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号地铁(1) 五号地铁在夜色中呼啸而至的时候,他总是习惯性地微微扬起头,栗红色的头 发杂乱纠缠地掩住眼。 五号地铁飞速地穿越漆黑的隧道,像利刃一样划破这个城市锈钝的心脏,然后 滞重地停泊在站台,似乎若有若无地喘息。那是他想像中决绝和无力的姿态。五号 地铁冰冷的外壳在头顶高架的折射下闪烁银灰色的光亮,豁然地,就刺痛他的眼睛。 他伏下身来,额头抵到膝盖上,然后感到温热的泪水兀自滑落,打湿干燥的手 指。如果直视这双深褐色的眼睛,可以轻易地发现这个男人难以名状的忧伤,那是 些支离破碎的忧伤,晶莹地,散落在深褐色的眼眸里。地铁站里那些悬浮的色彩, 在高架、标灯和广告箱周围像颜料一样蜿蜒流动,伸出手却无法触及。他有巨大的 恍惚感,那些忧伤的碎片开始在灼灼瞳仁里滑动有声。 那是种深入骨髓的孤独,像寒冷的水滴,轻轻地落到心底,让皮肤裂缝,然后 不动声色地注满他的骨头。 站台上无数脚步匆促奔走,在灰绿色的格子瓷砖上发出空落落的回响。人们简 短地交谈,手机铃声此起彼伏。像一卷缓缓拉动的电影胶片,流利畅快,没有突然 的定格。五号地铁呼啸而来的大风滞留在空气里,凝固成大把大把的水分子,粘在 他的睫毛上。他突然觉得五号地铁变成一艘沉没的华丽渡轮,周围人群幻化成五颜 六色的鱼群,在清醒的光线下盲目惶恐地游向通道出口,那儿涌进来大片苍白的阳 光。 可以观望到地铁车厢里面的乘客,脸上有昏昏欲睡的神情。握着报纸的男人神 淡漠,OFFICE小姐精致的妆容下隐藏着倦意,有对情侣,贴着耳朵微笑着说话。女 孩子的手指蜷缩着握在男孩子的手心里。还有背着大包包的学生,耳朵里塞着耳机, 缩着脖子,身体随着音乐摇摇晃晃。 他竖起大衣衣领,重新拿起铅笔继续在白纸上画素描。那是一张老人的肖像, 干瘪的脸,身后是阴霾的天空。他的手指有些僵硬。当地铁呼啸着离站时,他的泪 水终于不自控地又掉下来。他侧过脸去。 最后映在他瞳孔里的,是一个女人的脸孔。 车门合拢的瞬间,她站在那儿在玻璃上端详自己的脸。浓密的长发从两颊流下 来,在地铁车厢苍白的灯光下的脸孔显得有些模糊不真。她脱下右手手套,然后用 手指轻轻地蒙住眼睛。 那一刻,他似乎觉得一切凝固,时针清脆地喀然停顿,周围喧嚣的人群全都消 失不见。只剩下站在车门口的那个女人,用白皙的手指轻轻地蒙住眼睛。 然后地铁呼啸着消失,剩下空旷的站台。 他把下巴埋到黑色的高领毛衣里,然后起身。站在站台边缘的时候,身体微微 有些倾斜。他看到站台下面的轻轨,蜿蜒地连接在两个隧道之间,像一截枯萎的小 肠。他回想起那个女人露在漆黑长发下的脸。深刻地浮动在深褐色的瞳孔里,和那 些支离破碎的忧伤一起。他无法揣测其中的意味。眼皮开始突突地跳。他想他接下 来应该继续那张素描。顾客明天就会来取。 接近晚上九点的时候开始下雨。寒冷的人群从通道入口涌进来,伞面上不住地 滴下来雨水,鞋面潮湿,灰绿色的格子瓷砖肮脏泥泞。有人小声地咒骂。他穿上深 蓝色的雨衣,收拾了画具,搭上最后一班五号地铁。 当地铁穿过隧道的时候,他小心地望向玻璃上自己的脸。瘦削隐忍,凌乱的红 发掩住那些不为人知的忧伤。地铁里一片静寂。巨大的孤独感再次袭来,他有种被 遗弃的感觉。他是被谁遗弃在了这末班地下铁上,可以确定。他把脸深深地埋到衣 领里,直到隧道尽头,迸射进来光亮,站台上一排排褚红色座椅一闪而过。他闭上 眼,然后把手指轻轻地蒙在眼睛上。 Continue Ⅰ。 他是一个在地铁站台上画画维生的男人。他长久地在那里,间或抽烟,去转角 NOKIA 灯箱后面的自动贩卖机那里用两个一块钱的硬币买一杯热咖啡。寒冷的冬日, 手指握着纸杯,液体下到胃部的时候是愉悦的满足,如此直接的温暖。他靠在灯箱 上喝完,然后把纸杯捏扁,投到旁边的垃圾桶里,折回来,坐回画架前。 找他画像的人不多,何况天气越来越寒冷得恶劣,谁也不愿意在那儿呆坐半天。 他在想是不是这个城市哪天会降下稀薄的雪花。小时候生活在南方,出生的时候下 过一场鹅毛大雪,之后就再也没见过雪。他固执地认为雪花并不是六边形的样子。 在他的油画里,雪只是苍蓝色背景下白茫茫的一片,非常迷离。 他常常停顿下来削铅笔。一大把铅笔散在地上,收拾的时候用橡皮筋扎起来, 用的都是Faber-Castell 的牌子。他叼着烟专注地垫在膝盖上削那些木头铅笔,烟 灰时常垒成很长的一截,被风一吹就散了,或是被他的食指敲落,熄灭的灰烬,在 灰绿色的瓷砖上。没有顾客的时候,他安静地坐着打量周围的人群,那些散落在站 台上的人,他看他们的眼睛,那些明亮灰暗的眼神。有时候他会不经意地微笑,然 后再点燃支烟。坐下来画一张女人的脸。用水溶性彩铅。他把那张白纸夹在画板的 最底层,偶尔拿出来,因为很多时候都无法进行下去。他忘了那双眼睛,在纠缠的 长发里隐约透露着的是什么样的光芒,她的手指遮住了它。他只是反复勾勒着她的 头发,像水一样流下来的长发。他轻轻地叹息,忍不住用手去触摸。然后指尖染上 铅灰色的粉末。 他想起昨晚五号地铁带他穿越大半个城市,回到租住的寓所时已是深夜。水汽 氤氲的浴室里,他像只干涸的水母一点一点地活络开来。外面雨水汹涌,猛烈地击 打着玻璃窗。透出去看到外面的霓虹和林立的高楼,他想起站在车门口的那个女人, 她苍白的手指和漆黑的长发,她独自一人。然后他走过去,在她刚才进的车门的位 置,在空旷的站台那儿微微地倾斜身体,神经质地微笑。 他明晰地感觉自己下腹部窜上来的热流,欲望像触须一样爬上身体,爬上手里 握的喷头,爬上天花板,直到布满了整个逼仄的浴室。他不能自控地呻吟出声,身 体在手指的摆布下靠在冰冷的瓷砖壁上抽动,勃发,溺水而去。他不知道自己有没 有流泪,如同观望五号地铁呼啸着进站的时刻。 Ⅱ。 终于还是不能流畅地画下去,他把画纸夹到画板里,缩着脖子啪地点燃支烟, 然后眯缝着眼等待。他不清楚自己在等待什么,是惯性地等待五号地铁,还是开始 等待那个女人。他有些迷惘。对面站台的座椅上蜷缩着一个流浪汉,裹着条肮脏的 毯子;在距离他十米的地方站着个甜美的女孩子,拿着手机发短信,穿着球鞋,头 发卷曲;一个穿着夹克的中年男人沿着站台跌跌撞撞地奔跑,然后消失在转角的大 理石柱那里。一支烟燃尽的时候,他的视线有些游离,悬浮在空气中,没有落点。 一天、 两天、三天。 他给一个欧洲女人画像。他看到她明黄色的头发像波浪一样生硬地起伏,大概 是喷了很多发胶。然后他看向她的眼睛。浅灰色的瞳孔,像条堵塞的走廊。他粗糙 地用铅笔打理她肖像的头发,和她僵硬交握的手指。欧洲女人满意地把画卷起来放 到旅行包里,给他钱,说谢谢,语调一律上扬。她礼貌性地吻他的脸告别说,惊叹 了一句:So cold 。 so cold 。他禁不住微笑。 他没再见到那个女人。 每天晚上他站在淋浴喷头下的时候,不自控地痉挛,那种暗示像藻类遍布房间。 他用手指在瓷砖上爬行,慢慢地变换姿势,热水迷蒙了他的眼睛,像快要烧灼起来 的弧,似乎快要醉去。把脸颊贴到墙上,他突然质疑那个女人是否出现过。她的手 指轻轻地蒙住眼睛,忽略虚无的风景。 他在站台上有时候掩住耳朵,能听到时间哗哗流动的声响,像条很深的河流。 他觉得似乎已经等待了近一个世纪。无论是五号地铁,还是那个女人。他弹着烟灰, 想自己的内心是不是在迅速枯萎。 七天过去。 七是他的一个命数,如果邂逅的陌生人,七天之后没有相遇,那么一辈子都不 会见到。他一直相信这点。在来到这个城市的火车上,他对面坐着个卖海鲜的女人, 她用手扶着顶在头上的簸箕,带着咸腥味的水滴滴答答地浸下来打湿半个肩膀。她 向他兜售货物,他摇头。她神秘地凑近他说自己会占卜。他看到她唇角的弧度,像 个诡异的记号。他摊开手掌。女人的指甲肮脏,她小心地审视并掐他的手腕,然后 伸出七个手指。 这是什么,他很疑惑。你的命数,她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