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鸟情人(2) 我后来曾经反复想过,当时是否有别的可能性,似乎没有。总之,我别无选择, 在那个炎热的夏夜里,我的面前是痛哭不止的女孩。她的黑发缠绕,散发泪水的气 息。那是熟悉而又陌生的气息。最后,我伸出手,轻轻环住了她的肩。 那一夜,我把她带回了自己的家。她在我的床上睡了一夜。我睡在她身旁,或 许是因为她汹涌的泪水,那一夜我毫无欲念。直到半夜里,她轻轻抚摸我的手指, 说,可以抱抱我吗。 那不是她的第一次,当然也不是我的第一次。这个城市里的每一个人,都背负 着自己的过去。但我确实是很久没有拥抱女孩子了,以至于几乎忘记了,那是怎样 一种温熙的心情。 当她的长发缠绕我的肩。 就这样,她成了我的睡鸟情人。这个名字,是在很久以后,我在心里为她取的。 自始至终,她不过是我生命中的一个过客。所以我始终没有问过她的名字。我们以 你我相称,我们不谈论爱情,我们相温以湿,相濡以沫,我们是暂时的伴侣。没有 什么是天长地久的,这我在很久以前就知道了。 而她,怀着她对另一个人的强烈爱情,睡在我的怀里。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你 向往的往往不是你得到的,而你得到的,往往不是你预期的。最后当你失去时,你 才发现,原来那其实正是你想要的。我们似乎总在错过。 我没有再去上英语课。因为她说,你可以不去吗,我会觉得尴尬。 为什么,我倒不觉得。我一本正经地说。 她笑起来,声音如鸟儿穿越云霄。我当时想,很久以后我都会记得这笑声,一 定。 不要。她笑着说。于是我同意了,因为我已经有了更好的替代,她比英语课更 能让我感觉到活着的意味。 她在一家小公司上班,朝九晚五。每周上两次英语课。星期天,她回父母的家。 其余的时候,她大多和我在一起。也有时她会出去,那是去见她的爱人。回来时, 她的眼神闪亮又落寞。她这时会特别渴望拥抱和抚慰。 某个夜里,她问我,她这样是不是不对。 有什么不对。我反问她。 因为太喜欢一个人是不对的。她说,太喜欢太喜欢,一定是不好的。 既然你这么喜欢他,为什么还要住在我这里。我本来想这样对她说,又觉得过 于残忍,于是我什么也没有说。 仿佛是过了许久,她轻声说,我是不是不应该这么说。 不,没关系。我说,我们不爱,这是所有非童话的前提。否则我们就会变成王 子和公主,不得不永远一起生活下去。 她在夜里笑,笑声如不断上升的气泡。我真爱听你胡说八道,她笑着说。 我喜欢你的笑。我在心里说。惟独这笑声,我不想与别人分享。 我不知道那个男人有什么值得她爱。正如我不知道为什么有的人能走狗屎运而 有的人就要一直背下去。上个星期,大学时代的一个朋友死了,从二十八层的高楼 跳下来,砸成血肉横飞的惨状。没有遗书,也没有可以推测的理由。那只能说他是 活腻了。 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爱那个人。虽然她每次见过那个人就会不开心很久。我 想他们在一起时她应该还是开心的,她还会发出动听的笑声,就像我第一次注意到 她时那样。我对他们的事知道得不多,我只知道他们认识了很久,她也爱了他很久。 这件事似乎该有个头,却老也看不到结局。目前惟一可以看到的,就是我和她在同 居,而他对此也很清楚。就像她知道他的那些女朋友,他们之间似乎没有什么隐瞒, 这种坦诚有时可以变成一把很锋利的刀,割在她的心上。而他则无动于衷。 我也无动于衷。我二十四岁,有一个同居女友。她有好听的笑声,尽管她不爱 我,但这并不重要。 有一天,她买了一对陶制的睡鸟。据说是尼泊尔的手工艺品,做得相当精致。 奇怪的是,两只鸟不是以相互依偎的姿势入睡的,我在书架上放了半天都觉得不对。 傻瓜,是这样放的。她笑起来,声音沙哑,一如树叶在风中低吟。她把两只鸟 放好,我才发现,它们是以同样的角度睡着,所以只能将它们面对面放在一起,两 只鸟似乎是各自沉浸在自己的梦里,但又离得很近,如同梦境的两面。 这是我,这是你。她说。 那么他呢。我随意地问。 他在这里。她指了一下自己的心口。所以我这里才会疼。 把他赶走,就不会疼了。我笑道。 她认真地看了我一会儿,说,人的心上如果扎了一根刺,会很疼,但如果把这 根刺拔出来,会流血而死,你不明白吗。 我不是不明白,不明白的是你。我说,其实也不一定会死,刺拔出来后,不过 是一个疤。 我们常在风里散步于外滩的建筑间。我喜欢这里那种空旷荒凉的气氛,时光仿 佛交错不休,而现实在这里一路淡化下去,接近虚无。她则喜欢看着黄浦江发呆, 江水滔滔,实在是没什么可看的。但每个人都会有自己喜欢的东西。于是我们各得 其所。 就像我们在生活中的其它许多事,我喜欢吃炖得酥烂的牛肉,而她几乎是素食 的。但她终于学会了做煮牛肉,而我也渐渐爱上了她常做的蔬菜沙拉。我常听接近 尖叫的摇滚,她却偏爱飘忽的苏格兰风笛。家里的唱片变成了两种口味的大杂烩。 2001年,我继续着我的同居生活。既非幸福,也非不幸。我的睡鸟情人,她的 笑声逐日减少,眼神日渐飘忽。因为她的爱,已经筋疲力尽。我不动声色地旁观这 一切,几近冷酷。因为我不爱,因为她的爱,毕竟与我无关。 如果有一天,我们不再在一起了,你会想念我吗。她说。 我不知道。或许会,或许不会。 为什么你就不会说点动听的话呢。 因为我只会说实话。 她叹息了一声,把手放在我的手里睡着了。这是她的习惯,睡觉时一定要拉着 我的手。这是极端缺乏安全感的女子才会有的习惯。 一天,我去上英语课。她在公司里加班。我只是出于无聊,也许,还有别的什 么理由。 我不费劲地认出了那个人。课间休息的时候,我走过去对他说,你好,我们可 以聊聊吗。 他显然知道我是谁。 我们在学校附近找了个红茶坊坐下来聊天。到处都是打牌的人,空气里充斥着 烟味。他说,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不,我只是想和你随便聊聊。你知道,我现在和她住在一起。我对你没有好奇 心,其实。 于是我们开始聊天,漫无目的地。他是个谨慎的人,看得出来,而且他把自己 隐藏得很好。我其实也一直在猜想,为什么她始终得不到她想要的,我曾经以为那 是因为他已经有爱人。但我现在看得出来,不是这个原因。他只是无法给她那么多 的爱。我黯然,我想我或许能爱她,可她却不需要。我的睡鸟情人,她的伤情是注 定的,无法改变。 他是个有趣的人,并不像我想像中那般乏味。但这其实也没什么。我想起她的 笑声,我已经许久没有听到她的笑声了。 我回到家时,她已经在家里面了。她开着电视,做好了饭菜等我回来。这个场 景像一个家,但其实这个家里是空的,只有短暂的依靠,没有承诺,也没有未来。 我忽然觉得疲倦,那是我一直以来都没有意识到的深重的疲倦。 你不要走好不好,我问她。 我现在还没有走啊。她仰脸微笑地看着我。 一直不要走。我把脸埋在她的颈窝里,感觉到她模糊的肌肤的气味,他们说, 这是最容易消失的。 我也不知道。我其实是想一直住在你这里的。但是,没有人知道明天会发生什 么。 没有人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这是对的,我曾经相信过爱和永远,后来不信了, 这跟爱和永远是不是真的存在没什么关系,只是因为我改变了。很难说这改变是好 是坏。总之,按照一般人的说法,我成熟了,从此不会再受伤害,因为已经磨练出 一身茧来,心已经变得冷硬。 但是毕竟还是有温柔的瞬间。在阳光下看到她的笑容,和她相对而坐吃简单的 饭菜,在夜里靠在一起看VCD ,喝从超市买来的普通的红酒,碰杯微笑。人很容易 在细节中沉沦,即使没有爱。 有一天,她走了。走的时候没有说再见,只是突然消失了。英语课早已结束, 我不知道到哪里去找她。关于她,我其实是一无所知。我甚至不知道她为什么要离 开,是因为终于失去了爱,或是得到了爱。 我已经不太记得她的面容了。但仍能听到她的笑声,清脆地消散在我的记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