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一 那是个不宜接电话的时刻。 电话铃响的时候,任秋风正在东郊一个高尔夫球场上学打高尔夫球。 这个占地一千多亩的高尔夫球场是位泰国商人出资建的,投资八千万。这也是 中部省份的第一家高尔夫球场。球场主要是给富人建的,也像京城一样吃喝玩一条 龙服务,实行的是会所制。所以,来这里打高尔夫不是为了打球,而是为了玩“派”。 人“款”到了“亿锭”( 一定) 程度,不打高尔夫,你打什么呢? 况且,他是被人 请来的。请他来的是“金色阳光”的三位大股东,不管想不想打,装也要装一装的。 可他刚按规定姿势举起球杆,电话就响了。 然而这个时候,任秋风不想接电话。近一个时期,“金色阳光”集团的资金链 出了一些问题。 说白了,是一些供应商对他长期拖欠货款不满,整天在屁股后追着要账……可 是,当着三个大股东的面,他当然不想让他们知道内部的情况。于是,他用调侃的 语气说:“不接了。我总得给自己放半天假吧。”说着,他从裤兜里掏出手机,很 大气地按了一下,而后把手机关到了震动上。可是,当他把手机改成震动后,手机 是不响了,却像个跳蚤似的,一直在裤兜里蹦跳。每隔三五分钟,它就震你一下, 不屈不挠……震得大腿根很不舒服。任秋风知道,这肯定是有什么急事,可当着这 些人,他不能接。 之所以把任秋风约出来打高尔夫球,三位大股东也的确有想法。当初,他们对 “金色阳光”十分看好,不然,也不会把近一亿的黄金白银投进去。可是,说话间 三年过去了,从表面上看,“金色阳光”集团形势大好,已经从一家发展到了35家 连锁店,在香港、美国都有分支机构……并号称从无形资产到固定资产加上摩天大 楼( 摩天大楼还在挖地基呢) 足足有50亿之多! 这当然是升值了。可这仅仅是数字。 说白了,这数字也大多是估算出来的,而实际情况如何? 他们心里却没有底。尤其 是最近,他们不断听到一些风声,说金色阳光集团的经营情况很不好,严重亏损, 有可能出现雪崩……于是三位大股东私下一商量,决定把任秋风约出来,探探他的 口风,摸一摸底。如果情况确实很糟糕,那得赶紧把资金撤出来。 如今,市场经济风云变幻,一时通货膨胀,一时又银根紧缩,有好多企业说垮 就垮,这不能不让人担心。所以,名义上是打高尔夫,可双方打的是“心理战”, 是商人之间的一次心智上的较量。 他们四个人,实际上是一对三。任秋风算是一方;大老郭,工商行的行长薛民 选,交行的副行长千有余,算是一方。他们三人,是一个利益集团。私下里又以大 老郭的马首是瞻,什么事都听大老郭的。而大老郭的背景十分复杂,你看,他明明 是中原人,却有一本香港护照。据说他的夫人原在香港经商,现又入了加拿大籍, 如今住在多伦多的一栋阳光明媚的别墅里。有传言说,他这个夫人可是大有来头, 年龄比他大得多,他就是靠着这个夫人起家的……至于真实情况,就不得而知了。 大老郭今天上身穿着一件米黄色的休闲T 恤,下身是乳白色的休闲西裤,脚上是一 双耐克鞋,看上去一下子年轻了许多。他站在高尔夫球场上,随随便便地拄着球杆, 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球童,那球童是个在校的女大学生,是趁着星期天出来打工的。 她穿一球童马甲,身上背着球袋,推着一自助球车,大约是没干多久,样子有点傻。 大老郭眯着眼看了一会儿,像是想起了什么,若有所思地说:“老任哪,实话对你 说,二十五年前,在香港,我也是当过球童的。球童也不好当啊! ”任秋风说: “是吗? 你还有这段经历? 说说。”这时,千有余在一旁插了一句:“大哥可是见 过大世面的,久经沙场,什么没干过?!”大老郭溜了千有余一眼,说:“你这个老 千,哪壶不开你提哪壶。往事不堪回首啊! 我当球童那阵,还没这姑娘大呢……” 接着,他话头一转,又对任秋风说:“老任,你知道选球童的第一个标准是什么? ” 任秋风摇摇头,说:“这我是外行,不懂。”大老郭说:“眼。选球童的第一 个标准是眼,眼要好。你想,球‘啪’一下打出去,谁知打到哪儿去了? 球童得在 第一时间里把落点找到,而后跑去捡球……所以,眼! ”任秋风笑着说:“听你这 么一说,我明白了。郭董是鹰眼! ”大老郭意味深长地说:“谈不上,年轻时候还 行。不过,现在年岁大了,兴许也有看走眼的时候啊……”任秋风说,“看来,我 根本不是你的对手,今天是败定了。不过,如果是射击,你肯定不是对手啦。我是 什么枪都打过……”大老郭淡淡地说,“其实,把你约出来,也不是为了打球。你 责任重大,怕你累着,不过是让你出来玩玩,散散心罢了。”任秋风笑着说,“我 是给你们打工的,大佬们如此体恤,谢了。” 阳光很好,草坪如画。站在球场上,举目望去,让人有到了国外的感觉。可说 是打球,虽然是四个人一块儿来的,也就是大老郭和任秋风两人打几杆,另外两人 陪着,几乎相当于在草坪上散步……所以,当球打到一个果岭上的时候,大老郭从 兜里掏出一张百元钞票,对立在一旁的球童招招手说,“姑娘,谢谢你了。我们也 就是聊聊天,说说话,不打了。你去吧。”那球童很识趣地接过小费,说声谢谢, 背上球袋,拉上球车走了。 那姑娘走了几步,还回头看了他们一眼,心说,有这么贵的金卡( 她知道,一 张金卡好几十万呢) ,怎么就不好好打呢? 待球童走后,大老郭往远处望了一眼, 漫不经心地说:“老任啊,听说,这一段经营情况不太好? ” 任秋风笑了笑,也望着远处,说:“还行吧。 还行。” 这时,薛行长插了一嘴:“老任,是不是摊子铺得太大了? ” 任秋风说:“各位都是内行,当然知道这个道理了,规模出效益。如果不是这 35家连锁,咱们3 个亿起步,怎么能发展到现在的50亿呢?!你们说是不是? ” 老千逼上一句:“老任,我听说,上海那边,啊这个这个……出事情了? 好像 说,问题还不小? ” 任秋风不紧不慢地说:“打大仗,不能光考虑一城一地的得失,失之东隅收之 桑榆嘛。你们说是不是? 不错,上海那边的商场是出了一点事情,是我亲自去处理 的。我把那总经理撤了! ” 老千笑了,挤挤眼笑着说:“哎,老兄。听说那总经理是一女的? 很有几分姿 色。老任,是不是跟你有一腿呀? ” 任秋风正色说:“唉,这个事……不说她了。 真实情况是,她当时就给我跪下了。跪下也不行! 在大的原则面前,我这人是 六亲不认! ” 老千说:“对。这对! 毽,女人算什么,睡就睡了。” 大老郭慢吞吞地说:“玩笑归玩笑。生意是生意。商场就是战场,大意不得呀。” 说着,他不经意地看了薛行长一眼。 这时,老薛突然说:“郭大哥,有个事我还没跟你说呢。这一段,我那里手头 有点紧,我想从老任这里调一部分资金救救急,你看如何? ” 大老郭显出并不在意的样子,抬了抬下巴:“你自己的事,给老任说吧。” 任秋风已经听出他话里的意思了。但不知他是想抽股还是真想救急? 他就知道 一点,现如今,他是一分钱也拿不出来了! 不过,他仍然答应得很爽快,他说: “可以呀。你要多少? 五百万,还是一千万? ” 老薛又瞄了大老郭一眼,迟疑了一下,说:“五百万吧。行里要搞大检查,我 也是救救急。” 任秋风说:“好哇。不过,有句话我得明说。 你的股份是先退一部分呢? 还是全退? ……薛行长,你是这方面的内行,有句 话,我不得不说。 如果你现在退股,损失可就大了! 这有合同,我就不多说了……不过,既然各 位都在,我还是把集团的大致情况给各位汇报一下。现在的规模,发展下去就不是 50亿的问题了……”往下,任秋风流水一般地背出了35家连锁店的各种经营数字, 那数字像子弹一样,一串一串地从他嘴里进射出来,击打着三位股东的耳膜。可是, 说这些话的时候,连任秋风自己都有些吃惊。他知道,他说的不是实情。可他没想 到,他说假话竟然也这样流利?!任秋风现在也习惯于说假话了。并且他不认为这就 是品德问题,在他的意识里,这是“工作”。为什么呢? 比如在谈判桌上,你当然 不会把实底告诉对方,这谁都知道。可是,在这个关口上,面对三个股东,他也是 不得已而为之。在内心深处,他到底是捏了一把汗的。 听了那一串一串的数字,薛民选下意识地又看了看大老郭,赶忙对任秋风说: “知道,我知道。 你这里如果有困难,就算了。” 任秋风很认真地说:“有困难是正常的。这么一大摊子,怎么会没有困难? 这 是两码事嘛。 老薛,你要撤股,撤就是了,我马上就可以办。不客气说,有、人、等着呢。” 话说到这份上,站在一旁的老千赶忙打圆场说:“算了,老任。老薛他没说撤 股嘛。他只不过是手头有些紧……” 薛行长说:“是啊是啊,我知道任兄劳苦功高。我也不过是想调个三五百万, 临时周转一下……” 任秋风大包大揽地说:“这没问题。你什么时候用,随时说话。” 薛行长说:“这事回头再说,回头再说。” 此刻,大老郭话锋一转,又问:“老任啊,摩天大楼建得怎么样了? 怎么老不 见动静啊? ” 任秋风说:“正建着呢。你想,128 层,世界第一,本市标志性建筑。光地基 就得有十层楼那么深! 要穿过三层阴河……不过,也快,马上就出地面了。一出地 面,三天一层,说起来就起来了。” 大老郭默默地点了点头,说:“好。那就好。 老任,咱们可是绑在一块了,是同打虎共吃肉的兄弟啊! ”接着,他往前走了 几步,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哎各位,最近,有件事你们听说了吗? ” 老千说:“啥事? ” 大老郭说:“前不久,我香港一个朋友,好好的,突然失踪了……你们知道为 啥? ”说到这里,大老郭沉默了一会儿,才接着说,“据说是这小子太不仗义了! 当面说鬼话,坑了一圈人。结果呢,哼! 让人装在麻袋里,撂进大海喂鱼了。”说 完这话,他又意味深长地补了一句,“为人,诚信二字很重要啊! ” 老薛也感叹地说:“那是,那是。” 可任秋风接着说了一句话,他的话像是无意却也有意,那话里透着一份超常的 镇定。任秋风说:“这不很好嘛。就跟把骨灰撒在大海里一样,是伟人待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