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你的巴黎,你终于把我忘记(2) 四 2001年的10月,她收到他的信。 依然是遒劲飘逸的字迹。他说,我终于在这里安顿下来,租了一间小房子,开 始习惯周围的人和生活的节奏。只是偶尔抱书路过图书馆的时候,会想起你。 原谅我一直没有告诉你,我也是矢志要出国的人。遇见你的时候我已经通过了 语言测试,开始着手申请学校。时常要到图书馆查询资料。 日日都看到你坐在同一个位置,桌面上堆放着的雅思教材,埋头学习,专心致 志。我看着你笑,多么像一年前的我。但是你浑然不觉。申请的过程烦琐而冗杂, 时常会让人觉得浮躁。那样的时候,我就会去图书馆找个位置坐下看你。始终不明 白为什么看到你,就可以觉得自己慢慢地安静下来。 我并未故意要隐瞒你,只是让你接受我已经是多么的不易。你几乎就因为你要 出国而彻底地拒绝了我,我亦知道你担心爱情经不了距离和时间的考验。可是原谅 我的自私,我克制不住想同你在一起,想在自己出国以前可以有一段正常的恋爱时 光。倘使我对你坦白,我会不再有任何一点机会?我要去法国,你要去英国,我先 走,你一年后走,中间夹杂了太多的变数,任何一个女孩子都不会愚蠢地去选择托 付。 终于收到这所学校给出的offer 时,我知道再也瞒不过去,我宁愿你哭你闹, 但是你只是别过脸去,然后不接我的电话,不听我的解释。我几乎绝望地想你要这 样恨我一辈子了。我练习过一百种道歉的说辞,可是当我最后一次看你坐在对面, 突然什么也说不出口。我不知何时你学会抽烟,你的神情已经那么冷漠,你说你不 爱我了,所以可以原谅我。 呵呵,到了最后的最后,我还是一个那么自私的男人,我几乎想脱口而出,恳 请你收回分手的决定,我居然还想让你等我。我又有什么资格要求你等我呢,你已 经被我伤害,你已经不爱我了。我在你楼下站了一夜。总算可以明白,很多事情, 原来真的是殊途同归。我们是情境相似的两个人,在路途中因为相似的压力和寂寞 而互相陪伴,终究还是要各奔前程地离散。 还是要说很多的对不起,也想说谢谢你。谢谢你给过我一段人生中最美好的时 光,我想我永远都不会忘记,是你陪着我度过了世界末日。还记得我们那天许下的 愿望吗,我希望等你知道真相后,可以原谅我。无论如何,总归实现了,虽然我当 时并未想到,这原谅的代价,是你的爱。 他在信里附上了地址和联系电话。她坐在冰淇淋店的窗口,阳光张牙舞爪地扑 进来,木桌子上有一格一格的暗影,像眼泪流淌过的痕迹。 她面无表情地听着walkman 里的歌。然后伸出左手轻轻地抚摩自己的手腕。 一年后,她自北京机场飞往英国小城谢菲尔德。 五 2003年的12月。她坐在欧洲之星火车上呼啸着穿过隧道,在半个小时的黑暗中, 她感觉自己像一条鱼,头顶上方是沉重的海水。而天空灰暗,正在下着雨。 GAREDUNORD火车站,他来接她。她拨他曾经留给她的电话号码,他居然没有换 掉。她在电话里笑,我说过我有时间,会去法国看你。 在各色人种混杂的出站口,她远远地看到他。头发有一点长,黑色大衣,双手 插在衣服的口袋里面。她走到他面前的时候,他仍在四处张望。 他带着她往家的方向走。穿过地铁里汹涌的人群,上车,下车,换线。她掏出 地铁图,他的手指在密如蛛网的线条和小字上移动。她坚持在靠近塞纳河的一站停 下来。她说她饿了。他领着她一路往西岱岛走。湿辘辘的巴黎。顺着塞纳河水缓慢 流动的方向望过去,灰暗的云彩沉沉地压在两岸低矮古老的建筑上,天空防若近的 只在咫尺。她闭上眼睛仰起脸,充满了水分子的空气簌簌地落在皮肤上,像记忆里 那场若有若无的雪。她回过头对他说,你会不会觉得这里的景色很熟悉。 他笑,我看了两年,当然熟悉。 在拉丁区找了一家餐馆。寒冷的冬天不是旅游的季节。因为生意不好,所有的 店家都派出了侍应生到门口招揽生意,有的甚至是老板自己,衣着光鲜,从礼帽到 黑皮鞋。她指着惟一一个没有揽客的餐馆,我喜欢这个老板的狂妄。 他们是这家餐厅惟一的顾客。老板兼做服务生。她示意他点菜,他的法语已经 很流利。她摸出一根烟,娴熟地吐出烟圈。 菜上的很快。头盘是鹅肝酱沙拉,主菜的牛排不到五成熟,海鲜是马哈鱼。 她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透。打车回他的住处。11区一栋公寓的六楼。很小的一 居。打开窗户,跳过一张又一张的黑色屋顶,可以看到艾菲尔铁塔。在巴黎,没有 什么可以挡住铁塔。除了很深的黑夜。他走过来对她说,你睡卧室,我睡沙发。 她轻轻地抚摩手腕,好的。 六 第二天,她没有叫醒他,自己背着包走出来。冬天的城市冷冷清清。香榭丽舍 上车辆稀少,行人寂寥。凯旋门正在装修,被包住了半边。一切都是残羹冷炙的样 子,连同她怀揣的微薄爱情和希冀。她走进SWATCH的店铺,买了一块便宜的塑料手 表。浅蓝色表盘,深蓝色表带,红色的时针走着巴黎时间,一个有形的容器,装起 的是无形的时间。 她卷高袖子来请小姐帮她戴在右手腕上,看到小姐吃惊的眼神。她开始笑。 一道触目惊心的疤痕。他们的最后一个晚上,他站在她的楼下,她隐在窗台边 看他,满心绝望。 凌晨的时候,她看到怔怔如石像的他终于有了反应,他用双手捂住了脸,她看 到他的整个身体滑落下去,接着肩膀开始抖动。 他的最后一眼看向她宿舍的窗口,然后转身,离开,渐行渐远,消失不见。 他们之间有过爱情的吧。她的双腿已经麻木,跌坐在地上恍惚地想,可是就算 有过,也已经被这个夜晚耗尽了。 她毫不迟疑地对着自己的手腕割了下去。 可是这一切都已经不再重要。清晨她蹲在沙发前面,看到他熟睡的脸,即使用 刀杀了他,他也是一脸的幸福。他已经把她忘记了。忘记了她的样子她的喜好。忘 记了他们的世界末日,忘记了他说他想让她等他。遗忘便可以轻易获得幸福。她从 包里摸出两页泛黄的纸,这是他和她之间,所有过往的惟一纪念。一张是最初的字 条,一张是最后的信。 她轻轻地扯碎,然后丢在了他门边的垃圾桶。 这是她等了两年的结局。她满意地看着腕上的手表,丑陋的伤痕被表带掩盖。 什么都可以被时光轻易覆盖,宛若从未发生。 而她和他之间的爱和不爱,放弃和坚持,亦不过是大城里的一桩小事,始于北 京,终止于他的巴黎。这世界每一天都会有类似的剧情上演,一些人互相亲吻,一 些人彼此憎恨。一些人依然在等,一些人已经遗忘。 有鸽子从她的头顶扑棱着翅膀飞过,抬头看的时候,发现巴黎真得下起了小雪。 她低低地吹了一个口哨,将walkman 的耳机塞入耳朵。还是那首听到如今的歌。 开始的开始,是我们唱歌,最后的最后,是我们在走。最亲爱的你,像是梦里 的风景,说梦醒后你会去,我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