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的意识 她看了他一眼,然后语气平淡地说,我走了。他把手用力地放在胸口上,好像 那里很疼。 她径直走向阳台,然后纵身一跳。 他突然惊醒,光着脚跳起来直奔阳台。风很大,黑暗中响动着树叶的回声。我 走了,这句话清晰地映在他的脑海里。在七层楼的楼底下,什么都没有,地面上浮 起淡淡的街灯的光。然而他仿佛就看见她躺在地面,双臂像蝴蝶一样伸展的姿势。 他闭上眼睛,让眼泪流出来。 他觉得自己在一夜之间老了许多。在早晨的时候,他对着镜子用刀片刮胡子。 我来帮你,这个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他手一抖,刮破了脸,鲜血丑陋地流出来。 她的声音总是令他心碎。她是南方人,说话带着柔软的苏州口音,像江南丝绸。她 用手指蘸了一点鲜血,放在嘴里吮吸。“是甜的。”她说。 他闭上眼睛,轻轻划过下巴的刀片,很凉。她很细心,手指像苍兰一样。他即 使闭上眼睛也能看见她的样子,小小的脸,褐色像棕树的眼睛。 伤口很深,血不断地涌出来,他有些束手无策,地上丢了很多沾满血迹的卫生 纸。他感到头昏目眩。 他重新换了一件深色的衬衣。 他开着车行驶在初夏阳光明媚的大街上,他扬起手腕看表,十点半。已经来不 及了,他的右脚重重地踩着煞车。他看见一个年轻女孩的柔软的身体从车窗上滑下 去。是甜的,她说血是甜的。他嗅到女孩从身体里流出来的鲜血,像新鲜的蜂蜜, 在空气里沉淀着甜的味道。 他抱起女孩,女孩的身体在微弱地颤抖。要坚持住,他大声地在她的耳边说。 女孩最后说,来不及了。她虚弱地对他微笑了一下,像一只美丽的蝴蝶,凝固 在嘴边,她死了。在刚刚到达医院的门口。她好像流完了全身的血,变得无比的轻 盈。 他只想知道这个女孩子为什么会不顾一切地朝着他开的汽车冲过来。他看得很 清楚,这不是一个意外,而更像是一个预谋。而这个预谋是以生命为代价的。 他见到了女孩的母亲。一个神情安静而淡漠的女人,看人的眼神冷得像冰。 女孩的母亲说。“我留不住一个想死的女儿。跟你无关,你不会有事。” 在黄昏的阳台上,老妇人神志模糊地坐在摇椅上,膝上摊着一本打开的相册。 她喜欢笑。嘴角微微向上飞扬。露出细小整齐的白牙齿像手风琴,这笑声是极其好 听的。相册里只有他和她惟一的一张合影,他讨厌照相,相片上的他看起来多了几 分木讷,她站在他的身后,用手环绕着他的脖子,他还记得当时的感觉,好像有些 透不过气来。 屋子里弥漫着淡淡的腐烂的水果味。阿秀,阿秀。老妇人大声地不满意地嚷嚷 着。阿秀是老妇人的保姆。瘦小的身材。长着尖尖的下巴。一双沉默的眼睛。老妇 人唠叨着,一定是阿秀忘记把坏掉的水果给丢掉了。 灯光很暗。他和老妇人在餐桌上对坐着。他听见老妇人的嘴里食物蠕动的粘稠 的声音,使他想远远地逃走。他手中的筷子几乎是静止不动的。他感觉到阿秀的眼 光一直紧紧地狡猾地尾随着他,沉默得让人感到窒息。他捉不住这眼神,他连自己 的愤怒都没法表示。 他听见自己的胃发出空虚的声音。阿秀的眼神看穿了他。老妇人说,你早点回 去吧。开车要当心一点,报纸上说前天早上,有一个男的开车把一个女孩给撞死了。 他看见一只幽暗的蝴蝶,他相信不是自己的幻觉。惊艳和恐惧使他强烈地镇静 下来。它跟着他。像一双眼睛。 她喜欢黑色。她的睡衣是黑色的。他抱着她,在黑夜里抚摸着这种颜色而感到 一种深深的战栗。黑色阻隔着她和他的身体,使他无法深入。呼吸声像迷乱的水草 漂浮在床的岸边。 他紧紧地抓住她的头发,她的美使他感到一种到了顶点的绝望。 她在他熟睡的时候,在他耳边小声而坚定地说,我要离开你,我- 要- 离- 开 -你。 蝴蝶死了,身体有一点深蓝的光在慢慢黯淡下来。 蝴蝶死了,从七楼往下看,是一个优美的弧度。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把她从阳 台狠狠地推了下去。 是一个天气异常闷热的中午。老妇人坐在摇椅上又翻开那本相册,相册里面全 是外孙女的相片。“真是一个美人儿。”老妇人又一次深深扼叹。阿秀告诉老妇人, 香海楼的酱油又涨价了。 风大起来,好像要下雨了,屋顶上的阳光一片惨白。 阿秀,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老妇人说,仿佛有种接触到地面沉闷的声响触 动了她。阿秀没有理会老妇人,自言自语地说杀人是要偿命的。阿秀的脸白茫茫的 没有表情。 门铃声疯狂地响起来,他打开门,是那个死去女孩的母亲,看人的眼神冷得像 冰。 女人柔美的阴影迫近他,他一步一步往后退。 女人的嘴角边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像一只飘渺虚妄的蝴蝶。 他绝望地退到阳台上,以一种他想像的姿势纵身跳下。那一刻他突然明白,对 她的爱只有用死才能到达。 他真的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把她从阳台狠狠地推了下去。他只是产生了一种错觉, 她真的像一只蝴蝶在缓缓地飘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