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半在水波里 那个下午,阳台上飘拂着光线的气味。我坐在一把旧式的椅子上,读一本伪小 资的杂志。浅灰色的封面上是一个妖冶的少女,她的脸一半在阴影里,一半在水波 里。椅子的旁边,是午饭前晾晒的被子,蓝白相间的大方格图案,散发出棉花迷人 的芳香。佛教般蓝色的天空下,鸽群飞翔,它们围绕着一座废弃的教堂,像唱诗班 的音符。米黄色的教堂,被经年的雨水冲涮后泛出了一片片暗青色。最高的尖顶的 中间,竖着一个铜制的十字架。尖顶一共有八个侧面,每一个侧面都是一个修长的 拱顶,仿佛是修女的帽子。在最高的尖顶两侧,则是稍矮一些的拱顶,上面竖着胖 乎乎的天使。拱形的表面,覆盖着青苔和藤蔓。如果果不站起来,从我坐的地方看 过去,就像是一处巨大的墓穴。教堂的主体是一个长方形,墙体上镶着一扇又一扇 巨大的半圆形窗户。它是哪一年修建的,又是哪一年停用的,没有人知道。刚搬来 的时候,我还想到里面去看看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到后来,我就变得麻木了,我想, 那只不过是一座死去的教堂。下午安静。我闭着眼睛,让光线栖息在我的身上。 我的房子是租来的,己经十分陈旧,像一件废弃的巨大家具。楼道里没有灯, 弥漫着浓重的灰尘和油烟的味道,半夜里,经常有人来敲门,我不会去开门,我知 道,一定是有人敲错了门。在这个城市里,我没有任何亲人,朋友们也不知道我居 住在这里,他们总是把我叫做外星人。房子是我私人的王国,在这里我能像鱼一样 吐着泡泡。我经常和朋友们在1920咖啡馆聊到凌晨两点,再徒步穿过城市,回到城 市边陲蜗牛般阴湿的家。房子在六楼,地上铺了红漆的地板,因为时间久远,漆己 经掉得差不多了,踩上去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屋子里几乎没有家具,房东留下了 一口橱,一张像滑稽演员一样的桌子,还有一个老式的书橱,一张陈旧的沙发。我 没有床,买了一些塑料的垫子,在上面铺上海绵。我喜欢灯芯绒的靠垫,我经常靠 在上面,听爵士,抽烟,喝红酒,或者发呆。我不喜欢枕头,小时候,我喜欢枕着 母亲的手臂,现在,我喜欢枕着自己的手臂。靠墙的那一侧放着我的书,像一排等 待我检阅的部队。我有很多地图,我喜欢那些淡蓝色的线条,把我带到一个又一个 未知的地方,我喜欢虚无的快乐。 一个人的日子总是苍白的。就餐的时候,总是很容易涌起被人遗弃的感觉。我 也会经常做一些菜,比如荔枝排骨,糖醋莲花白,虎皮青椒,辣味熏鱼,或者香辣 蟹。但我每次都吃得很少,每次做的菜,到最后都以发霉而告终。我常常发呆,或 者做白日梦。应该说,我是白日梦爱好者。我想像着我摸彩票的时候,能中上一个 五百万元的大奖,那样的话我就可以跟心爱的人,过一辈子安安静静的生活了。我 很穷,有一个月发工资的前一天,我一摸口袋,里面仅仅剩下两个一角的硬币,它 们叮当作响,搅得我心烦意乱,我就把硬币抛向了天空,最后它们还是落在了我的 头顶。我的梦想其实很简单,就是有自己的家,自己的房子,自己的沙发,自己的 温暖。心爱的人和我在一起,手跟手交叉在一起,低声地说着话。一盏桔花般的灯 盏,就是我们的女儿出生以前的样子。但是对于爱情,我却是谨慎的,甚至有意地 排斥,因为我一无所有,当初就是因为一个破碎的故事,我才将自己流放到这座城 市来的。我知道,对于我来说,爱情是一次赌注,而我手中没有筹码。在我的楼上, 居住着一对年轻人,虽然我没有跟他们照过面,但是每天晚上我都能听到他们的嘻 嘻哈哈的说话声,还有年代久远的床发出吱哩嘎啦的响动声,接着是零乱的脚步声, 喝水声,放小电影的声音,拉灯线的声音。这样的夜晚,让我辗转不安……所以我 的睡眠总是零碎的。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开始淡忘很多事情,我的脑子越来越像一个木瓜。 那一天是几月几号,我己经不记得了。九点钟,我还躺在冰冷的被窝里,半醒半睡, 像一只切开的柠檬。这时,我听见楼梯上传来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声音断断续续, 走了几步就停了下来……最后在我的门口停住了……接着是羞怯的敲门声,我将头 埋进被窝里,我知道一定是找错了门,但是敲门声却没有停下来,仿佛故意跟我过 不去似的。我开了门,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果果绿色的少女,她朝我眨着眼睛。 你找错人了吧。我说。 少女看了看手里的门牌号又看了看我说,你是不是何安。 我是何安,可我不认识你。 少女用火辣辣的目光看着我说,我叫果果,我要找的就是你。 果果…果果…果果…我真的想不起这个名字。可是…我不认识你。我说。 你先让我进屋吧,我又不会吃了你,果果说。 我把门彻底地打开,让果果先进门,我在后面帮她提箱包。果果坐在沙发上, 我给她倒了一杯柠檬水,她一口气就喝完了。我赶紧再帮她倒,水壶里却没有水了。 我朝她笑笑,打开煤气阀,开始烧水。在我烧水的时间里,果果开始考察我的房间 了。果果说,你的屋子里有一股“男银味”。我哦了一声,脑子里还在拚命地想, 试图想起这个女孩到底是谁。是不是朋友的朋友,或者是跟踪我的暗恋者,或者是 一个阴谋的诱饵,或者是蓝壶花的小花妖。我一下子懵了。我揉了揉眼睛,确定一 下自己有没有睡醒。 果果拿出她的糖果给我吃,是我最喜欢吃的玉米糖。我一边剥糖,一边说,你 确定没的找错人?果果狠狠地点了点头。她微笑时露出两个甜蜜的小酒窝。我又说, 那我们认识吗?果果笑了笑,露出小虎牙说,我不告诉你。我一本正经地说,我不 是好人。果果又一次露出她洁白的牙齿说,我是专门对付坏人的。不过,你放心我 不会吃了你。 我把蒙尘的小房间收拾了一下,将果果收留下来。整个下午,果果坐在沙发上, 嚼了一包又一包的口香糖,她身体向前倾时,露出了隐约的曲线。我们偶尔说着漫 无边际的话。一直到天黑,我还在想着,她到底是谁?她就像陨星一样落在了我的 屋子里,也许这是上苍赐予我的礼物,想到这儿,我就想偷偷地笑。因为果果的到 来,屋子里一下子变得明亮和芳香起来,类似四月里的花园。 我和果果变成了两条鱼,在这间暗淡的房子里游来游去。果果从来没有说过她 的过去,我也没有问,过去总让我们感到苍老。我对果果说,你真的是上帝派来的? 她笑了笑说,你说呢?我说。你快说,你是不是我的仇人派来暗杀我的。她还是笑 了笑说,有这个可能。我决定不再追问果果的过去,因为我有一种直觉,果果也许 会离我而去,这是一种隐秘的感觉。也许,你会觉得好笑,但并没有办法,我真的 有这种感觉。一个人进入另一个的生活,这永远是一个谜,而一个人离开一个人, 则像一抹水迹,片刻就会消失。 我坐在客厅昏暗的灯光下看书,果果问我,有没有窗帘。我说,要窗帘干什么。 果果说,我要洗澡。我愣了一下说,我不会偷看的。果果说,我不相信。我吐了吐 舌头,去我的房间里,扯下了我的床单,挂在客厅与浴室相隔的玻璃门前。热水器 是最陈旧的那种,烧水时发出滋滋滋的声音。果果伸手试了一下水温,关上门,一 阵安静以后,我听见温热的水流了出来。 我喝了一口柠檬水,想像着温热的水正像一只柔软的手,抚摸着果果冷艳的身 体。从她的粉颈,玉背,臀部,流到大腿,小腿,然后是脚趾。水花溅在玻璃上, 发出最轻微的声音。水气弥漫,果果一定闭上了眼睛,我喝了一口水。屋子里所有 的声音都停顿了下来,安静的只剩下水流过果果身体的声音,我也闭上眼睛,接下 来,我闻到了果果的体香,那是紫罗兰,木樨草,忍冬花混合在一起的香味。 我又喝了一口水,挪了挪身子,试图站起来,我不知道我要干什么,或者是要 朝某一个地方走去。我站起来,又坐了下来。我看见另一个我,冲进了浴室,拥住 果果牛奶般雪白的身体,紧紧地,像一个人那样。然后是甜蜜的长吻。我把书翻得 哗哗哗地响,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水声渐渐地下了,接着是一阵甜蜜的安静。 果果拉开了门,朝我笑了笑。她趿着一双草绿色的拖鞋,露出了蓝水晶般的脚 趾。我又喝了一口水,我的喉咙像刚刚燃完的烟火一样灼热。我喝水时,发出咕噜 咕噜的声音,引得果果大笑不止。她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指指这个,点点那个,仿 佛她才是房子的主人,而我只不过是一个守门人。 后来,我们开始玩石头剪刀布。(游戏规则:输掉的人,可以有两个选择,一 个是诚实,一个是大胆。所谓诚实,比如问你初恋情人是谁,你就要如实回答。所 谓大胆,比如让你在公众场合脱掉上衣,或者跑到一个小女孩面前,说一声我爱你。 当然如果果放低一些要求,也可以学狗叫,学猫叫,或者装成蜈蚣在地上爬。) 我心不在焉,反应迟钝,第一把就输掉了。还没等果果发话,我就选择了诚实。 没想到比我痛苦的,居然是果果,她竟然想不到用什么问题来问我。半天才甩出一 句,你初恋是几岁?我说,能不能说慌呀。果果说,不准甩赖。我咬了咬牙说,十 四岁。她说,那我怎么才能相信你呢。我说,你信也得信,不信也得信。 第二局又开始了,我也想赢一次,听听她的小秘密。我出剪刀,果果也出剪刀。 我出石头,果果也出石头。我出剪刀,果果出石头,我又输了。果果说,你选大胆 吧。我坚决地摇了摇头说,我选择诚实。果果转着小眼睛,想了一会说,你有过几 个女朋友。我说,三个半。果果大吃一惊,天,怎么那么多,而且还有半个。我说, 是单相思。 第三局又开始了,我仍然是输。第四局,我还是输。不知道到底是哪一局,我 终于赢了,但是半天也不说话。果果托着下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像小狗等 待食物那样。我摸摸脑袋,摸摸鼻子,就是说不出来。果果在一边催我,快说呀, 快说呀。我一咬牙,说,你……喜欢……我吗?我的声音很低,含糊不清。说完, 没再看果果的脸,而是看着自己的脚尖。果果说,我没听见,你再说一遍。我眼睛 一闭说,你喜欢我吗?果果点了点头,轻声地说,嗯。这是个安静的时刻,甜蜜的 安静。果果坐在我的对面,纤长的手指交叉在一起,像一片柔美的云朵。我闻到了 空气里爱情粉红的气息。 我的手跟果果的手,一点点靠近,最后交织在一起,像干涸的人终于找到了前 世丢失的那一滴露水。我们没有说话。我感觉到她睫毛的修长,接着是嘴唇的柔软 与温热。我们忘情地吻着,我感觉到果果的身体,在发出一阵阵的颤栗。她身体的 芳香覆盖了我,这是一个梦一般恬静的夜晚。舌头与舌头的交谈,是轻微的。我们 长久地吻着,仿佛为了这一刻,我们己经等了很多年。我们紧紧地拥抱着,紧紧地, 就像是一个人那样,然后她就躺在我的怀里,低声地说话。果果躺在我怀里的时候, 我感到很安详,像呵护一阵风一样,我轻轻地将她呵护。我说我要喝水,果果就起 身,从杯子里,含了一口水,灌到我的嘴里,接着,又是长久的缠绵。 果果。我喜欢把舌尖翘起来,发出甜蜜而短促的声音。果果。果果。果果。果 果。我抱着她,就像抱着一只猫,她闭着眼睛,我也闭着眼睛。然后她起床,要回 自己的房间。我拉着她的手,她轻轻地抽出,像最后的雨滴。她吻了我一下,她的 嘴唇冰凉,像十二月的星辰,嘴唇上有柠檬的味道。她趿着草绿色的拖鞋,喝了一 口水,戴上了茄紫色的发夹,走出我的房间。门被带上了,发出陈旧的声音。接着, 我听到另一扇门被打开,她的拖鞋,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声音。她在房间里呆了一 会,又趿着拖鞋,穿过客厅,去了洗手间,我抽了一支烟,看见她房间里的灯熄了, 接着,一切又恢复了安静。我迷迷糊糊,我知道我的生活正在发生着改变,但是我 不知道它会变成什么样子,可以说,我还没有做好准备。 看到那只小狗很偶然,那天逛街的时候,果果突然说,我们养只狗吧。我一脸 惊愕说,为什么。果果,有了它我们就是真正的一家三口了。我笑了笑说,没说话。 果果拉着我的手臂晃来晃去说,你不喜欢小狗吗?我说,没有啊。那你喜欢小狗吗? 我说,我不知道。果果不高兴了,一个独自加快了步伐。我故意走慢了一些,这样, 我们之间的距离也就越拉越大了。穿过地下商城的时候,我还看了一会儿书,然后 像病人一样慢吞吞地摇着身子。一出商城,却发现果果不见了。我一阵心慌,不知 道会出什么事情。我往四下里看了看,没有看到她,心想不会是遭人绑票了吧。突 然,从背后窜出一双手,将我抱住。凭着气味,我就知道是果果。你去了哪里,我 说。我去看狗了,果果的语气里带着一种小孩子式的蛮横。我说,我们养条狗吧。 果果张大了嘴巴,愣了一会,在我的脸上,狠狠地亲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