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毛翅膀(4) 几杯啤酒喝完,感觉身体开始发轻了。夜色也渐渐变晚,店里的客人大多离去, 只留了满桌狼藉的残羹冷炙,仿佛刚刚遭人洗劫的战场。小伙计坐在柜台后,开始 无聊地打游戏机,卡拉OK机把一些陈词滥调一遍又一遍地放个不止。 “今晚上,能陪陪我?”女孩忽然抬起头来瞧着我,她满脸绯红,酒也喝得不 少了。 从烧烤店出来时,天已经很晚了。附近一片比较寂静,到此时已没有行人,只 有远处几盏灯,在黑夜里委屈地眨着眼睛。间或有汽车开过,耀眼的前灯一下子把 我们抛进光的世界,只觉得眩晕得不知身在何处。女孩在身边摇摇晃晃地走着,一 边走,一边数着天上的星星。 “哎,哪个星座的?”忽然,她开口问道。 “记不清了。基本上说,我对这类事情兴趣不大,所以也不太在意。”我顿了 一顿,又问,“你呢?” “双鱼座。” “喜欢幻想的不太现实的星座?” “对,梦想的星座。”她说。 我们转进小巷,向前走了100 米,又右拐,便看见她房子的暗影了。那东西幽 幽地伏在夜色里,让人想起装着异型的飞船。 “以为你早把房子退了呢。”我说。 “为什么?” “我来过好几次,总锁着门。” “到这儿来,干什么?” “换衣服嘛!” “噢。”女孩点了点头,掏了钥匙去开门,可能是光线太暗,也可能是有点醉, 捣弄了半天,才算弄开。 “当然,还因为想了解一下你,了解一下你的生活。”好半天,我才想起似的 补上这一句。 女孩并不说话,推开门,按亮灯,回头看了我一眼:“进来吧。” 一进门,首先看到的是那幅画--《梦》,在晚上的灯光下,色彩多少有些怪异。 也可能是有点醉的原因吧,总觉得与白天看到的有点不同,恬静中有点别的什么罩 着,挥之不去。满屋子依然是毫无条理的各式东西,如一个狭小拥挤的旧货市场。 女孩拖一把椅子让我坐下,然后在满桌子的杂物里翻了半天,摸出一盒烟来。 “喂,抽烟么?” “没这个习惯,不过,抽一支也无所谓。” “那就好。”女孩扔给我一支,然后返回床边,脱了鞋,盘腿坐下,“我也是 那天感兴趣才买了一盒,基本不抽的,只在喝了酒后才来一支。”她低头将烟点上, 吸了一口,然后把火机扔给我。 “不会以为我是坏女孩吧?” “哪会呢?”我点罢烟,摇头打量房间:“说心里话,这地方挺不错的。很清 净,没有人打扰,没有人唠叨个不停,也没有人指手画脚。” “噢,不错。”她抚了一把滑落肩头的头发,也打量房间,最后把目光定格在 那张甲壳虫的照片上,并且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我可能很快就要搬出去了,快到 月底了,房租还一直欠着没交呢。” “没钱了?” “哈,对,money 。生活费本来就紧张,最近又老控制不住开支。想花钱,想 买东西,似乎这样才会过得痛快些。可现在严重出现赤字了,只好把房子退掉了。 毕竟不好意思向老爹要钱,干这种事,总觉得不像什么理直气壮的理由。” “可能是吧。”我点一点头,“那打算以后怎么办?” “谁知道呢?可能会回宿舍去,也可能会找一个更小一点的地方,打份工也是 可以的,一边挣钱,一边唱歌。”女孩揉一揉眼,可能是烟进眼睛了,“最近老想 起你说的那句话,也许是对的。长着羽毛翅膀的人只能在神话里飞翔。” 我断断续续抽了两只烟,为女孩倒了三次水。她喝一口,道了声谢谢,然后埋 头继续弹。夜色愈深,万籁俱寂。只有琴声在这房子里振荡不止。我裹着外套,已 开始感到丝丝凉意了。但女孩似乎并不打算住手,也住不了手。 我不能确定她是否哭了,就这么僵立了一分钟。屋子里一下静得出奇,只听见 钟表在咔咔咔咔地响着。沉默开始像铅水一样地灌注满周围的空间,我开始手足无 措,墙上甲壳虫的照片里那四个大男孩留着盖住前额的头发,以一种奇怪的眼神盯 着我。我有点喘不过气来了。 终于,我转过身,到桌子上找到烟,取了一支递到她的脸的下方,她低着头接 过去,由我点上,狠吸了一口,呛得咳嗽起来,我赶紧俯下身为她捶背。 但她摆摆手让我停下来,把吉他扔到一边,抬起头来:“不好意思,呛出泪来 了。”她笑着抹一下眼睛,从床上站起身,穿好鞋。我看见她的睫毛湿漉漉的。 “走吧,想出去走走。” 已是凌晨两点多了,但这样子下,我又怎么能拒绝呢? 跟着女孩左拐右拐,终于来到了大路上。万物都已沉睡,路灯下的大路没有了 行人,似乎一下宽阔了很多,也寂寥了很多。世界似乎凝固了,只有我们的鞋子敲 击地面的声音笃笃作响,在周围裹得严严实实的黑暗里传出很远。 只一条光的通道,沉默着从背后的黑暗伸向前方的黑暗。 我们就在那空得让人发慌的大路上向前走着。没有行人,也少有车辆打扰。世 界在深夜中被剥离了一切躁动以后,显出一种完全不同的样子来,仿佛时间也会在 这凝固的空气里变慢。 偶有车辆开过,在空气里拽出一串白昼的喧闹,但瞬间也就溶在这寂静里,被 之吞没。 我们一前一后,偶尔下意识地踢着路上的小石头。黑色的树叶筛碎了路灯的光, 在地下洒下斑驳的亮点,远看上去好像落叶,又好像无声跳动着的火焰。我们就这 样一直走到了海边。在这段时间里,很少说话,只在一个通宵营业的小店里买了一 盒烟。 “心烦的时候,就想看看海。” 我们坐在靠近堤坝的一片海滩上,女孩说。 这是一个退潮的晚上,浪并不大,只是宛如婴孩睡觉的呼吸般轻声拍打着海滩。 湿气好重,月亮下去了,看不清什么。不过可以从鼓着的海风中闻到湿湿的腥气, 灯塔在寂寥无人的海面上拖着一条光柱兀自地扫来扫去。 我拿出火机,想抽支烟,但点了两次都失败了,风太大了,只得把它又重新装 回衣兜。 “冷吧?”我裹了一下衣服,问女孩。 “嗯。” “我也是。”我把身子向她靠了靠,伸出一只胳膊搂住她的肩。黑暗中只感到 她的肩柔顺冰冷,像一只泥鳅。“这样好多了吧?” “嗯。”女孩在我胳膊下轻轻地抖着。 我们就这样长久地坐在地上,听着海涛,没有说话。几盏灯沉默而孤寂地亮着, 寥落地洒在远处漆色的海面上。那个方向白天没有东西的,怎么会有灯呢?这个问 题让我百思不得其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