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鸟情人(1) 我已经不太记得她的面容了。但仍能听到她的笑声,清脆地消散在我的记忆里。 他们说,最先消失的是体温,然后是容貌,最后是声音,到了最后的最后,可 能不剩什么,也可能还有一些破碎的记忆残片,像冬日枝头摇曳的树叶。我不知道 他们有几分正确,但如果他们是对的,我终有一天会把她遗忘。 我的睡鸟情人。 夏天的时候,我开始在夜校里上英语口语的培训班。班里大多是希望能有发展 的公司职员,以及补习的学生,像我这样只是为了多少有点活着的实感而来的人, 可能除我以外别无他人。其实,学什么对我来说并不太重要,只是纯粹喜欢教室里 的气氛,以及置身于年轻人中的感觉。我当然也很年轻,但却早已失去了年轻的心 境,在课间休息的时候,听着邻桌的人谈论时尚,工作,理想,星座,觉得既遥远 又亲切。但这一切毕竟离我过于遥远了,即便置身其中。 关于我自己,其实可以用一张简单的履历来概括。我二十四岁,双子座,在家 里做一份图形设计的工作,单身。平时的兴趣爱好是看电影和上网。我住在旧租界 的一栋老公寓里,就是那种有着很大的阳台的早期建筑,电梯是嘎吱作响的铁拉门。 因为附近几乎都是老式洋房,我住的六楼有很好的视野。无聊的时候,我常常一个 人靠在阳台上抽烟。 日子就这样流水一样过去了。 夏天的时候,我在夜校里上英语课。英语老师是一位娇小的老妇人,讲一口柔 软动听的伦敦口音。她让人想起不属于我们的时代的荣光,就像我在无数个夜晚穿 行于外滩古老的石建筑时所感觉到的飘渺情绪。她让我们叫她密斯云,这个姓不多 见,我始终不知道云字后面的她的名字,想必是个温婉动听的名字,像那个时代的 所有女子一样。 在每个星期的星期一和星期五的晚上,我到交通大学去上英语课。交大有漂亮 的草坪和漂亮的女孩,我骑着自行车从漂亮女孩的身边经过时,发现自己已经没有 了为那片飘飞的裙裾吹一声口哨的落拓。我的青春时代确实是一去不复返了。当理 想变成现实,当爱情变成奢侈,我所能做的,似乎只有在无数个炎热的夜里去上英 语课,在交大老旧的课室里,在动听的英语语音里,在身前身后无聊的对谈里,确 认自己活着这一事实。 直到有一天,我注意到那个女孩。 她和她的同伴坐在教室的一角,和我之间隔着大半个教室的距离,我的位置正 在同一排的另一端。课间休息的时候,她因为什么事而大笑起来。我很少听到女孩 子发出这么放肆的笑声,说起来,我确实也是很久没有听到女孩子的笑声了,无论 是怎样的笑声。 我向这笑声的所有者看过去,看到一张不漂亮的脸。她不漂亮,但长得张扬, 黑色的深邃的眼睛,明亮而寂寞。可她确实是在笑。 同时也看到了她身边的男孩,和她一起为了什么事笑着。有的事情其实很容易 看穿,只要你有一双足够无聊的眼睛。我不知道别的人是否注意到了,但我在那个 瞬间确定了他们的关系。爱与被爱的关系。这很容易猜透,单恋的人都有寂寞而喜 悦的眼神,当她和所爱的人在一起时。 又一次上课时,那个男生没有来。她一个人坐着,很认真地在听课。休息的时 候,我看到她走到外面阳台上去。 也走到阳台上去,阳台上有微凉的晚风,吹到脸上很舒服。她靠在坚实的石头 阳台上点一支烟,也许是因为风的关系,点了几次都没有点着。我掏出打火机点燃 递了过去,她把烟凑上去,深深吸气,烟点着了,她这才转头看看我。 谢谢。她说。我第一次听到她说话的声音,和她清脆的笑声不同,是有一点沙 哑的声音,低低地很好听。 我摇摇头,为自己点一支烟。我们一起靠在阳台上抽完一支烟后,她开口了。 喂,想逃课吗。 不特别想。你有什么好建议吗。 我想去喝酒。 好啊。我说。 我们在一家破旧的小酒吧里毫不费力地找到了座位。酒吧里人不多,有个长发 的男孩子抱着一把吉他低吟浅唱,听不清歌词,旋律似乎很伤感。他背后的墙上居 然挂着一面国旗,在聚光灯里一片殷红。 这地方不错。我打量着四周说道。风格杂乱的陈设,散发着酒吧气味的沙发和 靠垫,在报纸做的灯罩后面渲染成一派苍黄的照明,穿着黑色套头T 恤的WAITER, T恤上用白色的粗体字写着“爱我不如好好爱你自己”。这里有种欢快的平民气息。 我们叫了生啤,啤酒冰凉的泡沫从喉咙滑落的时候,有种酣畅淋漓的痛快之感。 我这才记起,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喝酒了,因为一个人喝酒只会增加无聊的缘故。 她喝得很快,抽烟也抽得很快。我注意到她的烟只抽半根就掐灭了。这种习惯 代表没有经历过生活艰辛的人,没有真正依赖香烟的人。她是个小女孩子,即便她 有一张早熟落寞的脸。 她喝得很多,有点醉意。于是她开始哭泣。我隔着桌子费力地开始为她擦眼泪, 说,别哭了,好吗。说的时候言不由衷。我很久没有看到女孩子哭了,有点不知所 措,即便知道那不是因为我。 好歹,她终于止住了哭声。 你有恋人吗,她问我。 没有。 那你有喜欢的人吗。 目前没有。 以前有过? 是啊。 我有一个喜欢的人。 我知道。就是那个和你坐在一起的男孩子,对吗。 她用她哭过后加倍明亮的眼睛盯着我看了一会儿,说,你很聪明,那为什么还 这么不快活呢。 我看上去很不快活吗。 嗯。 大概是因为我的眼睛,我说。 或许。她点点头。 我知道,我的眼下有浅而坚定的皱纹,一夜之间长出来的,在我二十二岁的时 候。人不是一点点变老的,而是在一瞬间老去的。然而很多事无可奈何。 该回家了。十点的时候,她站起来说。她的酒量看来很好,喝了一扎多的啤酒, 也没有什么不稳定的迹像。 我坚持付了账,陪她走到酒吧门外。酒吧沉重的木门在我们身后关上时,所有 的音响和喧闹顿时离我们而去了,我发现只剩下我和她站在夜晚空寂的街道上。街 灯灿烂,不时有车驶过,风扬起她的长发。 今天真是谢谢你了。她笑笑说。 没什么,我也玩得很开心。我也微笑。我其实也很久没有这么愉快了。看到她 的泪水和笑容,让人有种鲜活的生存之感。 那么,再见。 再见。我说。她转身走开,没有问我是不是和她同一个方向。 因为她的转身过于决绝的缘故,我条件反射地朝另一个方向走去,走了几步才 想起,我应该走和她同样的方向。我转身朝正确的方向走去,没有预期地,看到了 她。 她并没有走远,正蹲在路旁的一棵树下,瑟缩成一团。 我跑过去,蹲下身来看她。她在哭,浑身颤抖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