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清光照洒瓦梁,晨露收去尘土。 大年初二的早上,位于朱雀街上的易府大门外,易玲珑独自一人杵着,她手 里紧紧抓着丑到不行的布娃娃以及一封书信,小嘴则不断地吐纳调息,待凝聚了 足够的勇气,方伸手去触碰门上亮泽不已的铜环。 门开,惊呼声紧接而来,她被迎了进去,家丁兴奋到门都忘了要关。 片刻之后,不得不留在易府的周少空父子俩被请出了门,相送的人,是仍赖 在玲珑家的朱芸清。 “姨,你也来空空家玩。”周空空好舍不得同漂亮姨说再见,这几天,他都 是由漂亮姨陪着,她好疼他,同他玩、拥着他睡,而且还说故事给他听呢。 “呵、呵呵……”闻言,朱芸清偷偷睇了娃儿的爹一眼,笑得挺不自然。 “好啊。改天,姨改天若是有空便——” “喂,别胡乱给承诺。”周少空凶凶地打断了朱芸清的话语。“儿子,走喽。” 他牵着小空空的手走离易府:心中暗啐自己又没告诉她家乡在哪儿,她在儿子面 前应的一声“好啊”根本就是屁话! 朱芸清眼巴巴地望着渐行见远的大小背影,忿忿地咬牙。“……我哪有?” 心思复杂的她这么咕哝,接着用力吐了口气,转身奔往前厅,要去见那历劫归来 的挚友玲珑。 人入厅堂,阵阵哭声随即萦绕着耳际。朱芸清立在厅堂一隅,静静地瞧着伯 母以及易家的姐姐们难抵思念之情地对着玲珑又哭又搂又抱,也忍不住淌下泪水。 “呜呜……玲珑……玲珑……”易夫人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哭到不能自己。 “娘,您莫要再哭……”易玲珑亦是泪水满颊。 即使对眼前的亲人仍无印象,可他们对自己流露的感情是那么地自然、那么 地真,沾染得她一颗心都暖了。 “哪里安好……呜……那天杀的鬼影神偷,竟然给我的宝贝女儿喂毒!”易 夫人恨死了那个带走小十一的家伙,想他们既没让大空、小空饿着,也无鞭打, 图的就是女儿也被善待,结果呢?噢,喂毒! “不、不怕的,待他确定亲人已安然脱身,便会差人送来解药。”母亲的咒 骂,犹似凉水,浇去了心中泛起的暖意,易玲珑暗暗为铁星叫屈。 假的,信里头写着什么“人已奉还,命仍扣留,奇毒入腹,三日夺魂,速速 释放吾等亲人大空、小空,阎王索命,追讨无门。”的吓人字眼全是假的,其实 她哪里有服下什么毒哇! “谁知他是否真会将解药送来?大夫呢!大夫来了没有?呜呜……我可怜的 女儿……”心疼女儿的易夫人怨着、喊着、哭着。 “小妹,那人对你可好?有没有欺负你?” 双目红似冤眼的易三姐轻搭小妹的肩,语带哽咽,她得到的回应是小妹头儿 轻缓地摇。 “他为何要将你带走?”坐在主位的易若海一脸怒意。 “……不知道。”睇着已不识得的父亲,她再摇头,手指不自觉地用力掐紧 铁星亲手缝制的布娃娃。 “回到了家,瞧见了咱们,可有一丝记忆注入你心?”易二姐温柔地抚着亲 爱妹妹的脸颊,关心地问。 “……没。”她仍是摇头,觉得难过。 “小妹知否鬼影神偷的姓名?”易大哥面色凝重地靠近女儿圈。 直到现在,他们仍旧搞不清鬼影神偷姓什么叫什么,因为那个周少空实在刁 钻得紧!问他鬼影神偷的全名,他回个“不姓周,你们可以叫他星星。”要他道 出鬼影神偷多在哪儿出没,他便凉凉地应了声:“大江南北走透透。”求他告知 玲珑失踪是不是鬼影神偷所为,他竟偏头反问:“玲珑是谁?”气得大伙儿直想 吐血。 “我不知道……”一堆问题,轰散了胸怀仅存的一丁点儿温馨,拉开了亲人 同她的距离。 “那他的相貌如何?” “我、我不会形容。”心紧揪,额出汗,易玲珑紧张得想逃跑。“我好累… …我想睡觉……” 她哭,面色苍白,眼神惶然,惊得易夫人连忙拥抱,心疼得要命。 “歇!快,快扶玲珑回房歇着!” 一声急唤,唤来了七、八只手帮忙搀扶,一堆女人簇拥着易玲珑离开,厅堂 只余下男丁们,努力地平复激动的心情。 年初四,放不心中大石的朱芸清带着一群护卫、佣人离开易府,准备回家; 易家众姐妹在送走她之后,领着玲珑在花园里走走停停,手指着这又指着那,努 力想唤醒她的记忆。 “记得否?这株桃树是咱们俩一起种下的。‘’易家老八指着一株盛开的桃 树,对亲亲小妹说。 易玲珑笑笑摇头,眼里映着桃花满枝,脑海浮现着寒梅花办纷飞犹似落雪的 美景:心里想着待见着了铁星,她定要央他再带自己去访那座宛如仙境般的梅花 林。 呼,今晚他便要来接她了,阿弥陀佛,拜托老天爷定要保佑事情能够顺利! “小妹,你还为它取了个名字呢。”易家老八延续方才的话语。 “什么名字?”忖想被打断,起而代之的是好奇。 “小十二。你是小十一,它是小十二。” “呵……”闻言,她摸了摸树干再垂下眼帘,也想为手中的娃娃取名。“那 有没有小十三?” “没有。” “喔。”唇角勾起,她暗念现在有了,铁星缝的娃娃名叫小十三。 “小妹记不记得水云亭?”来到了绿池边,易家姐姐食指比向倚池而建的亭 子。“那儿是小妹平日最爱驻足的地方。” “是吗?”易玲珑顺着姐姐手指的方向望去,忽然,一幅女子在亭内画画儿 的 景象迅速地闪过脑海,她惊了一下,张大双眼紧睇着凉亭,努力地回忆。 “是不是想起了什么?”见妹妹神色忽有转变,易家姐姐们急忙问道:“要 不要走近点儿瞧瞧?” “好。”应话的同时,易玲珑脚已踩上石阶,可长裙忘了要捞起,映在眼里 的凉亭突然变得歪斜。“呀——”她摔倒啦! “小心!”易家姐姐们这声惊喊,根本是多余的。“小妹,你有没有怎样?” 七、八只手扶着妹妹起来。 “好痛哇!”易玲珑疼得龇牙咧嘴,她伸手搓揉着痛处,眯得只剩一条细缝 的眼睛则四处探寻。“我的娃娃咧?” “你的娃娃——”见妹妹在找,姐姐们也跟着东张西望。“啊,在那!掉进 池里了。”其中一个姐姐眼尖,发现了娃娃在池里载浮载沉。 “我的娃娃!”这场意外对易玲珑而言,简直是惨绝人寰,她惊声尖叫。 天呐,娃、娃娃在泡水! 呼!呼!呼!昏了,她要昏了,救命…… 傍晚,易玲珑躲进房里,趴在桌予上哭。 她哭了好久好久,如今,天色都已经变暗了。 “呜……呜……”散乱的发丝旁,湿答答的娃娃被开了肚,棉絮外露;而之 前藏在里头的召唤狼烟,则同打火石一块儿躺在她的肘边。 “怎么办?”趴着哭的她抬起头,着急地瞅着表皮已经发丝的狼烟,心乱如 麻。 呜哇,湿了!她试了好多次,点不着就是点不着。怎么办?没了狼烟,她要 怎么通知铁星来将她带走啊! “怎么办、怎么办?该怎么办?我该如何通知他……什么东西可以取代狼烟 ……”快要急疯了的易玲珑起身,来来IiI 回地踱步,想办法。 叩、叩! 有人敲门,仍在苦恼的易玲珑手忙脚乱地将娃娃、打火石以及狼烟扫进枕头 底下。 她开门,小姐姐的面庞映人眼帘。 “小妹,该吃晚膳喽,大伙儿都在等你。”街上,三不五时便传来鞭炮声, 易姐姐不得不将说话的音量放大点儿。 脑际突然灵光一闪,易玲珑双目圆睁,情急地握住姐姐的手。“我、我想放 鞭炮!”她喊。 “炊现在?” “嗯嗯,而且要放能冲到天上爆出火光的那种鞭炮。”呼呼,她看过,这一、 两天都有人在放。 这可以代替狼烟!这可以代替狼烟!她激动万分地暗念着。 “天女散花吗?” “对对对!天女散花!有吗?咱们家有吗?” “呵,差人去买不就有了吗。不过,先吃饭吧!等吃饱了饭,大家陪你放。” 易姐姐牵住妹妹的手。 “不,现在!”她甩开。“在、在庭院用膳,边吃饭边看天女散花。”呜哇, 没能瞧见烟火燃放之前,她哪里吃得下饭!“这样吗?”见妹妹这么期待,易姐 姐真舍不得让她失望。“听起来挺不错地……”只是,这并非她一个人便可以决 定的事情,得爹娘说好才算呐。 “确实是很不错哇!”她好着急。 “嗯,咱们同爹娘讳——”易姐姐话都还没说完,人已经被玲珑小妹急拉着 走喽。 砰!磅!噼哩啪啦—— “哗,好美喔!” “嗯,真的好美。” 黯黑的天际,爆出闪亮亮的缤纷火光,看得在庭院用膳的易家人惊呼连连。 “呵呵,在烟火下用餐别有一番滋味呢。”易大嫂笑道。 “亏小妹能想出这么好的点子。”见妻子一脸喜悦,易大哥顿觉开朗,他望 向玲珑,发现她碗里的菜肴仍然堆叠如山。 “欵?小妹,你怎么都还没动筷啊?” “嗄?”愣望天上火花的易玲珑回了神。“呵、呵呵……瞧我,看得都傻了。” 脸红得通透,她为自己的蠢样感到不好意思。 一旁,易夫人睇着爱女酡红了脸,内心感慨万千。 人在身边,心飞得老远。到现在已经三天,她极明白释出情意的玲珑对大伙 儿仍旧有着生疏的感觉,更体会得出已尽了全力要同小十一拉近距离的儿女们备 感挫折的心情。 她不是要怨,只是瞧着儿女们皆付出了心力却得不到成果,令她忍不住要难 过!再睇睇也瞅着小十一看的夫君,短短月余,他心力交瘁,整个人的模样变得 好憔悴…… 感应到母亲深深的凝视,正举筷的易玲珑头儿微偏,自然而然地回望,看见 了母亲脸上布着泪水。 “娘,你哭了?” 她讶喊,引来了所有人的关切。 “恩,我太高兴了,所以哭。”不想破坏气氛,易夫人将伤心隐藏。“你终 于平安地回到娘的身边了,真好。”她握住小女儿的手。 “……嗯。”听着母亲这么说话。易玲珑垂眸,泪水直滴。 她觉得自己很坏、很不孝,爹娘和哥哥、姐姐们都为了她的归来而感到喜悦 不已,可自己呢?却急着离去! “老天有眼,咱们总算同小妹团聚。”易八姐泪腺最是发达,看见娘亲和小 妹流泪,她也忍不住共里盛举。 而这情绪会传染,不一会儿,易家的女人、男人们都跟着红了眼眶。 “往后大家行事皆要小心,再也不准发生同样的事情。” “嗯!再也不准发生同样的事情。” “呜……哽……”听着亲亲家人你一句、我一句。心绪复杂的易玲珑哭得不 能自已。 好、好舍不得他们呀……可是……对不起……对不起…… “玲珑、玲珑,我的宝贝女儿……”易夫人将玲珑拥进怀里。“以前你爹和 我都急着要你嫁,可现在不了,因为实在舍不得。” “娘!”易玲珑紧紧地抱着母亲,内心因着没法子给承诺而感到万分抱歉。 “乖,不哭了,眼睛肿成核桃多么难看。”易夫人揩去爱女颊上的泪水。 “嗯。”易玲珑听话地止住了哭泣,却不是害怕双眼肿泡难看。 今晚,是她同亲人相聚首的最后一晚,她该好好地把握同爹娘、兄姐共处的 最后甜蜜时光。所以她不能再哭,要笑、要撒娇,要将孺慕之情对他们尽数释放, 要专心体会他们对自己毫无保留的疼惜。 “娘,吃菜。” “爹,我帮您倒酒。” “哥哥、姐姐,小妹敬你们三杯。”于是,易玲珑愁容一转,面颊戴上灿烂 无比的笑容,热情地在席间穿梭。 暗暗的天,偶尔爆出璀璨的火花,光亮只瞬间,没人留意到易家宏伟的屋宇 上,一直都趴伏着一抹黑影。 火花再闪,硬山青顶瓦上的人……已不复见。 长安城外客栈 “怎么就你一个人回来?”在铁星房里等了许久的周少空讶望穿着黑衣的铁 星独自一人归返。 “她没将狼烟点燃。”他垂眼不看周少空,迳顾着整理床上的包袱。 闻言,周少空心惊了一下。“……或许她找不着机会。” “又或者她是忘了?”铁星如此接腔,头仍是不肯抬起。 “对!对!她也有可能是忘了。”周少空击掌,喳呼道,可吊得老高的一颗 心,是紧张的、无措的。 “又或者她没忘,更不是找不着机会?”铁星止了收拾的动作,微抖的嗓音, 泄漏了他的心情。 “阿星……”再装不出无事状的周少空垮下肩,暗呼一声糕了,事情大条了。 怎么办?他和儿子害的!如果他没去长安城,如果儿子没献宝给人看到,阿星同 易玲珑现在不知道有多恩爱、多逍遥! “她不想点燃狼烟,她不要我带走她。”手,无力地垂在大腿两旁,他挫折 地开口。 唉,共享天伦,她的表情是那么地幸福、那么地心满意足 摇头,铁星将适才亲眼所见的刺扎景象挥去。“走吧,我送你和空空回蒲州。” 他道,手又开始忙碌地收拾。 “呃,现在是半夜,摸着黑走,我儿子会怕。”周少空又搔头又抓脸,觉得 自己编派出来的拖延之词既蹩脚又可笑。 “那明天吧。”铁星咬牙回应,包袱一扔,旋了身就要出去。 “后、后天你觉得怎样?”周少空喊,要阿星止步。“咳!也许明晚她找着 了机会,或者总算想起,又或是突然改变了主意……”喷,他是不知道易府方才 的局面究竟怎样,可阿星也不见得非常明了哇,还是再多观察一天比较好! “随你。”背对着空仔的铁星点头,脚步往房外挪动。 “阿星!”周少空又喊。 “怎么?”他在房门口停下。 “对不住。”周少空对著阿星的背说抱歉 “……是我自己造成的。”唉,一切都是咎由自取,怎能怪少空? 叹了口气,他抬脚跨出门槛。 “阿、阿星!” “又怎么!”铁星手握成拳,情绪濒临崩溃边缘。 独处!他需要独处!他要窝回自己房里舔舐心中的创伤! “那个……这里是你的房。”周少空嗫嚅地开口:“别沮丧,还有希望。” 接着,他身躯灵巧地自好友身旁闪过。 唉唉唉,可怜的阿星,意识混乱到搞不清楚自己身在何处! 那个易玲珑呀……伤得他很深很深……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