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李淑兰又怎么样?
下雪了,踩在脚下沙沙地响,街上几乎没有什么行人,很远处才有两个人急匆
匆地走着。树有时不由自主地动一下,抖下许多浮雪。她们走到街角,一个男人刚
好从一棵树后转了出来。他穿着一件旧棉袄,胡子挺长,没戴帽子,猪尿泡一样的
光头上长个挺大的肉瘤。他和这对母子走了一个对面,那个男人慌忙低下头,闪到
一边。等她们走过,他却跟了上来。他跟在她们后面躲躲闪闪,小心翼翼,和这一
对母子保持着十步远的距离。小颂国的脖子后面嗖嗖地游走着凉风,李淑兰也发现
了那个男人,她抓紧了儿子的小手。他们来到一处路灯下面,借着昏黄的灯光,李
淑兰忽然转回身,后面什么人也没有,只有一条空荡荡落雪的街道。附近的一家街
道办的纸盒厂里有人大声唱着一段京剧。“壮志末酬,遭枪杀,血溅荒丘,那贼矿
主心比炭黑又下毒手,一把火烧死了我亲娘弟妹,一家数口尸骨难收。”是京剧《
杜鹃山》中的一段著名的唱段。歌唱者的嗓音有些嘶哑,高亢的地方却滑下来,就
像一个响了半声的哑屁。回到家里,李颂国看见李淑兰坐立不安。她想换件衣服,
衣服脱了一半,她忽然停下来。李颂国慌忙低下头,他知道母亲在看他。李淑兰将
衣服重新穿好,把扬琴放在饭桌上弹了几下,叹了口气,将灯关掉了。
门是在半夜时被敲响了,声音很轻。李颂国早已习惯了他睡下之后的敲门声,
许多次他在睡梦中醒来,还会听见李淑兰和一个男人的喁喁私语和低声调笑,除非
冻得发抖,他会忍着不翻一下身,就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有时,李淑兰的心情不
好,会拒绝敲门的男人进来。一般的情形下,门外的人敲了几下没见反映便匆匆地
走掉了。可是这次有些不同,门外的人敲得极有耐心。李淑兰终于忍不住,她冲门
口的人骂了一句,“敲你妈敲,老娘没心情。”敲门声停了,却没听见走开的脚步
声。过了一会儿,敲门声又响起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像是从地底下冒出来,费劲巴
力地挤过门缝:“淑兰,我是赵建。我是赵建啊,淑兰。”门外的声音抽泣起来。
“我知道那个孩子是我儿子,你让我看一眼。”
“这家不姓李,你走吧,这里也没有你的儿子。”李颂国听见了李淑兰的声音
哽咽,很显然她知道门外的人是谁。
“你就是李淑兰,要不你怎么知道我找的人姓李?淑兰,我知道我对不起你,
我也知道你恨我。你可以不承认你是李淑兰,可是你的琴声不会骗我。你把门开开,
我快冻死了,三天水米没打牙,我快饿死了。”
李淑兰站到门口,冲外面喊道:“我是李淑兰又怎么样,你毁了我的青春,还
不够吗?”
门外的人给吓坏了,低声恳求道:“你小声点,求你小声点好吗?我妈去里面
看我的时候告诉我了,说你把孩子生下来了。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就想看看我的儿
子。”
“你走吧,你要不走,我就喊人了。我门外的仓房里有冻着的豆包,你拿上几
个走吧,全当我喂狗了。”
哭声停了,门外的人犹犹豫豫地跺着脚,他可能真给冻坏了。片刻之后,脚步
踏在积雪上的咯吱声渐渐远去了。天亮前,儿子从睡梦中醒来,他的手触到了母亲
的乳房,李淑兰赤裸着身子将儿子紧紧地搂着。李颂国小心地将手移动,李淑兰的
臀部光滑而富有弹性。见母亲没有反应,他的胆子大起来,果断地捉住了一只乳房。
这时,他发现母亲的枕头是湿的,接着一颗滚烫的泪水落在他的脸上,他吃了一惊,
李淑兰不知什么时候抬起了身子,一边无声饮泣,一边看着儿子。
三天以后,颂国再次见到了那个男人。几个孩子到废弃的水塔下面去玩攀援比
赛,第一个登高的孩子一摸到水塔上的铁梯,手立刻给铁条粘住了,他大喊起来。
一个头脑灵活的孩子看见脚边有一个雪堆隆起着,认为那是一块木头。可他扒出来
的是一具死尸。他们吓坏了,大叫起来,跌了一个又一个的跟头。死者身份被证实
了,他是一个从监狱里逃出来的强奸犯,警方已经追捕了十几天。李淑兰拉着儿子
站在人群的最前面,她围着一条围脖,遮挡着紧咬的嘴唇。她的手在颤抖,像捧着
一块滚烫的红薯。有上百人目睹了那可怕的一幕。死者被掸掉雪沫,露出了一张青
紫的脸,而他光头上的肉瘤却长出了青青的头发茬。死者的上衣被树枝刮破了,腰
间系着一条草绳。尸体由两个人抬着,前面一个警察手里拎着一支五四式手枪,他
穿着蓝色的便装。尸体被抬到车前,抬的人一使劲,当的一声, 砸在卡车的铁皮车
厢板上,尸体冻僵了,就像一截……一截木头。这时,有一样东西从死者的衣袋里
掉了出来,滚出车厢,又一直向人群中滚去。人们叫喊着闪开一条路,那东西陀螺
一样一直向前滚,滚到李淑兰脚下。李淑兰看清楚了,那是一个冻得像秤砣一样的
粘米豆包。她将豆包捡起来,捧在手上,她看见了上面白色的牙印和污黑的血痕。
她给烫着了,豆包掉下去,她恐惧地瞪大眼睛。旁边的人将她扶住,可她并没有倒
下,她的叫声一声比一声高,后来她奔跑起来,风一样地奔跑起来,她的裤脚带动
一溜浮雪,就像两条不规则游动的蛇。
春天的时候,李淑兰觉得再也无法在原来的房子里生活下去,她忍受不了五金
厂刺耳的刮削铁器的声音,忍受不了下水道里冒出的厕所味。积雪消融了,垃圾堆
下面形成了漂着一层蓝色油污的水洼,里面漂着一只褪了颜色的旧拖鞋,死狗的脏
肚皮像一只旧排球。李淑兰决定搬家,她在城南又租了一处房子,房子的采暖设备
十分糟糕,好在冬天已经过去。
天气一天天转暖,街上的榆树挂满了嫩黄色的榆钱。这一天,李淑兰领着儿子
走在大街上,儿子忽然站住了,李颂国盯着自己残腿下面的脚趾,他发现自己左脚
小脚趾的趾甲盖是两半的,紧张的泪水溢满了他的眼眶。李颂国性格中忧郁的部分
显现得越来越明显了。他敏感、脆弱,容易受到伤害。李淑兰想,应该送他上学了。
李颂国的快乐时光来临了,虽然仅仅过了两年便因李淑兰周期性的精神失常愈
演愈烈而宣告终止,但这段短暂的时光回忆起来他就幸福得想哭。
李颂国的学校附近有一个公园,公园里原来有三只老虎和一只孔雀,一九六二
年,这几只老虎因为生活奢侈和食量太大被枪毙了。一只老虎每天都要吃掉半只羊
和十几只鸡,一九六二年是个灾年,粮食短缺使人们患了浮肿病,在城市里,饥民
有时就能饿毙在马路上。那时候,人们担心的是下顿吃什么,没有人去关心市政府
枪毙老虎的举措是否正确。没了老虎,老虎公园只剩下了一个虚名。公园围着一圈
油漆斑驳的铁栅,里面杂草丛生,游人很少光顾。喜欢来这里的只有附近这所小学
的学生,他们在下午三点之前逃离学校,趴在草丛里等着看热闹。
城里一半以上的群殴事件都发生在这里,平均两天一场。最惊心动魄的一次发
生在秋天。李颂国和两个同学终于等来了一场大仗。双方足有二百人,其中一方胳
膊上扎着白毛巾,穿黄军装,帽子用手绢顶起来。每人手里拿着一把军用的小战锹,
双方发起冲锋。可是没过几分钟,公园的小路上响起了摩托车的声音,三名警察最
先闻讯赶来。警察向天空鸣枪示警,殴斗的双方并没有停下来,他们熟知警察们虚
张声势的作法。没想到这次出了意外,警察的三轮摩托翻了,警察朝天的枪口平射
起来,击中了一个人的右腿。他们这才奔跑起来,不是一伙的也朝一个方向跑,警
察认准人数最多的一拨开足马力追下去。转眼间,战场上只剩下一片狼藉。几个孩
子冲出来,捡了两顶军帽和三条毛巾。最多的战利品是铁锹,光这一次颂国就捡了
十几把小战锹。公园附近的人家挖菜窖用的锹一多半是这么捡来的。
除了群殴事件,公园里每年还会发生几起凶案。有一天早晨,李颂国在公园凉
亭的石台上看见了一个姑娘在读书,晚上他跑过那里,姑娘仍然保持着同一个姿势。
他认定出了事,他找来在公园外面下棋的老头,老头又找来警察,发现姑娘早已死
去,她的天灵盖上钉着一枚铁钉。奇怪的是他一点也没有感到害怕。他仍旧到公园
里去,有两次他真的碰上了麻烦。他两次遇见的都是同一个人,那个人有二十多岁,
脸上有一条伤痕,忽然从树后转出来将他叫住,“你站在那!”对方喊道。他就站
住了,心怦怦直跳。“小瘸子,把你兜里的钱掏出来。”他的口袋里只有五分钱,
青年人将钱拿去,踢了他一脚让他走开。那个人穿着大拇脚趾和其他脚趾分开的黄
胶鞋。那个时候,这种抢劫方式叫做“翻兜儿”。
他记住了这个人的长像和他的胶鞋。十天后,他又在同一个地点看见了那个人,
正坐在一棵树后把手伸进裤裆里玩着自己的生殖器。他吓了一跳跑开了。一个小时
后,他听见公园里传来哭叫声,他想快点去看个究竟,无奈拖着一条残腿怎么也跑
不快,他几乎要急哭了。被殴打的正是那个青年人。抓他的是公园当年负责给老虎
配种的管理员,他的妻子去厕所小解,蹲在那里猛一抬头,看见厕所的间壁有一只
瞪大的眼睛,她喊叫起来。她的丈夫从另一边冲进厕所,那个患有窥阴癖的家伙仍
然一边看一边手淫。管理员按住他,他快活地叫了一声,精液像子弹一样喷射而出,
射到挂着尿渍的墙上。管理员的妻了又叫来几个人,他们打了那个家伙一个小时,
然后找来一个装满盐水的罐头瓶拴在他的腰上,将他的生殖器泡在盐水里。傍晚的
时候,颂国和几个伙伴又去看了一次,那个年轻人已经醒来,他仍然无法行动,痛
苦地以难看的姿势躺在那里。
他们最快速度地给这个倒霉的家伙起了个外号——“大电棒”。“大电棒”求
几个孩子帮他把瓶子解下来,后来他降低了要求,同意他们把瓶子砸碎。李颂国拿
起一块石头胆战心惊地凑上去。公园的落日映在瓶子上,里面的东西像泡在碘酒里
的颜色很差的老人参。他们叫他“大电棒”并不贴切。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大电
棒”艰难地叉开双腿,示意他快砸,然后将头扭在一边。李颂国的心里忽然涌起一
种报复的快意,他的手高高扬起,用了最大的力气。他闭上眼睛,灵巧地跳开。叭
地一声,瓶子里的水迸溅开来,接下来是一声惨叫,只见“大电棒”全身抽搐,血
如泉涌,生殖器的龟头部分被碎玻璃生生切掉了。几个孩子见闯了大祸,扭头就跑。
“我的鸡巴断了,我的鸡巴断了。”在他们身后,哀号声十分惨痛。
他们跑到公园外面,站成一排冲着栅栏小便,李颂国意外地看见他的东西上面
竟然多了一圈红色的印痕。他认定这是一种预兆,预兆着迟早有一天会被谁将他的
生殖器从这里截掉。一连几天晚上,他都梦见一把刀凉嗖嗖地从胯间划过,他从梦
中醒来,大汗淋漓,双手死死地握住他的命根子。
同样的梦境他十二岁的时候又重复了一次,当时他在一间热腾腾的浴室里,里
面挤满了裸体的男人和女人。他正东张西望,一个人上前抓住他,利索地将手一挥,
他被割断了,断掉的部分像青蛙一样在地上跳着舞蹈,他看见了向他施暴的女人和
她腿间的一处阴影。他感到一种愉快的抽搐。醒来,他的褥子湿了。他以为自己尿
床了,巴不得自己发高烧,好让滚烫的身子将褥子烘干。这时他才将那个女人的胖
脸和多年前浴室里的一幕联系起来。这就是他第一次遗精的过程。他比同龄的男孩
的身体发育要早,当他们还对女生嗤之以鼻的时候,李颂国早就为女孩们廉价的脂
粉香熏得头痛。他为自己的眼睛离不开女同学悄悄发育的胸部而痛苦不堪。
有一天,他在街上遇见了一个三岁大的女孩,他给她一块糖,把她抱起来。他
哄她在马路上玩了三个小时,压抑着把手伸进她裙子里的邪念。好几次他把她举过
头顶,女孩穿着红色的小裤衩,女孩被他逗得格格笑个不停。女孩长着苹果一样的
圆鼓鼓的小脸,腆着个小肚子。他抱起女孩打转,女孩黄色的裙子旋转张开,就像
一株刚刚盛开的向日葵。后来,女孩的妈妈来了,她是一个穿着格裙子的肤色白晰
的妇女,待人温和,怜爱地拍拍他的脑袋,让女孩喊他哥哥,和他道再见。看着母
女远去的背影,他伏着树干哭了。他想起了他的母亲李淑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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