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银月,星芒。 疾风掠耳,伏在铁星雄伟背上的易玲珑掀开眼帘,愣望着飞退得既快且急的 树影,捉摸不清内心所衍生的奇异感受。 类似心安,如同释去重负,好像、好像……胸怀里有根紧绷的、莫以名之的 弦,因着他的出现而松了、缓了…… 这感触并非现在才有,在之前绌细端详他的面容时便已浮现;但为何?为何 见着了铁星,会令她生出这等感觉? “玲珑。”仍在奔驰的铁星一声轻唤,断了她的思绪。 “嗄?”一心无法二用,易玲珑睇着他微侧的脸,已将疑问抛诸脑后。 “冷吗?” “不冷。”她衣裳穿得够多,自然不冷,倒是前头帮她挡去劲风的铁星,他 该是有着寒意吧?“你呢?”心里这般忖想的易玲珑于是问。 “噗!”笑声轻逸。“我跑得全身发汗。”呼!很累,却也快乐,只因身边 是她相伴…… “其、其实你可以不用这么赶。” 易玲珑这番话语可是吐得心直口快,若脑子愿意兜转,她便会明白,人家的 汗水,尽是让自己压在背上的斤两给挤出来的。但无论如何,这番直言直语总算 也是关心,听在充当马驴的铁星耳里,仍是令他胸怀感到甜甜地、暖暖地。 “唔。”好体贴的铁星,打死不说出自己披星戴月为的是拉开同敌人之问的 距离,以保易玲珑安全。“前面有座庙,咱们待会儿便在那儿歇下。”他心想差 不多了!这般长远的距离,够让她睡到天明。 无人看管、膜拜的小庙大都残破,但这座还好,至少仍有两扇斑驳的木门能 让背着娇小人儿人内的铁星踢上,隔去外头的寒。 矮下身,他将易玲珑放下,接着便是一阵砰砰乓乓,拆桌当柴、集草引火, 要令孤冷空荡的小庙变得更加温暖。 呼,他好忙喔!忙得没时间留意易玲珑在双脚着地之后,一对灿亮亮的眸子 始终都在他的身上打转;直到成堆的柴火发出噼啪的声响、上头还有点点红星飞 扬了,他这才发现自己被人家盯着看 “怎么啦?做啥直睇着我?”铁星被她睇到浑身有点儿不自在。 “……咱们俩是如何认识的?认识很久了吗?交情一定很好吧?怎么我有幸 能够认识武功那么厉害的你?”易玲珑问到后头,眼神还一转为崇拜。当真了得 呢!他一声“小心了”,便大鸟似地腾空扬起再跃下、再疾奔、再飞窜,可伏在 他雄壮背上的自己,却无一丁点儿颠簸感,心中觉得好安全、好稳当。 “咳!咳!”一连串冒出的疑问,险些把毫无准备的铁星给吓死。这些问题 并非三言两语便能说尽,然而现在已经很晚很晚了,你睡一下,咱们明儿个路上 再聊。“哇哇哇,给他点儿时间编派好说辞吧! 易玲珑并末坚持,因为她确实感到疲累。“喔……好。”头靠着墙,临要合 眼的她似想起了什么,匆又对着铁星深深地凝望。“铁星。” “嗯?”怕被盘问,他又是捶肩又是扭扭脖子地,装累。 “见到你,我很高兴。”是真心!虽然心绪海难厘清,但瞧见铁星时的喜悦 感觉却极分明。 “呵呵……”一口气梗在胸臆之间,万分感动的他……好难呼吸。 非情亦非爱,她只是笑笑地说高兴,然而,够了!那面已让自己偷看人家光 溜溜身子的恶行给敲碎的情谊镜,总算暂时重圆了不是吗?虽然待她记忆恢复之 后,镜子可能又要摔成碎片,但真的够了,他已经很满足了……“睡吧。”他睇 着她,脸上带着一种爱怜的神气,微微地笑着。 枝桠尚未冒出新芽,草叶却也不见凝霜,就冬日来说,今儿个的阳光算是暖 的了。 “嘿,天上的云……”小坡上,倒退着走的易玲珑仰着头,眼中的瞳心金光 流动。“风来了,它们就动着、变换着。”转个身,她再垂眼睇睇草丛问的小小 铃兰,粉嫩的唇儿又忍不住发出惊叹:“好可爱喔!白白圆圆地,像小铃铛。” 一阵风袭草滑坡而来,徐徐地、凉凉地,她深深吸气,才想呢喃草味儿很香, 耳边却不断传来低沉的浅笑。 “做啥笑个不停?”回眸,她问。 “因为玲珑你也好可爱。”烂漫天真!很诧异,也很欣喜,他不知道玲珑原 来也有这般热情的一面,虽然不是针对他释放,但能亲眼瞧见,也够难得了啦。 “哦?喔……”也不知道这是取笑还是赞美,易玲珑有些不知所措,她拨拨 头发又拉拉衣衫,视线东飘西飘,最后才鼓起勇气迎向他的注视,抿抿唇问: “从前的我也是吗?”她心中暗忖一定不是的吧,因为铁星瞧着自己的眸光同芸 清一个样,都含着怀疑、不可置信…… 摇摇头,他唇角仍然扬着。“我所认识的易玲珑冷了些、静了点儿,感触深 搁内心,绝不挂在嘴上。” “那岂不是很难相处?”眉心,起了皱折。 “不会!”铁星摇头犹似博浪鼓。“我觉得不会。” “因为咱们熟识吧?铁星,你认识我几年了?”易玲珑稍稍宽了心。 “我、我也搞不清楚是几年。”糟糕,怎扯到这边来了?“其实这同认识多 久无关,两人若是性子相合,一见也能如故,若合不来,就算认识再久亦是形同 陌路啊。” “所以,咱们是好交情?” 是喔,交情好到被你一掌劈昏……“嗯,好交情。”铁星答得好心虚。 “说说以前的事好吗?经过那么一摔,我全都不记得了。”咬咬唇,她觉得 懊恼。 “我不说。”铁星别过头,目光直视前方的小镇。 “默?” “都过去了的事情,还想着做啥?”呜呜,因为能说的没几样啦! “可是——” “别老惦着过往,若记忆恢复便算,可万一想不起来怎么办?难道要在意— 辈子吗?”铁星边走边将想了一夜的说辞搬出来讲。“我但愿你对失忆之事淡然 些,认真地体验现在、迎接未来。”乖,听话,别再挖出一堆问题来折磨他的脑 袋!他在心中暗呼。 “……也是,我再不问、不想了。”易玲珑想想也对。记不得的事情说在人 家嘴里,她听了没印象也没感受,何必问?做啥想? “很好、很好。”呼,得以脱困的铁星松了口气。“走,咱们进小镇去。” “来,戴上。”店里,换上一身胡服的铁星买了顶帷帽要同行的人儿戴上。 “为什么得戴?” “这样安全些。”见她一脸纳闷,铁星于是找了个理由解释:“你的样貌好 比仙子般美丽,让人觑了都忍不住要起歪心。” 唉唉,不想让人认出她的身分呐!他不贪心,只求霸着她六、七日便好…… 所以,他非得掩去她的面庞,教人想瞧都瞧不清。 “那么我不就无法将好山好水尽收眼底了……”虽高兴铁星赞她美丽,可雾 里看花,她不爱啦! “没人的时候,是可以卸下的。” “嗯嗯!”宽心的易玲珑于是将帷帽戴上,偏偏,帽上的系带像同她作对似 地,怎么绑也绑不好。“唉、喷……”她咕哝,眉心起了细微的皱折。 “我帮你。”佳人有难呵,铁星于是伸手帮忙。 噫,纤秀玉指摆不平,换了粗粗的手指更搞不定,他们两人的脸,于是靠得 越来越近了。 “呃……”隔着纱绢,易玲珑细细地瞅着他俊朗的五官,从额际到眼帘,再 顺着挺挺的鼻粱滑至鼻尖、呼着气息的软唇:心儿怦怦得莫名其妙。 “晤……”铁星的情形更糟,鼻间充斥着心上人身上散发出的淡香,现下的 他根本就处于昏乱状态,笨拙的指腹都不知碰到她脸颊上的肌肤一回…… 呼!总算,他打好结了,虽然看起来七零八落,好歹也是个结。 “谢、谢谢。”促快的心跳因着铁星抽手而缓了下来,可她仍是感到有点儿 不自在。 “咳!不客气。”低沉的嗓音听来还算镇定,唯独藏在背后正抖着的指头泄 漏了他的心情。 步出店外,热闹的小镇街景夺了易玲珑的注意,适才心里因着小小插曲而起 的荡漾,便这么散了。 年关将至,大店小摊都是交易热络,春联、爆竹、鱼翅、干果,货色五花八 门,样样都令她感到新鲜,陪伴左右的铁星亦贴心地一一为她介绍、解惑。 “这什么?”她拿着一枝剪下来的、正开着花儿的树枝问道。 “梅。”他答。 “办儿粉粉的,好漂亮。” “一大片、一大片地开,更美。可惜咱们得赶路,要不我便拐个弯,带你去 梅林看那寒梅盛开。”铁星惋惜地说。 “慢个——两日回家无所谓……”想看。她想看梅花一大片地开。 “真的?” “嗯,带我去。” “……好。”他笑,牙齿灿亮亮地。 哇哈哈,太高兴了,多赚到一日同她作伴的时间哩! 约莫是半日的路程,可易玲珑走来却不觉得辛苦。因为身边有个令她笑声不 断的人儿陪伴,因为终点处的那片梅花林太美。 粉嫩嫩的颜色布满了山坡,令她傻了眼,一时兴起的铁星飞身点着树梢要那 花办纷纷飘落,更兴奋得她魂儿险些飞了。她在梅林中直转,小手几乎摸遍了每 株梅树的干儿,落花更是沾了她满衣满裙,呼,流连忘返呵!若不是天际的橘光 渐暗,盖去了花儿的粉彩,她真舍不得离开。 晚了,回小镇客栈的时间耽搁了,铁星只好厚着脸皮去敲坡下种梅人家的宅 门;难得梅林主人好心收留,可在人家地盘作乱的铁星真觉得不好意思,他震落 了人家一地的花儿,都不知道春分时刻梅果的收获要损失多少…… 屋舍不大,亲切的种梅人家将几个流着鼻涕的娃儿胡挤乱塞,硬是拨了一间 房出来,虽然简陋,可总算免了他俩露宿野地的冻寒之苦。 钉死的一张大木床,上头两个人儿躺着,中间,隔着一方卷成长条的棉被。 原本铁星是打算睡在地上的,但她坚持不让;他说“未婚男女共躺一床不妥”。 她偏要回个“神经!有床不睡睡地板”。所以,他只好爬上床了。 老天爷喔。那棉被还是他卷的咧!因为她语意天真单纯,他心中的感情不敢 泛滥呀—— 累瘫了。连着几日没能好好合眼的铁星呼呼大睡,一只小手却偷偷摸摸地越 过阻隔的棉被。往着他的脸探来。 就着窗外月光,易玲珑静静地打量他。 手儿,是不由自主地探去的,带着一种难解的心绪,轻轻地触碰他的发、他 的鬓角,又随着粗犷有型的轮廓滑下。 心儿,又在扑通乱跳了,那种感觉晕陶陶的,很耐人寻味。 “……”酒窝跳动,睇着沉睡容颜的眼神复杂迷离。 良久,她在心中暗念了一声晚安,才轻轻收手、缓缓躺下。 一个百般宠爱,一个万分依赖。可无奈,彼此终要分离。 相伴七日的幸福满溢,敌不过此时的离情依依,铁星脚一踏进长安城门,感 伤落寞立刻就排山倒海地袭向胸怀,他沮丧地低头,脚步变得沉重,向人打听易 府怎么走,也是有气无力的。 走了一小段,发现他不对劲的易玲珑眉轻拧,有些不明白地仰头。“你怎么 了?”她忍不住问。 铁星心中叹气,脸却强笑着。“你……就要回到家了。” “嗯,我挺紧张,感觉像是要去同陌生人见面。”她抿着唇。内心不安的感 觉胜过归家的喜悦。‘ “心放松些吧,爹就是爹,娘就是娘,很亲很亲的。” 他声音持平,压抑着直直落的情绪。 “说得简单!”易玲珑不依地皱起小鼻。“铁星,待会儿若我紧张得头发晕, 你定得把我给撑着喔。”呼,让一大堆再不识得的亲人包围,她现在光是想像, 头就已经有点儿晕。 “我……不陪你进去了……”低而哑的语气,在冷风中荡。 “钦?”她怔了怔,不太相信自己所听见的话语。 “我得赶去蒲州,有事儿得办。”像是要印证自己所言不假。铁星的脚步突 然变得快了、急了。 唉,其实,要办的事情早拖着了,他哪里赶呢……盗得长乐玉璧的隔日,他 便该前去蒲州的,可心虽长在他的身体里,却有自己的主张,为了再见伊人,他 走不得啊…… “迟个一、两日不行吗?”她小跑步地追上,目光穿透过帷帽下的纱绢紧紧 纠缠着他,心想一定成的,这七日以来,他对自己总是有求必应的呀。 “不行。”啊呜,留下做啥?让编出来的一堆谎言现形吗? 救走玲珑却不回报给易家人知道……除了失去记忆的她,谁都能看穿自己根 本就心术不正,他、他怎么留哇! “半天呢?我的家人该亲自同你说声感谢。”易玲珑俏脸凝着,开始急了。 “一刻都不能拖延。” 咬牙,铁星下了结论,却震得易玲珑耳鼓生疼。 小小的脸儿黯然垮下。“……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呵……我的家在合肥,不是长安……”他笑得好苦、好苦。 深吸了口气,她勉强又问:“可是你最、最、最要好的朋友住长安,什么时 候来看?” “……”铁星不语,只是怔怔然地望着她。 “什么时候来看?”眼眶微热,她就快哭了。因为,他眼底模糊着的那抹忧 郁总让她觉得此次一别,自己便再也见不到他了。 “说、说不准的!如果有空我便会来。”别过头,他难过地忖想若有那么一 天,自己真熬不住相思苦而跑来,面对的,怕是她的劈头一阵乱砍吧。 拐了个弯,易府在望。 他用力地吐气,要让心情缓和。“到了,前头那幢大得不像话的宅予便是你 家。”微抖的手指轻推了推仍瞅着自己不放的玲珑。“去吧。” “……”涩然的眼儿,被逼得正视赢立在前头不远处的宏伟建筑,易玲珑忽 觉 一股压力袭来。很沉重,压得她喘不过气。为什么?她惊疑地忖想。 “去啊,一家予人都在里头痴痴地等着你。”见玲珑仍呆杵着,他再一次轻 轻推她。 犹疑了一会儿,易玲珑终于挪动脚步,可越接近大宅,她的心就越加紧拧, 好像好像,以前住在那里头的自己,过得并不愉快。 再回眸望望铁星,他那哀伤的眼神更令她无法平静,说什么有空便来……他 骗她的吧? “再见了,玲珑。”杵在原地的铁星嘴里吐出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呢喃,接着 毅然转身。 他边走边不断地安慰自己这样已经很好,同玲珑这几日的相处,够让他回味 一辈子,偏偏惆怅如潮,越安慰越糟…… 忽地,衣角让人给扯了扯,他木然地回头,一双琥珀似的眸子毫无预警地撞 进自己眼中。 “我、我要同你去蒲州。”折回他身畔的易玲珑悠悠启口。 “嗄?”仍在痴呆的铁星捉不住她的音浪。 “不管!我若进去,他们如意,换成我在里头痴痴等你!”易玲珑呜咽着, 一股委屈在心里头纠缠。感觉自己像是一只被亲亲主人抛弃的小狗儿。 “玲珑……”将话听全的铁星心情很乱。 噫呀!一个易玲珑,偏有两颗心,失忆后那一颗喜欢铁星、重视铁星,失忆 前那一颗却恨铁星、恼铁星,究竟……我铁星该不该欢欣? “呜……哽……等你有空,咱们再一起回来好不?我想你陪着我面对已经不 识得的爹娘。”见他一副犹豫不决的模样,易玲珑吸吸鼻子,哭得更凶了。 “别哭……”大手探进遮面纱绢,掌心既轻且缓地抚着她泪水满布的脸颊, 他神情虽拧,心已柔软。 要的。他要带玲珑去蒲州,因为她想跟。 呼,去他的前途或有险阻障碍,去他的易家上上下下心急如焚……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