个脸上总带着笑的人,初一看像是个甜妞,不得 罪任何人。可要是遇上什么事,却也是个不怕事的。她牢记着姥姥常说的一句话: 没事不惹事,有事不怕事。终于有一天,当她忍无可忍的时候,她才说出了那句话 :“你才过分! ”这算是她对江雪的警告,也是提醒。 对于任总,陶小桃原来是很钦佩的。可以说是无比钦佩。她觉得,这才是一个 男人! 他肩膀挺挺的,是一个有大担当的汉子。甚至对他说过的话,都会留在心里 慢慢品味。所以,来商场之后,她对他的每一句话都很信服,每一个决定都不折不 扣地执行。知道他跟上官好了,也是满心喜欢的,很替老同学高兴。可是,时间长 了,一天一天地,她也看到了树叶的背面,就觉得这个人、这个人哪……唉,却又 是一下子说不清的。 现在,她已经明白自己的处境了。江雪这么一而再,再而三地挤对她,也是有 原因的……她所看到的,正是江雪不想让她知道的。特别是最近几天,她已明显地 感觉到,有一种无形的压力正在慢慢向她逼进。 按说,她是抱着一腔热情来到“金色阳光” 的,可当事业蒸蒸日上的时候,她却待不下去了! 这些藏在心里的话,她很想 给上官说说,可这种时候,却又不能说。所以,何去何从,她一时还拿不定主意。 当然,陶小桃心里也是藏着一份秘密的。这是她一个人的秘密,她从未对任何 人说过。她这个人,事不落到头顶上,她是不去想的。当李尚枝哭着对她说,陶经 理,是我把你坑了。你看,我给你惹了多大的事! 她却笑着说,你看我脸上不是没 麻子吗,哪儿有坑啊? 没事,真没事。 所以,当有人通知她,任总要见她的时候,她已有了精神准备。心里说,那个 时刻,是不是到了? 可是,站在任秋风新办公室门前的时候,陶小桃心里还是有点 跳。这跳是不由自主的,也不是怕,是慌。要说慌什么,也不确定。就像是去参加 一个没有把握的考试,准备是准备了,可心里仍没有底。她安慰自己说,管他呢, 车到山前必有路,有路就有丰田车,看这广告做的? 就此,她敲了敲门。片刻,门 里有了一声:“进来。” 这一声“进来”没有以前洪亮,听上去很散,很冷漠。那个“——来”是往下 拖的,有些不耐烦,也有些不得已。就是很自以为是、很应付的那种。 于是,陶小桃就推门进去了。进去之后她的眼睛就不够使了,任总的办公室变 化太大了,大得她猛一下很难适应。走了几步,她就觉得脚下一软一软的,软得一 点声音也没有,低头一看,地上铺的是纯羊毛的地毯。那个巨大的地球仪,正在眼 前旋转着……冷不防就像是进了宇宙似的。 那个人吧,在一张黑色的大皮转椅里端坐着,乍一看,像神一样! 任秋风倒还 是很客气的,他说:“坐吧,小陶,坐。”可他一连说了好几遍,小陶却没有坐。 小陶就像是没听见似的,就那么愣愣地站在那里。她真是没有听见,她走神儿 了。她只觉得“咔嚓”一声,她心里有什么东西齐刷刷地断了! 断得很彻底。顷刻 之间,她满脸都是泪水,她眼里的泪哗地就泻出来了,那不是流,是彻底的释放, 是瞬间的宣泄。就像是一个长期关着的闸门,猛一下子打开了……她哭了,哭得很 突兀,很猛。先是呜呜的,接着是哇哇大哭! 真是痛到了极点的样子! 看她哭了, 任秋风就觉得她是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了。他也就不好再郑重其事地批评她了。 他也知道这是个好人,就是软了一点,有些散漫。 人无完人,能有这个态度,就好。任秋风安慰她说:“别哭了,不要哭了。能 认识到,就能改正,改了就还是好同志。说实话,免你的职,也是不得已。制度嘛, 谁都要遵守。” 陶小桃很痛快地哭了一阵,就不再哭了。她说:“任总,对这里的一切,我还 是很怀念的。” 任秋风觉得她用词不当,可这个时候,也不好多批评她。就说:“是啊,这几 年,咱们共同创业,你是给商场做过贡献的。这都知道……你也不要有思想包袱。 放心吧,只要改正错误,到时候啊,再提起来嘛。” 陶小桃微微一笑,那是梨花带雨的笑,她笑着说:“任总,过去你是不用‘啊 ’的,今天你用了三个。不过,我还是感谢你对我的培养和关照。” 任秋风也很想缓和气氛,他笑着说:“是吗? 过去你好像也不用‘还是’,今 天一下子用了两个。” 陶小桃说:“以后就不用了。过一会儿,我就把辞职报告给你送来。再见了, 任总。” 任秋风猛地拍了一下脑袋,他在心里骂了一声“妈的! ”他的判断力怎么降得 这么厉害? 这小女子,从她一进门,他就应该看出来的。于是,他有点慌,忙说: “小陶,等等,你等等。你有什么意见,有什么想法,可以说嘛。就是真要走,也 不慌嘛,到时候,我给你送行。” 陶小桃转过身来,神思有些恍惚地说:“任总,外边下雪了。一片洁白。有雪 给我送行,这就足够了。” 有那么一刹那,任秋风有些后悔。他想,这个决定是不是错了? 目前正是用人 之际,似乎不应该放她走。再说,还有上官那边,怎么交代……他猛地站起身来, 想拦住她。可转念一想,制度。制度还要不要了? 没有制度,你怎么统驭这一切? 又一想,这小女子,明明是在向他挑战! 自创业以来,这也是他第一次正面迎接来 自内部的挑战。她是要炒我? 对此,是万万不能退的! 于是,他的身子又缓缓地落 下来,坐端正了,说:“这样吧,小陶,我给你三天的考虑时间,你随时可以回来。” 陶小桃却表现出了从未有过的执拗。她说:“不用了。我不会带走这里的一针 一线。该交的,我会交清楚的。任总,临别,有一句话,你愿听吗? ” 任秋风说:“你说。” 陶小桃说:“请保护好你的肋骨。” 任秋风听了,愣愣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