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遵从了母亲的愿望
没有人理解曲建国怎么会对李淑兰这样一个人着迷,并且迷失了心窍。他三十
五岁,是市医院一个很有前途的外科医生。父亲在他十四岁那年去世了,父亲是一
个为人怯懦的小职员,他的母亲却是一个极有主见的小学教师,不善家务,在家里
习惯发号施令。这样的家庭注定是不合谐的。曲建国十五岁的哥哥尤其感到缺乏母
爱。为了引起母亲的注意,这个大眼睛的男孩大摇大摆地逃学,故意打碎家里的花
瓶。他偷偷地装了一只火药枪,在课堂上把前排女生的小辫栓到椅子上,然后扣动
扳击,扯掉了那个女生一大把头发。他挨了母亲一个重重的耳光。他想离家出走,
私下告诉弟弟,说他怀疑自己不是母亲亲生。一旦认定了这种猜测,他就真的外出
流浪了。十天后,公安人员找上门来,通知他的父母说曲建功在另一座城市遭了车
祸,双腿被撞断了。曲建国和父母立刻动身赶到那里。在病房里,曲建国搂着哥哥
失声痛哭。父亲则坐在门口为大宗的医疗费愁眉苦脸。这时,他们的母亲说话了,
她责骂大儿子为什么没给当场撞死,既然他离家出走了,那就不要再给家里添麻烦。
她一边骂一边给儿子削苹果,她和儿子四目相对,她被儿子仇恨的目光惊呆了,双
手颤抖起来。当晚,那个少年竟然拖着残损的身躯爬上窗台,从四楼的窗口摔了下
去。
这一家剩下的三口人产生了更深的隔阂。一年以后,他郁郁寡欢的父亲死于肝
癌,他成了母亲唯一的精神支柱。母亲想把儿子牢牢地抓在手里,她一反以前的做
法,包办了儿子所有的一切。可这个时候,曲建国已下决心摆脱他,他认为母亲不
尊重他的人格。他争取到了住校的机会,乘机离开了令他窒息的家。高中毕业,他
和母亲发生了一次大的冲突。他准备报考外省的一所高校,他的母亲发现了他的企
图,以拒付他的生活费相要挟,坚持要他留在本市。他毫不妥协,声称只要考得上,
他不会要她一分钱,并且从此不再回家。结果母亲当众撕毁了他的高考志愿。他怨
恨至极,决心以死来抗争。他卖掉了饭票和手表,买上车票去了著名的旅游胜地鼓
浪屿。鼓浪屿风景如画,他在岛上呆了三天才决定投海自杀。不巧的是投海两次都
给海浪卷了上来。他又准备割腕。他找来一个锋利的蛤蜊壳,他在岛上发现了一个
泉眼,他让殷红的血在泉水中慢慢洇开。泉水中有十几只蝌蚪游来,蝌蚪欢快地追
逐着,他感到了生命的可爱。在最后的关头,他自己赶到了医院,昏倒在一张病床
上。
他遵从了母亲的愿望,考上了本市的吉林医科大学。在学校里,他迷上了心理
学,渴望成为一名医学权威。文革开始了,他遭到了造反学生的批斗。他的妻子赵
剑苹就是当年的造反派中最激进的一个。曲建国忧郁的气质让她怦然心动,她许诺
只要曲建国答应毕业之后娶她,她就保他过关。他答应了。他们一起分到了市医院
,十年当中生了两个女儿。
赵剑苹虽然出身工人家庭,对政治运动却有着敏锐的洞察力。曲建国有好几次
都有可能给打成白专道路,全凭她巧妙周旋才得以涉险过关。渐渐地,两个人分别
认可了对方的角色,曲建国承认自己在政治上很不成熟,而赵剑苹私下里也认定丈
夫在医学上肯定会大有前途,她还极有远见地认为社会最后终会承认曲建国这种人
的地位。为了让丈夫更好地钻研业务,她毅然决定脱下白大褂去做了一个政工干部。
这一对夫妻虽有默契可是缺乏必要的激情,由于居住环境得不到改善,一家四
口住在一间十平方米的房间里,他们很长时间才有一次性生活。他们婚姻的第九个
年头,这一年曲建国35岁。夏天的一个中午,午睡过后,这一对夫妇有了冲动。他
们的床第之欢被大女儿撞个正着。他们太粗心了,没有听见女儿钥匙转动门锁的声
音。女儿被眼前的场面羞得满面通红。她结结巴巴地解释:“我的语文书落在家里
了,老师让我回来取。”女儿关上门跑出去好半天,他们还未从尴尬中挣脱出来。
以后,他们的性生活再也没有成功过,曲建国不行了。他是一个有成就的医生,可
他治不了自己的病。
曲建国成了一个加班加点的模范医生,他休息的时间也大部分在单位度过。有
了更多的时间思考,他发现三十几年的生活一直处于压抑之中。他先是屈从母亲,
然后又庇护在妻子的羽翼之下,他的心灵一直蒙着厚重的阴影。而躺在单位的值班
床上,他呼吸顺畅。最初的一段时间,他也为生理的隐疾苦恼过,一旦体会到因此
带来的轻松和自由,他便巴不得离开沉闷的家。这样,他可以不听妻子赵剑苹指导
他怎样处理和领导和同志之间的关系,免得听她的指责和报怨,她一直把他当成孩
子,总是对他说三道四。如果他高兴,他可以大口吃上几片肥肉,躺在床上边吃东
西边看书,上厕所时唱歌,洗脚时用香皂而不用肥皂,而且先洗袜子后洗脚。当然,
生活也有不便,他不会钉纽扣,饭盒洗不干净,不过这都可以忽略不计。赵剑苹会
在恰当的时间来料理这一切。他们在同事面前维持着礼貌,似乎比以前更加和谐。
背地里已经发展到大打出手。赵剑苹已经看出了丈夫的变化,她那么无微不至地对
待他,这个没良心的人竟然用这种方式来回报她。她脸上出现了黄褐斑,这么多年
来第一次月经不调。她努力地回忆曾有的欢愉,她记起了难忘的大学时光。
她是最早参加医学院造反组织的女生之一。她给自己的战斗队起名“春来早”,
为了表明自己的革命决心,她在四月份就穿上了军裤改制的女裙。长春的四月份是
乍暖还寒的时节,她的嘴唇冻得发紫,浑身打着哆嗦,心里却象春天般温暖。她去
吉林大学鸣放宫参加誓师大会,挤在人群中狂热地喊口号,喊哑了嗓子。从会场出
来,她发现她的裙子被谁涂抹了污物。她的脸红了,一阵作呕,她是医学院三年级
的高材生,她知道那黏黏的东西是什么。她无法想象竟会有人在这样神圣庄严的时
刻干出这种令人恶心的勾当,如果让她知道是哪个无耻的男人干下的,她准会一刀
阉了他。可是到了晚上,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情感从墙角的黑暗处浮上来,薄纱一样
罩在她的床铺之上,她失眠了。这个夜晚,她还动摇了自己的政治信念,她想到了
自己的未来。曲建国就是这个时候走进她的世界里来的。
一天晚上,她到学校造反总部去取一份宣传材料,她是这个组织的广播员,总
部就设在学校的广播室。她打开门,屋子里光线很暗,一个面色苍白的男生正将头
探着看桌子上的一本教科书。他戴着一架方框宽边眼睛,几缕头发垂在眼镜上方。
他的手背过去给捆在椅子背上。见有人进来,他沮丧地叹口气,显得那样文弱,那
样无助,而又那样儒雅。他完全不同于她成长的环境中的任何一个男孩,她长在一
个小镇木器厂的家属院里,周围散发着锯沫和松香的腐烂味道,和她一起长大的男
孩子们没有一个不粗野,没有一个不喜欢张着嘴大笑,呼出一股大蒜和腐乳混合的
气息。她一下子就被这个与众不同的好学的青年人吸引了,她拿着材料忘情地打量
他。她知道这个人已被战友们揪出来准备同那些教授们一起推上台去接受批判,他
走的是白专道路,对火热的革命形势无动于衷。曲建国抬起头,恰好和她四目相对,
他的眼神慌乱极了,像受了惊的兔子,一只毛茸茸的兔子。她放下书坐下来,她有
生以来第一次打量一个男同学。她和他谈得很好,她毫不犹豫地告诉他她决定救他。
为了救他,她和同伴们展开论战。她发挥了所有的辩才,以至于好长时间脑子空空
的,明晰的政治目标变得云一样飘缈。
成亲后有很长一段时间,赵剑苹为曲建国的幼稚和不谙世事伤透了脑筋。参加
工作以后,曲建国莫名其妙地对政治运动热衷起来,他参加了红革会。为了表示革
命的决心,他和战友们走上街头,将公共汽车拦住,向车上的乘客散发传单,威胁
司机遵守右侧通行的交通规则就是表示他们右倾,就是反对革命左派。司机们只好
左行,麻烦出现了,因为车门是按照右侧通行设计的,这样上下车的站点就只能在
马路中间。这场闹剧的结果是一辆车轧伤了三个小学生。曲建国等人遭到了大多数
人的遣责,他感到十分沮丧。这时,赵剑苹及时地鼓励他到乡下去探望他的祖父。
他离开不久,一个造反组织为能有自己的战地医院争夺市医院展开了武斗.武斗升
级,双方竟然动用了市消防队的云梯。红革会退守到房顶,直升飞机空投食物,黄
瓜摔得粉碎。这件事惊动了北京。战斗愈演愈烈,车站附近的东方红大楼燃起了大
火,坚守在那里的红卫兵含泪撤出了战斗,他们抬着战友的尸体,唱着“誓死保卫
毛主席”的战歌,他们互相搀扶着,血从包扎的伤口处渗出来,十分悲壮。
曲建国从乡下回来,赵剑苹带他去了地质宫广场。在广场的杏树和杨树下面,
满目新坟,那都是在武斗中阵亡者的坟茔。许多墓碑上都写着司令之类的头衔。曲
建国吃惊不小,他在那些新坟中间转了一整天,脸色苍白,后背流下冷汗。至此,
他对赵剑苹的敏锐和洞察力深信不疑。在妻子的督促下,他悄悄地捧起了书本。应
该说,曲建国今天能有这样的成就,完全是赵剑苹的功劳。对往事的回忆有利于抚
慰现实中心灵的创伤,赵剑苹被自己感动了,她相信自己有能力将放飞的风筝收回
来。
赵剑苹决定和丈夫好好谈一谈。一天晚饭后,她来到丈夫的办公室。她没见到
曲建国。她一直等到半夜,她慌张起来,预感到情况有些不对了。这种事情以前从
未发生过,即使不在家,曲建国也是老老实实地呆在单位里,可现在,他没在他应
该在的地方。走廊里一阵大乱,三个农民身上沾着血迹,抬着的人给卡车撞坏了的
脑袋。“大夫,大夫,救命啊!”他们怪里怪气地喊着,他们已经吓破胆了。她慌
慌张张地奔出去。
赵剑苹在市医院的外科值班室里枯坐的时候,曲建国正在李淑兰的家里教李颂
国作算术。他喜欢这个左腿残疾的孩子,原因是他从孩子的眼神里看到了尊敬,或
者是崇拜。对,就是崇拜。男孩的眼神追逐着他,一举手一投足都有观众,他就严
肃起来,一开始还有点拘谨和不习惯,但很快就进入了角色。他的动作和声音沉稳
又有力量,他注意到女人在看她。他冲她点点头,笑一笑。他发现他是这样喜欢此
时此刻的气氛,好象他已经在这里生活很久了。
其实他和这个叫李淑兰的女人认识才只有三天。已是深秋的天气,医院下班时
天差不多已经黑了,他照例留在办公室里捱着时间,他一边喝水一边翻着一天的病
历。两个鬓脚很长的小伙子扶着一个女人走进来。她伤得不轻,她拎着一篮土豆横
穿马路,被这两个骑自行车的冒失鬼撞倒了。女人的手腕严重挫伤,裤子摔破了,
右小腿被马路牙子擦掉了一大片皮肉。曲建国立刻为伤者进行了处置。等他忙完,
那两个闯祸的小伙子不知何时不见了踪影。“我走不了了,你能送送我吗?”那个
叫李淑兰的患者恳求说:“我儿子还在家等我回去做饭呢!”他这才认真地打量起
对方来。她蹙着眉头,左手托着右手手腕,满眼期待。他怦然心动,毫不迟疑地提
起了地上的篮子。
曲建国的心里洋溢着助人为乐的激情.将她送到家里,如果事情到此为止,日
后的情形便会两样。曲建国到了李淑兰家的门口,他忽然产生了一种想进去看看的
愿望。他进去了,还进了厨房。李淑兰的右手无法行动,她让儿子招呼客人,李颂
国倒水时给开水烫了一下。李淑兰的家里寒酸至极。一张捡来的桌子,旧铁床床架
锈迹斑斑,被褥下面露出草垫子的草梗。这屋子只有一件东西是鲜亮的,就是李淑
兰镶在镜框里的一张四寸照片。李淑兰侧脸微笑着,梳着粗粗的短辫,刘海整齐地
垂在眼眉上方,右手将一本“红宝书”捧在胸前。
“是下乡时的照片,照得不好。”李淑兰羞涩地说。
“好,好。”曲建国忙不迭地收回目光。他怜惜地说:“你的手这样子,怕是
三天不能活动,你们的晚饭怎么吃呢?”
“中午时还有点剩饭,我们娘俩对付一口算了。”李淑兰无奈地说。
“对付怎么行呢?要不这样吧,这顿饭我下厨房。”曲建国说完才意识到自己
的唐突,毕竟是初次见面。李淑兰略一迟疑:“那怎么好意思呢?”看看儿子,又
看看满脸尴尬的曲建国,她改变了主意,感激地说:“那只好劳累你了,你就帮人
帮到底吧。”
“哎!”曲建国如蒙大赦,进了厨房,他甚至还有些感激呢。他是一个想法不
多的人,要是对方拒绝,或者指责他不怀好意,那他可真不知道怎么办了。等他像
模像样地扎上围裙,难题又出现了,他不知道怎样操作。“我第一次做饭。”曲建
国红着脸解释。
“男人都这样,你差不多还要算他们当中最好的。”李淑兰仍然平静地站在他
的身后,一边提示他操作程序,一边尽可能地打打下手。曲建国手忙脚乱,心里却
在认可李淑兰的善解人意。忙活了大半天,他半推半就地坐到了饭桌旁。白菜土豆
片炒糊了,他抬头,发现李淑兰正在看他,她的眼中蓄满了泪水。
李淑兰说:“你知道吗?还从没有一个男人这样帮过我。”
李淑兰说:“我一直认为男人中没有一个好东西,以前也有不少男人来过这儿,
他们想的只有一件事,就是把孩子打发出去或者等他睡了跟我上床。”她定定地看
着曲建国,仿佛想把他看透似的。曲建国惊慌失措地站起来,“我该走了,我还要
回去值班。”李淑兰仍坐着,没有拦他,也没有起身相送。
曲建国满头汗水地跑出了李淑兰的家门。街边的柳树簌簌地飘飞落叶,正是浆
洗赶制冬衣的时节,半条街的人家都传出棒槌敲击砧板的声音。远处副食店的门口
点着一盏白炽灯,灯下不断地有人聚来,明天一早要有一批冬储菜进城,人们要在
那里排上一宿的队。几辆马车上坐满了农民和他们的妻儿,赶着去电影院看晚场电
影,他们兴奋不已,热情地向行人如熟人一样地打招呼,向刚刚升起的月亮打口哨。
满世界蕴满风声,秋天的风声。风声吹来火车站的汽笛和不清晰的犬吠。曲建国冷
静下来,他贮立街头,想不起来刚才是怎么回事,想不起来过去是怎么回事,想不
起现在是怎么回事。他站了那么久,直到一个遥远的声音将他唤醒。“叔叔,你怎
么了?”他的身后站着李颂国,李颂国抱着双肩,在秋风中打着哆嗦。
“你怎么出来了,快点回去。”曲建国脱下外衣披在孩子的身上。
“我来送你。”李颂国怯懦地说,“我想问你一句话。”
“想问什么?你说吧。”曲建国蹲下来,他眼前的孩子是那么弱小,惹人爱怜。
李颂国说:“叔叔,你还会到我们家来吗?”
“是你妈妈让你来问吗?”曲建国心跳加速。
“不,”孩子摇摇头,“是我自己,我觉得你会跟我好,我认识的人都看不起
我。”
曲建国将孩子紧紧地抱在怀里,孩子的声音仿佛来自天国,像遥远的天际越来
越清晰的雷声,像快速驶来的列车震动大地时滚滚车轮的轰鸣,唤起了他博大的爱
意,放大了他一直藏在心灵角落里的责任感和男人的自尊心。他要施舍和赠予,他
要顶天立地,他要成为一个被倚赖的男子汉那样保护眼前的这个孩子,还有他的妈
妈。
“叔叔答应你,明天一下班我就来看你。听叔叔的话,快点回去。”嘴里这样
说着,手却没有撒开,他抱着这个残疾孩子,就像抱着自己残损的过去,就像抱着
难以磨灭的无望的童年。曲建国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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