匪夷所思 一个月后,水色一个人到医院里把肚子里的孩子打掉了。刮宫的剧痛都没能让 她流下一滴泪来,她只是死死地抓住床沿,眼睛睁得大大的,想着男人的绝情,怎 么能够说变就变。大出血过后,水色醒来,隐约听见医生在门外说话:这个女孩废 了,她已经不能再生育了。她撑起身子低声问在一边的护士,有没有人来过?一个 冷漠的摇头粉碎了心里最后微弱的希望,原来不爱一个人的时候,连生死都与已无 关,更不用说当初信誓旦旦的责任与道义了,多么冷酷的现实。她叫来医生,说想 看看她的孩子。只是个胚胎,像珊瑚一样,是个女胎。医生温柔的说。水色点了点 头,平平躺下,眼睛灰灰的,望着白色的天花板。是个女孩。她喃喃自语。 出了院,水色发现幼儿园里所有的人都知道了她打胎的事,看她时的目光同情 而鄙咦。生活是自私的,每个人都善于从别人身上发现悲剧,以安抚自身的不幸。 已经不能再若无其事,爱情是一场劫难,心也在病床上一同刮走了。空荡荡的, 像一个在风里摇摆的秋千。欲语还无言。 有时候,会感觉到内心逐渐的平静与冰冷,青衣,我连爱自己的能力都没有了。 水色逐渐平静下来,弹去烟头上老长的烟灰。 我想起那张照片,照片上的水色盈盈而笑,甜美单纯。原来,夺去女人青春的 不是岁月,是一场全盘皆输的爱恨,无路可退,也无路可走。 都是聪明的女人,不是不懂得用技巧去爱,只是不愿,似乎是对真爱的一种亵 渎。然而,毫无技巧的爱情,又像一杯直视见底的清水,容易令男人厌倦,该如何 是好?我茫然地握着她冰冷的手。 从风,如果爱情套上了责任,这样的爱情你会不会厌倦?我躺在他的怀里问他。 爱情是爱情,责任是责任。他说。 就是说,有了责任的爱就不再是纯粹的爱了?我抬起头,看着他硬朗的脸。 他看着我,是的,对我而言。 谁都不可以改变?我凄凄问道。 谁都不可以。他肯定地说,抚着我的脸,青衣,你在怕什么吗? 我缓缓地闭上眼睛,不,从风,我是个不需要别人负责的女人。 我是个温暖的女人,我在心里对自己说,我必须为这两个字而消灭我内心的愤 怒或者不甘。然而,从来没有哪一个字眼让我觉得如此寒冷过,温暖?是的,温暖。 4. 圣诞节前夜,陪着路蓝去见了她的永。确实貌不惊人,然而亲切幽默,不乏味, 不生硬。笑的时候有两个小小的酒窝,指着自己的肩膀说小时候躲猫猫从树上跳下 时被牛顶过的,我微笑地看着他,想像童真的那年自己。如此遥远美好。 在上卫生间的时候,路蓝拉着我的手急急问道,怎么样?怎么样? 我觉得很可爱,我边洗手边说。 很可爱?路蓝嘟囔着,似乎不够满意。 王小波他老人家都说过,人生是一条寂寞的路,需要一本有趣的书来解闷。够 了,一个有趣的男人比什么冷冰冰的硬件设备都可贵。我懒洋洋地拍着她的肩。 那倒是,她眼睛一亮,虽然不够帅,但让我很开心。 回到家的时候,居然看到一个男人坐在客厅里,水色正默不作声地冲茶。路蓝 冲我挤了挤眼睛,口无遮拦地问道,水色,你朋友呀? 水色回过头,嘴角轻轻一扬,哦,他叫杨易,是我初中同学,刚才在咖啡厅里 遇见的。又转过头对他说,青衣、路蓝,我们同居。 他一听笑了,温暖而舒展。这个男人,有着干净的笑容和眼神。 我对他笑笑,拉了拉路蓝的手,走啦走啦,两人各自回房。 不一会儿,路蓝冲了出来,表情夸张痛苦,青衣,又短路了。 你才短路了呢!我瞪了她一眼,踢开椅子,就我那三脚猫的功夫还要整天烦我。 杨易走了过来,我看你们这里的电线都太老化了,我明天帮你们重新接一接吧。 路蓝一听笑得门牙无遮,太好了,我先谢谢你了。明天刚好圣诞,我们一起聚 餐,青衣,把你家从风也叫来。 水色似乎想说什么,但看见杨易已经高兴地答应了路蓝,又不说话了。 下班后到街上买了副手套,走遍几条街才买到一副独特的。从风是如此挑剔, 给他的礼物又怎能平凡?我把它揣着怀里,春暖花开。 回到家里,看见杨易爬高爬低地换线路,看见我回来了,低下头笑着,托了托 眼镜。水色在厨房里洗菜,我也过去帮忙。 杨易这人真不错呀。我不落痕迹地搭着话。 可惜他来得太晚了。水色一语道破,不闪不躲地看着我。 怎么会晚?水色,给自己一个机会,重新开始。 她低头不语,突然停下洗菜的手,笑着问我,你是想吃清蒸鱼还是糖醋鱼? 我要吃红烧鱼,路蓝忽然跳了进来,往我们两个肩上狠狠地拍了下去,指着我 的鼻尖,水色,把这条双鱼煎炸了。 我笑着打她的手,她一闪出了门,边走边丢下一句话:你家从风来了,我要在 他的茶里下泄药,看你再坏。 我一听,探了个头,看见沙发上路蓝和永挤在一起嘻笑漫骂,从风懒洋洋地靠 在一边。看见我,眼峰一扬,冲我灿烂地笑了,我甜蜜地跑到他身边,把手套塞到 他的手里。喜不喜欢? 他看了一眼,还行!什么年头了?还送圣诞礼物?我可没买。 心里微微失望,但嘴里还是说,没关系没关系。 他用力在我脸上亲了一下,这个礼物要不要? 我笑了,嗯,我喜欢。 水色做好了最好一道菜,我端着满满的汤碗颤悠悠地走了出来,杨易看了一眼 坐在沙发上稳坐如钟的从风,急急忙忙走过来,接过我手里的汤碗。 我双手用力一甩,好烫哦,从风。 谁让你笨,盛那么满。他一眼都不看我,依旧对着电视。 我委屈地撇了撇嘴,看到路蓝和永已经在电脑前拥坐着甜甜蜜蜜,心中突然一 阵莫名酸涩。没有安慰,没有圣诞礼物,没有怜爱疼惜。如此单向倾斜的爱恋里, 阵地早已退无可退,而我却不愿承认自己的一败涂地。 我只能将自己的失意,藏起,掩埋,消化。像一只贝,日夜疼痛地揣磨着对美 好及幸福的向往,并一路坚持地憔悴下去。而杨易来的次数越来越频繁,水色脸上 的笑容也渐渐多了,有时候,会从她的房间里传来轻快的歌曲,而不再只是齐豫的 《飞鸟与鱼》。 5. 路蓝在某一天突然跑到我床沿,告诉我,她昨夜差点出轨了。 我温柔地拉着她的手,女人总会有这一天的。 可到了最后关头,我却怎么也不能把自己给她,路蓝一脸忧郁,青衣,不知道 为什么,每个男朋友我最多也只能和他们亲亲嘴,再下去,我就不能接受了。 和永也一样?我问。 不一样,我们差一点就……做了。青衣,我发现我无法坚持地爱一个人,或者 是说我无法太投入地去爱一个人。 你就像水色说的,最爱的始终是自己。可是,路蓝,这样很好,把最好的留给 自己。我低声说着。 我说我这样是爱他吗?她傻傻地问道。 是的,你的眼睛里都写着呢。只不过,还没有爱到忘我的地步。我抚着她的脸。 忘我?就像你爱从风那样? 是的,就像我爱从风。我生疼地说着,想起从风从容无谓的眼神。 有一段时间,每天都会收到花店里的花束,写着“水色亲收”。水色把花插在 水里,解下卡片看都不看丢到垃圾桶里。 谁这么痴心呀?路蓝玩弄着花朵问道,杨易吗? 不是。我肯定地说。 四十五岁的外商,有个十五岁的儿子,啤酒肚,无可阻止的谢顶趋势。奔驰一 辆,别墅一座,诚征高情商情妇,可以代办绿卡。水色言简意赅地一倾而尽。 我吃吃笑起来,水色你在写征婚广告? 路蓝在一边睁大双眼,不会吧?恶心!我要把他的花丢到楼下,看他还烦不烦 你。 别啊,水色按住她的手,笑笑,他恶心,花不会,免费的空气清新剂,干嘛不 要? 我拍拍手,改天我们也开花店,无本经营呀。 水色熄掉烟,这样看来我上班得更尽力一点了。她拿起皮包,准备上班了,回 过头冲我们笑了笑。那一刻,我似乎又看到了那张照片上的水色,有着甜美笑容的 水色。 十一点时,雨突然大了起来。我正想着从风会在哪里呢,电话就响起,我接起。 青衣……我忘带钱包了……你能不能过来一下?电话那边嘈杂无比,我吃力地 听着从风断续的声音。 路蓝正在房间和永煲电话粥,看见我穿了件外衣要走,冲了出来,拉住我,青 衣,外面在下大雨呢,你要出去? 没办法,从风有事。我弯下腰系鞋扣。 他有事?他有事就让你这么晚冒雨出去?算什么啊!路蓝大声叫了起来。 我打开门,看着她手里的电话,对她凄侧一笑,路蓝,不是每个人都有福分可 以坐享爱情的。 从风在酒吧里看见我来了,一把搂住我,嘴角满是酒气。宝贝,你真好。 我甩开他的手,悲哀地看着他,从风,你把我放在哪里? 放在这里。你看,我最先想到的人就是你。他一手指着自己的心,一手圈住我。 低下头,众目睽睽下不由分说地亲着我,我辗转在他的疯狂里,连落下来的泪都交 杂着甜蜜与酸苦。他是命里注定逃不过的一个劫数,推着我无望地向爱情深渊一路 滑去。 从风刚走不久,水色就回来了。我坐在关着灯的客厅里,抽着水色的骆驼。烟 雾迷漫,掩不住我的迷惘。 你怎么了?水色坐到我身边,一动不动地看着黑暗中的我。 从风刚走。我答非所问。 我知道……刚刚在楼梯口碰见他。水色轻声说着。 水色,我的爱情怎么走得那样的山穷水尽?水色,我好辛苦。我把脸埋在她的 怀里,低声抽泣。 她轻轻抚着我的头发,我说过了,爱错了人就像吃错了药,青衣,别和我走一 样的路。 我抬起头看着她微乱的发丝,闪动的眼眸里似乎别有他意。只是,我陷得太深, 义无返顾,退无可退,像一个死结,抓得越紧,结得越死。 你是一只可以四处栖息的鸟,我是一尾早已没了体温的鱼。从风,幸福是有距 离的吗? 杨易带着一大包的食品过来,和我们一起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指着电视里一个 丫丫学语的小女孩心无旁骛地说,水色,你看多可爱呀。我扭头看了一眼水色,阴 影不动声色地从她脸上一掠而过。 杨易走后,水色在阳台上浇花,那一株风信子。 这是我惟一留下的他的东西。水色轻描淡写地说着。在我去医院那天,它长了 个花苞,出院后,就谢了,我从没有看过它开花,我一直很想知道它到底是什么颜 色的。 我不知道说什么,站在她身边,看着那株小小的植物。 他是我的第一个男人,却毁了我。水色放下手里的水壶,忧伤地看着我,青衣, 我再不能爱任何人了,杨易他要我的时候,我闭上眼睛想的却是那个男人的无情。 我不明白一个不爱你的人他怎么能和你做那样亲密的事呢?不明白! 也许他不是不爱,只是如他所说,累了。我说。 水色用力地摇了摇头,不爱了,真的是不爱了。 她凄凉地看着我,杨易他是个好男人,也会是个好父亲。可惜,我和我的女儿 没有这个命。 她的语气凉凉的,像一场过了季的秋风,寒冷,但却无力卷起任何尘埃。人生 的现实,是把希望一个个地打下去。原则其实是一个很虚的东西,总被容忍一步步 地逼到边缘。为他荒唐而又可笑的坚持,到最后,是一句不爱了。 我和我的女儿没有这个命,这是我在这个冬天里听到的最寒冷的一句话。 这个冬天,从风开着机车,在黑夜里把我带到海边,他说,极少人在冬天看海, 尤其是夜里,可他喜欢冬夜的海,像一只狼。 像一只狼?我咀嚼着这句话,觉得匪夷所思。 是的!青衣,如果说我是冬天的海,那么你就是夏天的海,像一只猫。他转过 头,迎着风大声对我说。 我笑着搂住他的腰,往他耳垂微力咬了下去。从风,明年夏天,我们还来看海 吧? 来!他用极快的速度往我脸颊上亲了一下。 可惜,我们连春天都来不及过完。 一个男人若太伪装让人觉得假,但一个男人若太无谓却让人觉得痛,因为他连 掩饰的努力都不愿了。这个春天,我在从风的脸上读到了厌倦,他开始累了,不愿 日夜牵绊于同一个女人了。 他在酒吧里谈笑风声,周边不乏眉目暧昧的女子。我苍白着脸坐在他对面,他 倒了杯酒给我,青衣,你也来了? 从风,我们回去。我推开酒杯,抓住他的手。 他皱了皱眉,青衣,你为什么要这样?我不喜欢你这样。 那你喜欢什么?是不是这样?我站起身子,拿起桌上的一整瓶酒,往喉咙里就 倒。酒吧里不少人侧目看着我们的相持。 从风一把抢过酒瓶,把我拽出门外。春雨微凉,洒上脸上,一如海边的潮润。 然而,此时已不同彼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