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颂国从小就习惯了奚落和谩骂
他真实的生活经历和后来人们听到的完全不同。正像我们知道的那样,在我们
这个国家的六十年代末期,贴在墙上的大字报已不再局限于政治方面的诋毁和攻击,
他们更有力量的是指责对方生活方面的腐化和堕落。这个时期,受到不公平待遇的
人由于习惯了批斗的程序和对正义有序更加充满信心,相信噩梦终将过去,他们不
再轻易地自杀。法院门口贴出的布告上犯下强奸罪的人比反革命罪高出一倍。一些
女知青在乡下因为受不了艰苦的劳动而自愿遭受掌握微末权柄的人的凌辱,甚至被
奸污。在农民的眼里,她们却和犯了生活作风问题的人一样抬不起头来。妓女这个
行当在建国之初就被禁绝,妓女们都被改造成自食其力者并重新做人。而十年过去,
这个称呼又被翻腾出来,被当做参照系和一个新称呼进行比较,这个新称呼就是
“破鞋儿”。
李淑兰就是这样一个被称为“破鞋儿”的人。她曾是下乡知青,在乡下呆了两
年,她能弹一手好扬琴,就经常被请上台在批斗会上为农民们演奏。她的肤色黝黑,
更适合乡下人健壮的审美标准。一个退伍兵偷偷地爱上了她。他们便经常地一起交
流学习《毛泽东选集》的心得。有一天退伍兵送给她一枚漂亮的主席像章,然后强
奸了她。关键是她并不爱他,她发现身体出现了变化,她怀孕了。她向组织上汇报
了退伍兵的问题,那个男人就被投进了监狱。可是她这个受害者并没有得到多少同
情,退伍兵的母亲见到她就流眼泪,而他的弟弟则偷窥她小解。她再也忍受不了乡
下人对她的指指点点,再也忍受不了鄙视和淫猥的目光,于是回到了城里。她的母
亲费了很大的周折将她安排到副食商店,然后和她的父亲离了婚。李淑兰被分配到
肉食品柜台卖肉,她的妊娠反应期迟迟不过,且越演越烈,发展到一闻肉味就受不
了,见到肥肉就呕吐不止。工作没几天,她只好请假回家休息。她住在父亲家里。
她的父亲是一个粮库工人,身体高大健壮,喜欢酗酒。一个冬天的夜晚,她被冻醒
了,发现她的被给掀开了,而醉醺醺的父亲正贪婪地盯着她的大腿和腹部出神。她
吓得惊叫起来。为了不让父亲难堪,当晚她便搬了出去。恰好有一个男同学在住独
身,他接纳了她。男同学对她很有情意,睡觉前总是抚摸她隆起的腹部,小心翼翼
地害怕弄疼了她。可是他不愿娶她,她就又搬走了。为了让孩子有一个合法的身份,
她终于决心嫁给汽车厂的一个老鳏夫。那个人十分厚道,是个瘸子,右眼的视网膜
脱落,工作极其认真,是公认的劳动模范。成亲的那天夜里 丈夫搂着她哭了半宿,
像孩子一样吮吸她的乳房,眼泪和鼻涕从她发亮的腹部流下去,将臀部下面的褥子
都弄湿了。她讨厌而怜悯地抚摸他半白直硬的头发,他正将头埋在她的两腿之间贪
婪地嗅着。她想,她总算可以松口气去医院生产了。
在医院里,她因为失血过多昏迷了三天,她生下了一个健康的男孩,还见到了
她的父亲。粮库工人背跎了,苍老了许多,可怜巴巴地拎着一网兜苹果和鸡蛋站在
门口,她向他啐了一口。可她的丈夫却兴高采烈地将那些水果收了下来,他站在那
里,甚至比她的父亲还要苍老,还要萎琐,脸上堆着肥腻的笑容,就像一块冷冻的
肥猪肉。她忍不住一阵恶心,下决心出院之后就离开他。她如愿以偿地离了婚。经
历了三个男人,多了一个没有父亲的儿子,她背上了恶名,到了这步田地,她没办
法再在乎什么名声了。她让儿子姓了自己的姓,从那以后,再没见过她的父亲。
李颂国从小就习惯了人们的奚落和谩骂。跟在母亲的身后在街上走,他总是左
顾右盼,不放心地回头,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有小孩子们从哪个角落钻出来,一边
扬沙子,一边大喊:“破-鞋-儿,-破-鞋-儿。”每当这时,李颂国就看见母
亲咬紧嘴唇,面色苍白,拉着他加快脚步。有一次,他单独溜到街上,一群孩子拦
住他,将一块叠得方方正正的手绢用扬树枝挑到他的鼻子底下,他嗅到了一股扑鼻
的香气。他们逼他承认这块手帕是李淑兰的,他不承认。他们又轮流放在鼻子底下
嗅了一圈,再次认定就是李淑兰的。并答应只要他承认了这件事,他们在过年的时
候将不再把穿天猴爆竹对准他家的窗口燃放。他拒绝了这种诱惑,他给推倒了,揍
得鼻口出血。李淑兰抱着儿子痛哭了一场,然后给他弹奏了一曲扬琴,琴声叮叮当
当,十分悦耳,他就在琴声中睡着了。李淑兰拭去儿子腮边的泪痕,看见儿子在睡
梦中笑得十分开心。
李颂国渴望加入小伙伴们的队伍,他改变了策略,他开始偷偷地拿家里的一些
小东西向那些孩子们讨好,献殷勤。这种办法果然奏效,很快地他就被准许和他们
一起去滑冰了。街头的一个马葫芦失修跑水,那里便成了天然的冰场。孩子们到那
里去溜冰车和打冰嘎儿。一天早晨,他们发现冰场被前街的孩子们占据了。他们下
决心午饭时将冰场破坏掉,在一个拿着冰穿子的孩子的带领下悄悄地赶到了那里,
李颂国跟在队伍里,他拿的是一把煤铲。他们刚在冰上刨了几个坑,前街的孩子到
了,一场斗殴就这样开始了。这场斗殴还惊动了大人,大人们加入进来,两条街道
间展开了械斗。械斗因后街的一条冰穿子刺进前街一个男人的喉咙宣告结束。人们
吃惊地看见那个流血的喉咙竟然还冒出了一团吃进去不长时间的土豆丝。
夏天, 邻居小峰的表哥从一家仪表厂偷出来一块盘子大小的“火镜”,他将
“火镜”对准墙上的大字报,墙上的纸呼地一下子着了火。知道了这个消息,半条
街的孩子都来了。只要奉上一根冰棍,自己找一小块纸来,就被允许照上一小会儿。
李颂国也来了,禁不住诱惑,他也买了一只冰棍,并将包装纸小心地叠好。等排到
他,小峰的表哥却变了卦,除非李颂国照他说的去做,他让照哪就照哪,否则这个
游戏就不准他参加。他同意了。小峰的表哥让他照的是李淑兰的屁股。事实上,他
只是摸着了玻璃的边,“火镜" 由那个坏小子一个人端着。李淑兰正在往铁丝拉成
的晾衣绳上挂衣服,她的屁股已有些外泄,显得宽大而色情。她不知道她的屁股成
了坏小子们攻击的目标,最初感到灼痛,她只是用湿手摸了几下。后来,她突然大
叫起来,李颂国亲眼看见母亲的屁股上冒出了青烟。他吓坏了,张着嘴,呆呆地站
在那。他身边的坏小子们早已一哄而散。李颂国看见母亲向他奔来,李淑兰的脸被
疼痛和恼怒扭曲得变了形,鼻子尖上的几粒浅麻子涨得通红。她给气坏了,她没想
到疼爱的儿子也会暗算她,她劈头盖脸地抡起了巴掌。她奇怪儿子没有哭,他给吓
傻了。李淑兰在街头骂了一阵,回到家看见儿子正在床上抽搐,身上源源不断地冒
着冷汗。她吓得不轻,赶紧背上他跑去医院。到了医院,她已不像方才那样担心,
医院里已收治过十几个相同症状的孩子。颂国患的不过是一种流行感冒。患病的孩
子每人被注射了一针疫苗,然后让家长带回去了。又在床上躺了十天,李颂国的左
腿肌肉出现萎缩,开始不好使了。那时候还没有医疗事故这种说法,人们对医生们
深信不疑, 只有实施绝育术的医生才会受到敌视。即使出现了误诊,也没有谁想着
去打一场官司。有一个孩子小肠疝气,一个实习的护士给他打了一针,注射了一半
发现药拿错了。她慌忙拔出针头溜了出去,结果那个孩子死掉了,孩子的父母向医
院提出的要求仅仅是免费使用太平间。他们痛不欲生,他们自认倒霉。当时的情形
就是这样。李颂国成了那个时期医院造成的小儿麻痹患者中的一个。他再也不能像
以前那样走路了,他的左脚背歪向里面,左腿发育严重畸形。
直到冬天,李颂国才能下地行走。一天傍晚,母亲带他去浴池洗澡。李淑兰带
他来过许多次了,但他这次才有了说不清楚的燥动。母亲走在前面,他费力地跟着,
防备被地上的肥皂水滑倒。李淑兰把梳子别在头发散开的头顶,左手将红色的脸盆
卡在腰间,右手拉着儿子。他的手莫名其妙地前后摆动,手擦过年轻母亲的臀部,
李淑兰的结实的臀部上有一个五分硬币大小的黑点,那是夏天时被火镜灼烧的痕迹。
母亲对小孩子奇怪的举动毫无察觉,她就那样自然毫无羞耻地向前走着,走进弥漫
水汽,晃动着裸体,迸溅着水花的浴室。眼前的情形令他震惊极了,他还不知道怎
样管住自己的眼睛,他开始东张西望,李淑兰的表现还是那么粗心,她只是责备儿
子的胳膊抬得不高,没办法往他的腋窝里打肥皂,后来叮嘱他不要乱跑,便自顾洗
起头发。李颂国悄悄地离开了母亲,在浴室里走来走去,他的头有些晕。
骚乱的起因是浴室来了一个和他一般高的女孩,跟在一个胖大的女人身后走进
了浴室。女孩显然对他的存在感到吃惊,小脸涨得通红。“咦,你怎么不走了?”
胖女人顺着女儿的目光看见了三米外的小男孩。
“这么大的孩子就知道害羞了。”女人笑着对一位上了年纪的妇女说,“不怕,
他要是敢闹人,咱把他的小鸡给割下来。快点,一会儿就没热水了。”
“可他是男生。”女孩低声说。女人拉了她两次,女孩就是执拗地不肯往前走,
惹得她怨气上来,她先是甩开女儿,然后冲里面大声喊道:“这么大的男孩子也往
女浴室里领,这个小瘸子是谁带来的?”
“我领来的,怎么了?”李淑兰立刻出现在儿子的身后。
胖女人不满地说:“我要是你,我就让他爸爸领他去男浴室。”她噤了口,认
出了站在对面的人, 慌忙拉着女儿躲开了。李淑兰轻蔑地啐一口,将儿子拉到淋浴
喷头底下。
事情本来可以这样过去。李淑兰怎么也没有想到儿子会报复那个羞辱他的胖女
人,可他确实这么干了,干得充满天才,干得充满才智。为了找到机会,他表现得
十分乖顺。恰好那个胖女人一边打肥皂一边从他的身边走过。乘对方不备,他飞快
地将谁剩下的一小薄片肥皂扔到胖女人前面。他看见胖女人踏在那小片肥皂上,正
像一座肉山一样倒下去。他吓得闭上眼睛,闭眼的一瞬,仿佛有一只麻雀从四仰八
叉的女人的腿间飞起。他睁开眼睛,发现他看见的不过是一丛大人们都有的茂密的
毛发。李淑兰无意中看见儿子扔下那块肥皂,她还没来得及叱责他,那个人已经倒
了大霉。李淑兰扬起巴掌,蓦地看见儿子腿间软枣样的东西此时竟昂扬着变成了一
条小棍。她的脸腾地红了。儿子贪婪地看着地上的女人,她两腿之间的褶皱令他震
惊极了。她强行扳过他的脑袋,拉上他逃也似地快步离开了浴室。浴室里胖女人大
声骂着乱扔肥皂的缺德鬼,换衣间的这一对母子不及身上晾干,便胡乱地套上衣裤,
苍惶地离开了。回家的路上,李淑兰一言不发,儿子虚虚地拉着母亲的手,心中忐
忑不安。
亦凡公益图书馆(shuku.net)
下一章 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