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革命事件(1)
火车在出城五十里的地方遭到了袭击,参与这项破坏活动的是当地不满上山下
乡运动的二十多名知青,他们坐在高坡上,向路过的火车投掷石块,结果许多乘客
被石头打伤了,破碎的玻璃扎进了旅客的脸颊和胳膊,他们鲜血真流,叫苦不迭。
这次恶性事件使正在当地考察的一位大人物临时改变了日程安排,专列提前离开,
并且中途改变了行车路线。这使在那个县城小站上等待接见的当地官员们大感失望,
他们迁怒于那些捣蛋知青,将这次恶作剧定性为反革命事件。这次事件发生在一九
七五年五月。
李颂国恰好在那辆遭到袭击的火车上。他吓坏了,把头深深地埋在曲建国的怀
里,曲建国在他耳边小声说话,安抚着这个一连串的打击下变得神经质和十分脆弱
的孩子。他抱着他,泪水几乎夺眶而出。他把目光移向窗外,想着自己难堪的处境
和身边这孩子未来的命运。李颂国的一举一动都让他想起这孩子的母亲李淑兰,那
个可怜的女人现在住进了精神病院。她在一年前那个糟糕的夜晚受了刺激,再也无
法修复一个正常人的生活,她在睡梦中抽搐惊悸,而一醒来就大叫不止。最后只好
由她所在的副食商店出面联系将她送走了。他悄悄地去看望她,坐了三个小时的火
车,可是李淑兰不认得他,将他带去的苹果扔了一地,又捡起来向他投掷。他哭着
离开了,他无法宽恕自己,这一切都是因他造成的,可他已经没有了向她解释的机
会。
就是有,他又能说什么呢?说他是怎样的怯懦吗?当时的情形是多么可耻啊,
他一见到妻子出现在门口,就狼狈地逃了出去,把一切糟糕的事情都扔给了无辜的
女人,压根就没想想他们根本没有干下什么。他的逃跑完全是出于自私和怯懦的本
能,像老鼠见猫,像雏鸡见到鹞鹰。从他第一次走进李淑兰的家门到那个灾难性的
夜晚,只有二十几天的光景,他承认他爱上了李淑兰,他喜欢她的儿子,他感受到
了一个家庭真正拥有的温暖,女人像女人,孩子像孩子,只要一个男人愿意,他就
可以成为真正的一家之主。他借口给孩子补课进了那个家庭,他和李淑兰都知道这
个借口很牵强,出于礼貌和感激,也许李淑兰也悄悄地爱他呢?她没拒绝他,只是
暗示他这样做也许不合适。面对孩子渴盼的眼睛,她叹了口气,希望有个强有力的
男人对儿子施加影响,可她从来没有过更热情的表示。想到这,曲建国更加痛苦起
来。一场春雨正在车窗外飘洒着,车速慢的时候,可以看见路基下面槐树的暗红色
枝干,塘里长出了纤细的蒲草,水面的涟漪中荡漾着硬币大小的荷钱。雨丝密如蛛
网,远处灰蒙蒙的,他将头探到窗外,从车头方向刮来的烟尘迷了他的眼睛,头上
也落了一层黑色的煤灰。
医院座落在四平市郊外几十里远的地方,他们换乘公共汽车赶往那里。公共汽
车穿过一个巨大的垃圾场,将在垃圾中觅食的十几头猪抛在后面。田里播种的农民
乘机直起腰,他们面目黢黑,颧骨黑里透红,和那些衣服上装着假衬领,袖管和裤
管挽得整整齐齐的知青鲜明地区别开来。负责送粪的农民这时就挥起了鞭子,企图
让马和汽车赛跑,不负责任地将粪扬在标语牌上面,懒散的劳作气氛和春天的勃勃
生机形成鲜明的对比。在当时,城里还没有几辆公共汽车驶到乡下来,农民们奢侈
地称其为“电车”,这是他们能享受的最现代化的玩艺。他们通常在“电道”上步
行,将沙土路踢起灰尘。“电车”在一个村口轧死了一只鸡,司机飞快地跳下车,
将死鸡捡起来,扔到车上。鸡给轧破了肚子,眼睛瞪着,翅膀下面鲜血淋漓。曲建
国被鸡血的腥气熏得头痛,他决定提前下车,好在医院已经不远。
医院建在一个高坡上,是一座灰色的三层楼,楼后有两栋砖房,砖房的正中雨
达上面镶着红色木质的五角星。病房的窗户全是木头的,涂成猪肝色,打烂一块补
上一块,斑斑驳驳,刻满着武装暴动的信息;床也是特制的,四条粗腿深埋地下,
有的干脆用水泥浇铸,以防不恻。操场上正在进行病人之间的一场篮球比赛,抓不
到球的壮汉竟然扯掉对方的短裤,看着露出的青白屁股大笑不已。
四天前,一位医生在走廊里遭到了袭击,一个病人不知从哪里找到一条木棒,
从后面冲上来砸了他的后脑勺。头天夜里,医生的妻子做了一个怪梦,有人狠狠地
在她的小腿肚子上砍了一刀。所幸的是医生只是严重的脑震荡,没有生命危险。不
过这使医院的上上下下极为紧张,带有危险倾向的病人都被关了起来。
不知是因为同行的缘故,还是小颂国含泪的一双眼睛打动了那位管理人,他爽
快地答应了曲建国的要求,并且破例同意让李淑兰出来在后院的凉亭里和他们见面。
曲建国的心咚咚直跳,不时地摘下眼镜,青虚虚的肿眼泡里蓄满了泪水。小颂国紧
张地扯着他的衣襟,嘴张得大大的。李淑兰来了,她穿着蓝白相间的病员服,脸色
苍白。一位肖医生陪同着她,这位肖医生的表情和身材都更像一位搬运工。曲建国
激动地迎上去,李淑兰避开他,径直走到小颂国的跟前,小颂国看见母亲的眼睛瞬
间亮了一下,然而一切都归于寂灭。她只是使劲地拧了一下孩子的脖子。她登上了
水泥亭子,倚在栏杆上,脸随着天空的一群鸽子转来转去。肖医生介绍说,李淑兰
要算这里最省心的一位病人。“她属于那种冥想狂,每天都在沉思,没有人会知道
她想的是什么。”医生继续说,“她周期性发病,一上来就张口咬人。十天前一个
病人在她跟前吃苹果,她就受了刺激,要不是我及时赶到,说不定会闹出什么事来。
这里的病人有个特点,精神有病,身体的发育相反更健康,甚至比正常人的要求还
多。不过216 号好的时候很安静,她就是在幻想,谁也不知道她想什么。”小颂国
试探着向前凑凑,医生慌忙地把他拉开,“当心她咬你,你们最好把苹果、梨、鸡
蛋一类的东西拿开,她好像仇视一切圆的东西。”孩子的脸上出现了惊恐之色,他
退出亭子,去摘了一朵粉色的波斯菊,再次凑上前来,他成功了,李淑兰接过花露
出了笑容。她站起来转过身去,将花捧着手里使劲地嗅着。
她走下亭子,几个人跟在后面,盼望她突然恢复理智。可是她的脚步越来越快,
拐过一道榆树墙,她竟然跑了起来,而且越跑越快。小颂国注意她的头顶栓着一个
红布条,“妈……”他挣脱曲建国的手向前追去。李淑兰跑进一栋房子,消失在走
廊的尽头。小颂国追出十几米,他胆怯地停下脚步,他被眼前的情景惊得瞪大了眼
睛。
两侧的房间像两排隔开的笼子,每个木门上开着一个通气口,用铁条围着,静
悄悄的。“喂,你是谁?”一个声音像是从地底下冒出来,小颂国吓了一跳,他循
声发现在左侧的一个门上的通气口趴在一个蓬头垢面的病人,他有六十多岁,颧骨
高出了鼻子,上面粘着两颗五角星。“你过来,我告诉你个秘密。”病人温和地招
呼他。小颂国向后退去,他恐怕对方会从门里冲出来,他退着走,然后扑到曲建国
的怀里。那个声音大了起来,“你们都听着,我得到最新消息,毛主席要死了。”
曲建国脸一下子变得惨白,头上冒出了冷汗。肖医生冲过去,“张明德,再喊送你
进治疗室。”“哈哈哈,”这个叫张明德的病人豪放地大笑,他把衣服搂起来,双
手插在腰间,“上级的名单我知道,下级的名单我也知道,可那是我们党的秘密。”
“对,对,这样最好,千万不要叫敌人知道。”看上去肖医生很熟悉对方的这一套,
他们很显然这样表演过多次了。肖医生好像来了兴致,冲曲建国他们眨眨眼睛。气
氛缓和下来,曲建国拉着小颂国小心地凑上前去。那个病人仍沉浸其中,他东张西
望一番,小声说:“他们给我灌辣椒水,我没有说;毒打我三天三夜,我没有说;
敌人又想收买我,给我高官厚禄,我识破了他们的诡计。这时,敌人使出了美人计
……”“你怎么办?”医生饶有兴致地问,张明德得意地一笑,“我将计就计,就
在敌人的后方留下了革命的种子。”“你是英雄,祝贺你。”医生假装鼓励地说,
张明德的脸上立刻洋溢起幸福的光彩。
肖医生说:“26号是在一年前的批斗会上发的疯,他原来是一个化工厂的党委
书记。”他叹口气。身后传来了哭声,他们回头,趴在窗口的张明德已哭成了泪人。
“我说的是真的,毛主席快死了。他老人家真的快死了。”
“毛主席快死了……”他绝望地大喊。
一九七五年冬天,只有孩子们还沉浸在狂欢的气氛中,他们摹拟游行和欢呼的
场面,在夜幕下点燃火把。他们将铁路上的旧枕木劈开,从自己家墙龛里偷来煤油,
火光让他们激动不已。当废旧的枕木烧光之后,他们开始寻找其他易于燃烧的材料,
他们发现了油毡纸。一些用油毡纸苫盖房顶的人家倒霉了,长出房檐的部分总是被
偷偷地扯掉,后来有孩子干脆上了房,扯下了能扯动的所有部分。游行的孩子们将
油毡纸卷成卷点燃,融化的油点滴落下来,将手背烫起了泡,可是连最小的孩子也
没有哭出声来,他们咬紧牙关,比赛着意志。从他们身上发现了自己,对于成年人
是一件可怕的事,可他们又偏偏组织学生们拉练。学生们背着行李和脸盆,沿着炉
灰线唱着歌走向市里。
在寒风中,队伍前面的旗帜猎猎飘扬,学生们的围巾和帽子结满白霜。一个打
旗的孩子双手冻僵了,却不肯将旗帜交给别人,当他返回学校的时候左手已经发黑,
十天之后出现了腐烂现象。这个可怜的学生被送进医院做了截肢手术。赵剑苹在手
术室里看了两个小时,至始至终冷汗淋漓,几次汗水糊住了眼睛。说起来,她见过
更惨的病人,一位汽车厂的工人被齐根轧下了双臂,一个梳大辫的纺织女工被机器
将辫子缠住,她的头被扯进去,给轧得血肉模糊,这都是这一年轰动一时的突发事
故。走出手术室,赵剑苹摇摇晃晃地来到院子里。一只松鼠从树上跳下来从她的眼
前跑过,她大哭起来,嘴里喃喃地说:“他不肯屈服,曲建国再也不会回来了。”
十天后,赵剑苹走去炉灰线区。她决定屈尊去看看曲建国,她穿着一件凡利丁
的暗黄格子的外罩,戴着一顶绒帽,背影就像一个上了年纪的人。事实上,她确实
老了许多,嘴角和眼角都刻上了深深的沟纹。现在她对生活已经不那么有把握了,
原来她还以为只要她说一句话曲建国就会回到她的身边,事实上,曲建国在自己选
择的路上越走越远了。
春天的时候,曲建国带着李淑兰的儿子去了一趟精神病院,回来以后,他没有
通知她就自己去办了调动手续,为了避开她,曲建国宁愿去炉灰线的红医站做了一
名小诊所的医生。他还将李淑兰的儿子接到身边亲自照顾,仿佛他是那孩子的生身
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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