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暖(2) 云是自由的,从不拘束。 “纵然云再自由,也逃不过风的侵袭。”有人在我旁边的长凳上坐了下来--我 不用想也知道是林昊。 他仿佛在自言自语。 我却在心里默默地想,如果我是云,那远生一定是风吧。可是,会不会有一天, 风吹云散了呢? 记忆里的片断在脑海里一幕幕地浮现。 小时候我常常一个人去距小镇火车站不远的轨道散步。起初是迎接妈妈。她每 次出差坐火车回来。我固执地认为她一定会从那些铁轨上经过。可后来她回家的次 数越来越少,家里就经常爆发战争。我就独自跑到这里来躲避家中没完没了的争吵。 就这样认识了远生。我还清楚地记得他坐在轨道边给我讲故事逗乐,我们一同 趴在铁轨上听火车来临的声响,一起有节奏地数着车轮磨擦铁轨的声音,来判断火 车何时会进站或经过我们面前。我们成了最要好的伙伴。 “安然,不要害怕,即使你爸妈都不喜欢你,你还有我啊。”这是年仅十岁的 远生在安慰泣不成声的我。 “没关系,十八岁成年了,我就可以娶你了。”十三岁的生日,只有远生的陪 伴。 “安然,我们要在一起。无论天涯海角都不要分开。”十五岁生日时,映着烛 光,第一次发现远生望着我的眼睛分外明亮。 “我真的要走了。四年后,我们约在这里相见。”最后一次和远生告别。他离 开了外婆,回到了北方父母的家。 这一次,不再有任何的承诺。时间会改变些什么呢?小镇改建,几经搬迁,我 都已经不太识得当初约定的地方。 于是我认定,许多事情都是上天安排好了的。我一直以来都相信命运,有人告 诉我,在迷茫的人生路途中,如果缺乏信仰,那么所有的感觉都是苍凉而无助的。 后来我用自己打工挣来的钱,在距学校很远的地方租了一套小小的公寓,在那 里可以清楚地听到火车经过的声音。那些有节奏的摩擦声竟成了最动听的音乐。 “你叫安然对吗?”林昊的询问打断了我的思绪。 “你是林昊,我知道的。”我淡淡地回答。 “学校要开除你,因为你旷课次数太多。这是我昨天去学生会开会时听到的。” 他望着我,脸上是遗憾的表情。 我没有惊讶,这本是意料中事。我缓缓掏出打火机,点燃手中的香烟,猛吸一 口,吐出的是美丽轻柔的烟丝,轻轻地飞向天空,顷刻间化为乌有。 “是么?那也很好啊。我就可以专心打工了。”我掸了一下烟灰,不以为然道。 “为什么要这样?没有人照顾你吗?”他不解地问。 我微微一笑:“你想知道些什么呢?为何我要旷课?为何我要自己养活自己? 为何我愿意退学?这些,你都想知道吗?” “没有人养活你吗?你一个月要花掉多少钱?”他不顾我的不耐烦,继而问道。 “Sorry ,我记不大清楚。”我站起来,望着天空慵懒地答道。 我的职业是在一间名叫“BLUE”的酒吧里跳舞。 我疯狂地在舞台上扭动着我的身体,随着节奏,像是无法停止。酒吧里四处都 是寂寞而空洞的灵魂。他们歇斯底里地尖叫,嘈杂的摇滚乐足可淹没一切。 远生是我心里残存的爱情幻想。可是他已经独自走远。寂寞的时候,我把自己 放在嘈杂的人群里。可我发现这样我会更加寂寞。 林昊常来酒吧看我。他笑嘻嘻地说:“安然,如果我养你,你可不可以放弃这 份工作?” “当然不行。我现在过得很好。”我毫不犹豫地摇头。 酒吧的老板森是一个五十多岁有着巨大的啤酒肚的男子。可他有着很好看的眼 睛。第一次见到他,我像是从里面看到了远生的影子。 他帮我摆平酒吧里那些对我纠缠不休的男人,这让我心存感激。 我成了酒吧里最受欢迎的舞女。我的薪水越来越高。半年后,他拿给我一串钥 匙,说这是给你的奖励。于是我从自己租的公寓里搬了出来。 他给我很多的钱。我随心所欲地花。我的代价是付出我的青春和身体来陪伴他。 他有着远生一样的眼睛,所以某些事情我心甘情愿。虽然他有许多的情人,而我只 是其中的一个。 森是个非常自私的男人,他可以满足我物质上的任何要求。但绝不允许我跟其 他任何一个男子来往。 这样也好。这个世界我已找不到爱情。惟一让我心存幻想的远生,已经杳无音 讯。 然而森第一次给了我狠狠的一巴掌。原因就是我在睡梦中喊了一个人的名字。 我回想起那晚梦见与远生在旧日的铁轨边相见。 “你跟他在一起很好吗?他的年纪足可以做你的爸爸。”林昊在酒吧出口处拦 住我。 “为什么不?他可以给我想要的东西。”我头也不抬。 他扳着我的肩膀:“安然,我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喜欢上你。” 我抬起头来:“很抱歉!我不相信爱情。”我觉得其实自己在很深的心底依然 有百分之一的残留--但只是为了一个人。 “你真的不能离开他吗?”他冲我大吼。我的脖子都快被他晃得脱掉。 “我做不到。”我淡淡地答道。 “旅游黄金周,你想要去哪里?”早上,森系好领带笑眯眯地问我。 “随便吧。能去北方最好了。”我突然又想起远生。最近,总是会莫名其妙频 繁地想起他来。 森走过来用双手捏了捏我的脸蛋,怪怪地笑道:“哈哈!你不要想去见你的旧 情人啊!” “不会啊。我根本就没有旧情人。”我马上否认,又反问道:“那么,你呢? 有什么安排?”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递到我手里:“这是给你的旅游费。我要去会一个老 朋友,不能陪你了。” 我拿在手中掂了掂,是个不小的数目。 “我知道你很忙。那我约几个姐妹一起出去吧。”我爽快地答道。心里却在想, 我的姐妹们,还有谁呢?除了森,我快要与世隔绝了。酒吧里其他的舞女,都非常 地嫉恨我。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太久没有见到阳光了。 “很好,乖。”他亲了一下我光洁的额头,我看到他脸上已有衰老的迹像。 末春时节的午后,阳光明媚,风很大,天空是纯净的蓝,偶尔有白色的小云朵 飘过。我仰起头,心里涌起深深的落寞感。我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逛了六个小时,买 了一些名贵的饰品和衣服。我喜欢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只是光鲜的外表下掩藏 的是一个空洞的躯壳。我朝着另一间酒吧走去,半路上居然遇到摇摇晃晃的林昊。 “安然,我也退学了,真好。”他拿着一瓶酒不停地喝,挤眉弄眼地地冲着我 笑。 “你一个人来这里吗?”我注意到他好像没有同伴。 “我爸爸要打死我,因为我退学。”他笑起来,又恨恨地骂道:“关他屁事。 他几时真心地关心过我?!” 林昊像是重心不稳,肆意地在马路上乱窜。我只好扶着他慢慢走。 他睁开明亮的眼睛直视着我,我心里又晃过远生的影子。 林昊已烂醉如泥了。他不能返回学校,我又不清楚他的住址,只好叫出租车把 他送到我家。 我扶着他上楼。打开门的时候居然听到森和另一个女人亲热的嬉戏声。 我把林昊放在客厅的沙发上,然后轻轻推开卧室的门。眼前的一幕让我目瞪口 呆--那个女人竟然是我母亲。 森不由分说给了我一个巴掌。脸上火辣辣地疼。林昊猛地冲进来,给了森重重 的一拳。我赶紧拉住他,捂住自己生疼的脸。 “你不是在读书吗?怎么会在这里?”那个女人问我。 那一刻我想她或许根本就不是我的母亲。我们怎么会相逢在天底下最羞耻的局 面上? “我现在自己可以养活自己,不用麻烦你们了,哈哈。”我大笑。 “哼!小娼妇!你能养活自己?还不是我拿钱来养你!你居然在外面勾引别人!” 森的面目忽然变得恐怖起来。 林昊冲上去又给了森一拳。 森气得浑身发抖:“小畜生!什么时候轮到你教训我了?” “我告诉你,我爱安然。你放过他吧。”林昊尽力压住怒火。 “好啊!安然,我真是小看你了,还会勾上小白脸。”森又要打我。 他的手在半空中被母亲和林昊同时捉住。 “你给我回去!”那个被我称作母亲的女人发话了。 “回去?”我冷笑一声,“你要我回哪去?这就是我的家。应该是你滚!” “死丫头!怎么也轮不到你来教训老娘!”我的脸上又是一条手印。 森和林昊都惊呆了,他们谁都没想到,我们俩会是母女。 林昊一把掐住那个女人的脖子,一边向森道:“你放了他,你的女人还不多吗? 我只要安然一个。” “臭小子,你真不赖,读书没用,就会来跟你老爸争女人!”森狞笑道。 这下是我发呆了,森居然是林昊的父亲? 我难受得几乎喘不过气来。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妈妈,森,林昊……他们怎么 可以这样?这个世界是怎么了? 我慌忙掩住脸,转身匆匆而逃。 不知道跑了多久,我终于在一个寂静的地方蹲了下来。黑暗的夜里略有凉意。 路灯微弱的光芒隐约地照着地下的铁轨。我忽然间觉得这里才是我的家。是我记忆 中最美丽的地方。可是远生呢?他到底在哪里? 我要去北方,我要找到远生。 但是我已身无分文,我站起来,心里觉得寂寞而苍凉。 我想起小时候远生对我说的话,安然,我们要一起走,无论天涯海角。 是的,只有远生可以温暖我。我相信自己可以轻巧地跳上北上的列车。 很久的等待过后,我听到一声动听的火车长鸣,像是远生对我的召唤。我静静 地站在铁轨旁边,心想,这真好--只要轻轻一跃,就能到达目的地。 火车离我越来越近,我已能感受到脚底下有节奏的震动。我想起小时候曾与远 生一起数过无数遍的数字,于是在心里默念着:一、二、三……身体也开始不由自 主地随着节奏舞动。数到十三的时候,一束强烈的光由远而近照射过来,妈妈、林 昊、森……那些熟悉的人物的画面在我眼前一闪而过,我一下子觉得周身十分寒冷, 仰望天空,却看不到自由飘浮的云朵--也许早已被风吹散了罢。只有那个光环里才 是温暖的吧--如同远生的怀抱。 我急切地想要得到温暖。我毫不犹豫姿势优美地飞奔过去,投身到了温暖的光 环里。突然,我觉得自己像是重温了林昊那个足球给我的一记重砸,那些生动的场 景在我眼前也越来越模糊。然而,耳边却异常清晰地响起他曾说过的那句话--你真 不应该呆在这里的。 可是,我究竟应该到哪里呢?哪里会是我的终点? “安然!”我听到一声呼喊,那样远又那么近。仿佛是林昊的声音,又像是远 生。 可我到底是无须再分辨了,刹那间我感到自己粘稠的液体喷薄而出,它们迅速 地向我传递温热而腥臭的气息。 我不再嫉恨那些没有血液的青草,在这一瞬我终于知道自己抵达了温暖而幸福 的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