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毛翅膀(3) 在这以后的日子里,我见过前任女友一次。她戴一副宽边眼镜,抱一本厚得惊 人的大字典,比以前胖了,似乎也白净了不少。我当时正在阳台上听音乐看风景, 看到她从楼下经过,就叫住了她。 她惊慌失措地抬起头来,仿佛怕太阳耀眼,用手遮住前额,看了半天,才确定 是我。 “啊,是你啊!”可能是见面太突然了,她有些局促不安,半天才说出一句话。 “对,是我。”我笑着说。 “忽然听见有人叫,我还以为是谁呢。” “就是我嘛。”我俯身到阳台上,边点头边说。前任女友抬着头,一手拿着字 典,另一只手不断地撩头发。隔的太远,看不清她的脸,只看见鼻梁上架着的镜框 在太阳下发着光。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就在这时,一个该死的家伙不知从哪个阳 台上将一盆水倾天泼下,吓得她赶紧躲开。我大骂了一声,再回头看时,见她已换 了个位置站定,想走又没有走,似乎想找什么话说。 “对不起了。”我说。 “什么?” “对不起了!”我扯起嗓门大喊。 “对不起什么?”下边也大喊。 “让你差点被淋到。” “不要紧,不要紧。”女友不好意思地笑笑。我也笑笑。忽然觉得尴尬得要命。 我刚才是脑袋里动了哪根筋,为什么要把她叫住。 “你。”女友顿一顿,“好吗?” “还凑合,你呢,看样子挺忙?” “是吧,有事可干了嘛。” “多少地道一点了?” “--多多少少。” 我就此结束了谈话,钻到屋子里去。从那以后,下定决心,碰到她一定远远躲 开,再也不打招呼。但实际上,我再也没有在校园里碰到过她。 同舍的一个家伙买了一个望远镜。于是我的课余生活又多了一件事,就是躺在 床上将对面的女生公寓一个接一个地看过去。这确是一件妙趣横生的工作,而最妙 的一点可能就在于,对方可能并不知道你在看她,只是兀自地干着自己的事。洗脸, 梳头,化妆,或者脱换衣服。每一个房间都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女孩或高或矮, 或胖或瘦,或漂亮或难看,乳房或大或小或基本没有,皮肤或白皙或暗淡或晒得恰 到好处。不同的世界里,不同的主角上演着似乎完全不同的闹剧。而此时,你会觉 得自己是一个万能的上帝,以神奇的眼睛洞察着一切。直到有一天,我忽然在望远 镜的狭小视野里发现了另一个望远镜。那黑洞洞的长筒正直直地对着我,拿着它的 女孩屏息凝神,盘腿坐于床上,其姿势与我一式一样。我于是赶紧收起了它,躲到 被窝里去。我发现,世界上只有一只牛是吃人的。它潜伏于人生的迷宫里,不知何 时,就会窜出来将人一吞而下。 又见到那女孩了。在这段时间里,我学了一点乐理,买了几盒磁带,而且还因 为她的原因关心了一下早已过时的校园民谣。冬日斜晖里的疏远辽阔,无大喜无大 悲的淡淡哀伤。 那天,正在图书馆里看书,听见有人叫,抬头一看,就是她了。她穿一件黑色 的小T 恤,米色短裤,圆领上戴一付蓝色太阳镜,满脸惊喜地看着我。 “真是你呀!正无聊呢,觉得到图书馆就会碰到什么人,如此一看果然没错。” “是吗?请坐。”我指一指身旁的座位,笑着看她。 “谢谢啦,不打扰吧?”她似乎很客气地坐下来。 “哪会呢。”我边说边翻了一页,去看那页上高更的一幅画--《我们从哪里来? 我们是谁?我们到哪里去?》女孩也翻开书,一页一页的看下去。 但不一会儿,她就失去了看书的兴趣,把书一合,将脸凑上来。 “有趣吗?” “谈不上有趣,了解一下而已。” “喜欢高更?” “无所谓的,谈不上喜欢,谈不上讨厌,总体来说,有些东西还是看不太懂。” 我把书一合,看着她的脸。我们的谈话声很显然打破了阅览室的寂静,有几个家伙 向我们投来不满的眼光。 “看来我们不受欢迎,还是溜之大吉吧。”女孩压低声音说。 “好吧!”我们蹑手蹑脚地离开阅览室,咚咚咚震天响地跑下楼,来到了下午 热闹非凡的校园里。 “好了,现在到哪儿去?”我停下来问。 “想去喝酒,吃自助烧烤,然后两个人一起天南地北地神侃一晚上。” 一杯扎啤下去,女孩的脸渐渐变成了酡红色。在火炭火光的映照下,倒也十分 好看。而此时,肉串刚刚吃了不多,话也基本不多,只是偶尔木炭发出啪啪的爆响 声。 “怎么了,心情不好?”我试探着问。 “没有啊。”女孩边回答边把烧好的肉串放在盘子里,细细的加上佐料,然后 递了一串给我。 “我看你一直在喝酒,话也不多。” “是吗?可能是吧。最近老一个人待着的原因吧。” “一个人不好吗?” “倒也不是,可是我基本上属于闲不住那种类型。每天都冒出很多想法,想跟 别人说。可是没有人愿意听。大家都忙啊,也不是故意冷落我。可是虽然心里明白, 还是多少有点受不了。”女孩咬了一口肉串,拿在手中,两眼注视了火光一会儿, “有时挺想念从前的。” “从前好?” “从前好。”女孩一下子变得兴致勃勃起来,“刚到这儿的时候,大家都刚结 识。觉得什么都新鲜,也有很多想法,每天叽叽喳喳的,说到半夜都不觉得累。可 是现在不行了,个人都忙个人的事,什么考研了,过级了,谈男朋友了,哪还有兴 致谈到半夜?什么想法,什么追求,都没有过级就业或者找个好男人来的真实。谁 还管别的。所以我常常一个人坐在宿舍,感觉很多想法在脑子里碰来碰去,可没法 说出来,像要爆炸一样。别人都变了,只有我还在原地徘徊,不知到底是谁对谁错, 害怕有一天被人抛远,可又不愿去过别人那种生活。” “所以说,你感到自己被背叛了?” “好像是,又好像不是。只是觉得没人能理解我,没人能什么……”女孩闭了 嘴,一会儿又摇摇头,“反正我也说不清楚,我总感觉自己很孤立,真的,是这样。 虽然跟朋友在一起的时候也感觉很不错,有说有笑的,但我觉得我的心距离别人是 很远的,有些苦恼没人可以说。因为你说出来别人也不能理解,不能明白。结果反 而是她们劝你一大通,其实全不得要领,所以现在我干脆什么也不说了。我知道, 假如我说的话,他们也许会劝我现实一点,考虑点实事。我也知道他们说的都对, 这些道理我也清楚,可我心里最关心的并不是这些啊,我需要不是一些劝告,而是 一个能--怎么说呢--一个能臭气相投的家伙对我说,哥们,你准行,干吧,或者说 哥们我明白你的想法,让我帮你想想吧!” “好,我现在就对你说,哥们,你准行,干吧。”我举杯碰了碰她的杯沿。 “哈,谢谢你,哥们,为臭气相投干一杯。”女孩吞下那口酒,笑了。气氛多 少轻松了一点,我站起来,要了两个鱿鱼头,分给她一个,然后在火上烤。 “为了这杯酒,似乎我也应该继续埋头干下去。”女孩默默地吃完一串肉,然 后说。 “对,不撞南墙心不死。” “哈,是的。” “其实,”我用小指头挠一挠头,继续说,“其实我觉得你真是那样的人。” “哪样的?” “是撞了南墙心也不死,永远觉得自己是正确的。” “是吗?”女孩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其实关键的问题是我不得不觉得自己的 选择是正确的。如果连自己都怀疑,那根本连走下去的勇气都没有了。” “倒也是。”我喝干了自己的扎啤,又倒上。环顾四周,小店里真是热闹。高 朋满座,大家推杯换盏,各得其乐。我身后一个家伙在大谈千年虫问题,说农业部 已经下了通知,要谨防虫害,并投资研究新的农药。他旁边几个家伙听得聚精会神, 一边还赞扬他知识渊博。电视上无声地放着卡拉OK带,一个个泳装美女搔首弄姿地 作深沉状。 “那么,都对了吗?”我问。 “什么?” “你的选择。” “哈,说实话,现在想来,似乎很多都错了。” 我笑一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小店的伙计在这时走过来,向火里加了一些木炭,同时问我们要不要别的东西。 我一边收拾烤好的肉串,一边又点了两杯扎啤。女孩拿着吃完的肉串在桌上划着什 么,两只眼若有所思地顶着啤酒的气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