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的往事 关于身体,能够被我们记住的也许只有一次。 那时我十九岁。我坐在一列无名列车里。我的身边坐着一个陌生的男人。 车窗外大雪飞扬。我们无语。 寒冷的黑暗中,男人不停地抽烟,我的思绪笼罩在一种忽明忽暗的烟雾中,我 一直无法看清男人的脸。那是一张如我的想像一样神秘深奥不可触摸的脸。这张脸 让我在黑暗中摸索了无数年,永久地模糊了事情的真实性,模糊了我那个年龄关于 身体的所有记忆。 我看着窗外的雪花,男人的呼吸穿过我十九岁的身体和情感,使我在寒冷里突 然有了做女人的感受。 遥远如隔千里的呼吸,给了我怎样的想像和召唤啊。它如一条宛延的小道,承 载着我的身体弯弯曲曲地在大雪纷飞的夜晚向前延伸,滕蔓样漫卷了我的情感,在 黑暗的车厢张扬。 我将手举过头顶,我试图摆脱这种挥之不去如水一样缠绵充盈柔软的纠缠。这 种后来被我认识并称之为情欲或者是爱情的东西,经过了许多年才日渐清晰明澈。 然而那天晚上我并不知道那种迷乱飞扬如饥似渴的东西是什么。 终于我的嘴在黑暗中张开了。它像鱼一样张合着。我似乎喊出了一个人的名字。 我听见了男人浑厚的声音通过结实的咽部,向四处扩散。在黑暗变得轻盈,如烟样 飘浮在我的耳际。 男人的手轻轻地滑过我的头,他的手温湿宽大厚重如土。我扬起脸来,男人的 手通过我的脸滑到了我的胫部,那是一种温湿淋漓游走在身体以外的感觉。 我在黑暗中坚持着,我似乎在等待。 火车的长鸣撕碎了黑暗中的等待。我惊惶不定地站起来。 多年以后我的确不知道为什么我会站起来,为什么会离开那种初始的流水样的 冲动。 我站起来之后,一切声音似乎销声匿迹了。 黑暗中我仍然看不清男人的脸。他的手仍然在我的手中。我毅然放开了那只手。 我听见男人的呼吸与我的心跳不断地重复在一起。我的身体在黑暗中恍荡了几下。 后来发生的事,我也认真地想过,是列车突然的停止运行,寒冷和黑暗将我毫 无余地地推向了他。我躺在他的怀中,我连他的名字也没有问。他的身体俯向我的 那一瞬,除了无保留地接受,我似乎别无选择。 别无选择是我无法抵抗内心涌出的渴望。我用手慢慢地在男人脸上摸索,我确 信我可以通过手而不是眼睛确定男人的面容。而男人的手却轻柔地掠过了我的身体 的每一个部位。当我的手从他的脸滑向他的胫部,最后碰着了他身体里张扬着的第 三只手时,我便知道了生命的另一种存在形式。 他移动了身体,将我冰冷的掌心压在了他的" 第三只手" 上,那种滚烫如焚的 感觉便消灭了我所有的意志和抵抗,那是一种我从未经历过的消解。我的眼睛里除 了意志断裂的一片血色之外,什么也没有了。声音。颜色。行为。 我被初次的痛楚震惊了,先前的一切过程中的全部激情都消失了,除了迷惘便 是一种不可预知的绝望。那个时候我知道我不可能对黑暗中的男人抱任何幻想和期 待,任何奢望都是极不合理的,都会破坏事件本身的严肃性和纯洁性。 我们始终没有说一句话,我们依靠体温认识感受辨认着对方。我们静静等待着 黑暗过去,冰消雪化列车再次向前运行。的确,列车又向前驶了一段路,我和他在 寒冷的包裹中已经冻僵了,因此当列车缓缓驶入一个小站时,我们的身体己经僵硬 在车厢里不能动弹。 后来我们仍然在没有看清对方的情况下,被送进了不同的医院。 再后来就是我凭着手感之记忆到小站上去等待。我相信自己无论在什么情况下, 都能将他一眼认出来。同样的列车经过了一列又一列,而记忆中的他始终没有出现 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